自小到大,梅氏再沒有碰過三個孩子一根手指頭,這會兒聽了明芃的話,一巴掌扇在臉上,扇得她往後一歪,倒在枕頭上。
梅氏手掌發麻發顫,卻半點兒不覺得疼,打得女兒一下,把她整個人抱起來,摟著她的頭扣到懷裡,痛哭不止。
明芃叫打這一下,原是眼睛發澀怎麼也哭不出來的,這會兒先是濕了眼眶,接著滾下淚珠來,等梅氏抱了她哭,她眼裡的淚怎麼也止不住了,咬得唇兒抽泣,眼淚濕了梅氏的胸前衣襟。
哭了這一回,算是把心裡的毒哭出來了,大夫先時摸脈說是心脈堵了,在外頭聽見這一通悲聲,嘆一口氣:「府上姑娘適才便是未通,此時通了,就無大礙了。」
一屋子丫頭都紅了眼圈,明沅才要摸帕子,明洛哭的都抽起來了,抖了肩陪著哭,明沅才落了兩行淚,見她這樣,反倒安慰起她來,把她帶到罩門外頭,明洛一面哭一面抽抽:「二姐姐,二姐姐也太苦了些。」
明沅嘆一口氣,明芃這樣認死理,打十歲到二十歲,喜歡了這許多年的人,冷不丁的死了,譬如從她心尖上怎剜去一塊肉,怎麼不痛。
裡頭哭了半日才漸漸歇下來,明芃哭的眼淚淋漓,梅氏細細擦去她的淚,拿巾子給她捂眼淚,她才剛不哭,一哭起來淚水就止不住,梅氏怕她把一雙眼睛哭壞了,拿巾子包了冰按著眼角。
眼見著她不說話了,端了湯藥餵給她吃,明芃老實喝了一碗,沒一刻就安穩睡了過去,梅氏叫嬤嬤扶著出來,她這一場大悲早就渾身無力,外頭顏順章要進來,紀氏趕緊領了明沅明洛避出去。
梅氏把她當作半根主心骨的,此時顏順章來了,哪裡還顧得,撲到他懷裡一陣嗚咽,又道:「是
我誤了她,叫她吃這番苦頭,只她能安穩過得這個坎,便折我的壽數也願意。」
紀氏一面嘆一面往東府回去,明洛還拿帕子按著眼睛,這模樣也不必再吃飯了,早早回了屋子,紀氏索性叫明沅也回去,擺了手道:「你也去罷,這一場鬧也都乏了。」
明沅點了頭,把紀氏一路送到上房,這才往小香洲去,她身邊幾個丫頭也都跟著嘆息一回,九紅還道:「二姑娘往後會不會梳起不嫁了。」
她是打穗州來的,這許多年鄉音也改了吃口也改了,可說起話來,卻還記著前事:「我家鄉就有許多,出海死了的,徵兵征工,出去了就不回來的,有情義的阿妹,都盤了頭不再嫁。」還沒定下親事,就替人守活寡。
明沅看她一眼:「這話再不許往外頭去說。」明芃的事還不知道如何收場,她滿心滿眼只有一個梅季明,人死了,短短時日她怎麼肯再嫁。
便是明洛,統共只見過詹仲道一回,詹家出了事,她全撇乾淨之後就能趕緊再嫁了?若按平日裡行事來看,明芃跟明洛都是心直口快的,可細論起來,明芃不知道比明洛多了幾個心竅。
她要是生得七竅玲瓏,那就裝了七個梅季明,把心一個個割了,那也就不是明芃了,怪道連紀氏都嘆。
碰著明洛的事,紀氏可自來沒露出那樣的顏色,千難萬難退了親也就是了,緩上一二年的,等亂勁過去了,明洛定親再嫁,若給詹家燒一付紙,那是她情深意重,若拋到腦後,哪個也不能說她是薄情寡義,可明芃呢,她怕是真能用這付身子骨,替梅季明守節的。
明芃醒過來已經是第二日下午了,許氏叫那老大夫下了針,人算是醒了,人卻一夕間憔悴了許多,原來看著富富態態的貴婦,如今頭髮根上都冒了白,她哭過了,也跟紀氏似的,想著把那小廝審問一番。
可心裡也知道,能活那是萬中無一,下餃子似的淹了水,不淹死也叫人拖死了,淹死鬼都是一個拉一個,再沒人能活。
才剛給梅季明做的衣裳鞋子,倒正好給他置個衣冠冢,許氏說話的力氣也沒了,看著梅氏就直流淚:「是他沒福氣,討不著這麼好的姑娘當媳婦。」
說得這些話,就理起東西來,要回梅家給兒子立墳,或是能成再訂一門陰親,過繼一個孩子,往後三朝五節的,能給他供碗飯點支香。
許氏走的時候,明芃掙扎著起來送她,兩個人一句話也無,許氏再不忍看明芃,若說有人同她一樣傷心,除了明芃再沒旁人,她登上車轉臉看一回明芃,忍不住悲聲:「是咱們娘倆兒沒福。」
明芃抖著唇眼看著馬車越行越遠,回去把自個兒關在屋子裡,關了整整一日,到梅氏在門口求她出來時,她把門打開了。
明芃一開門,梅氏就先看她的頭髮,見著頭髮是好好的,先鬆一口氣,她怕的就是女兒割鼻斷髮,此時見著明芃安好,軟了聲兒問她:「廚房裡做了松菌雙菇湯,可要喝一碗。」
明芃不吃葷了,自打知道消息的那一天起,她就再不肯碰葷腥,梅氏由著她,就怕逆了她的心思,倒把她逼上作姑子那條路。
明芃也不點頭,請了梅氏進來,看著她道:「我知道娘要說什麼,我想明白了,守節不嫁對不起生養之恩,只等梅氏仙域志成冊,我就嫁人。」
梅氏先吊著心,等聽見最末一句,忽的長出一口氣,歡喜的差點兒落淚,梅季明那點子書稿又不是大儒修書作了個十年八年的文,光是排序糾錯就要花上半年功夫,不過是些遊記,明芃又是配詩又是作畫,又是寫小記,都已經快完本了,她便再拖又能拖多年,有個一年半載的,怎麼也夠了。
梅氏頭一條應了她,她便又說起第二條來:「我要往山上去,結廬也好,痷堂也好,有個一年,叫我全心把這書做成了,也不枉他來人世走一遭。」
梅氏趕緊又應下這第二條,明芃見她都應了,再無別話:「娘既應了我,這一年,我不在家中,想結哪一門親事,只管走禮,只不必叫我知道。」
梅氏恨不得念佛,一疊聲的應了好,明芃又不許多少人跟著,梅氏便替她理出棲霞山上那間小院來,身邊兩個丫頭兩個婆子,還有守門的看院的,這一行七八個,已經算是簡樸了,琴棋書皆不帶,只帶了畫卷顏料,連隨身的衣裳也不穿紅,裁了青衣帶得白珠兒,家裡姐妹一字不通,就這麼上了棲霞山。
紀氏幾個知道的時候,明芃已經上了山,這一年她再不見家人,梅氏已經是求天拜佛的歡喜了,眼看著就要冬日,山上已經落了雪,辦了許多山貨木炭送上去,又怕她吃不飽,又怕她穿不暖,可也由著她折騰,還對紀氏嘆道:「若是這番了了心事,往後再嫁,我也甘心。」
再不濟嫁到成王麾下將士也好,梅氏曉得女兒說是一年就嫁,只怕這輩子也不會再跟丈夫有甚情誼了,嫁給成王手底下的將士,便是往後有妾有通房,也越不過明芃去,哪一個也不敢給她臉色看。
原是十二分好的親事,如今砍去一半只留一半,總也有一門親,她上門尋得明蓁,明蓁知道消息也跟著哭了一場,阿霽抬了臉色問她作甚哭,明蓁摸了她的頭:「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是為著這不如意哭的。」
阿霽全不明白,她皺了眉毛:「爹爹說了,我這輩子都如意!」說著又看看親娘,扯了她的袖子:「娘這輩子也如意。」
明蓁叫女兒逗笑了,不好當著她的面反口丈夫說過的話,只拍拍她的背,輕輕嘆息一聲,阿霽乖乖叫她抱了,雖不知道有什麼好嘆的,卻也學著母親的樣子,嘆了一口氣出來。
跟著就寫信給了丈夫,叫他留意軍中可有憨厚老實未成婚的,家裡須得人口簡單,沒有那些個污七八糟的親戚,想著妹妹這個性子,不能嫁個情投意合的,往後只怕是個石木人,便又寫了一句,最好是熱心熱腸,年紀大些也不要緊。
明芃自此便在棲霞山中度日,梅氏三日就派人去一回,此時出城不便,她還專討了成王府的通行令牌來,若不是出城要叫人盤問,送去的東西也要細細搜撿,她恨不得一日就讓人去一回。
家裡姐妹知道消息都為著明芃嘆息,明沅明洛兩個還合計著要去山上看她,叫紀氏給勸住了:「等些時日再去罷。」明芃便似當了寡婦,這新寡再比別個不同,此時心志堅硬,再勸只有往去路上多送出幾程的,只等著時候長了,叫她自個兒慢慢迴轉來。
哪個也沒料想著,竟是明湘先一步上了山,她作了人媳婦,原要出門也是不易,可收了信知道有這麼一樁事,卻為著明芃哭的不能自已,萬般不肯開口求人的,竟求了程驥帶她往棲霞山上去一回。
新婚脫了大紅,但凡紅紫胭脂色,明湘就沒上過身,程驥雖是休沐日才回來,卻知道妻子是個喜靜不喜鬧的,越是一個人越是安然,他倒喜歡上明湘身上這淡,見她哭的哀切,再一問,倒對她另眼相看,嘆她為著知己竟有這麼一份心意。
稟過了程夫人,說要帶著她去棲霞寺去上香,明湘承了他的情,待他倒比原來熱絡些,可她上了山,也依舊沒見到明芃,只在門邊,見著碧舸蘭舟拿出來的畫卷。
程驥自家不擅,看的卻多,只看一張就此拜服:「怪道你畫的這樣好,原是名師出了高徒。」
明湘知道進不去,把帶來的吃食托著碧舸蘭舟送進去:「俱是素油做的,我知道二姐姐定不吃
葷,你們平日肉不能吃,杏仁核桃棗子生果可別斷了,乳子她肯吃就一日也別斷了,我來一趟不易,往後送信上山,千萬叫二姐姐看看。」嘴裡囑咐得許多,又道:「二姐姐喜歡拾得師傅的畫,若能得些畫卷叫她看看,也是舒散。」
碧舸蘭舟得著這一句提點,去棲霞寺求拾得的畫,拾得卻是識得她們倆的,知道就住在這山上,興沖沖的抱了畫去拍門,明芃怎麼肯見,他就把畫留在門邊,隔個四五日,想起來再來拿。
碧舸蘭舟常常備些素點心他用,如此到新年時,拾得畫了一幅地藏王菩薩給她,明芃展開畫卷,屏息良久,把門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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