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濟寺旁,一處羊湯館的二樓雅間。
朱允熥坐在椅子上,而何廣義則是匍匐跪著。
屋內除了他們二人之外,別無他人。
朱允熥輕聲開口,「你不是最不信這些嗎?怎麼現在....比誰都信?」
「臣...」
何廣義叩首,「臣是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朱允熥微微皺眉,翹起二郎腿,「你哪來的罪孽?」
「臣說錯話,請萬歲爺責罰!」
何廣義趕緊叩首,人到晚年他是覺得自己是有罪的。
多少個夜晚腦中充斥的都是曾經種種殘忍的,草菅人命的畫面,使得他夜不能寐。即便是勉強睡了,也會一次次被噩夢驚醒,滿身大汗。
告別權力的他,現在唯一能追求的就是內心的平靜,所以他選擇了信佛。
但也不是真信,而是麻醉。
可此刻突然面對皇帝,他發現他的內心更加不平靜了。而且不知為何全身顫抖,甚至眼眶發紅。
「放著家裡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
朱允熥說著,看到何廣義滿頭白髮,又感嘆道,「在家當個富家員外,逍遙自在不好嗎?」
「萬歲爺!」
何廣義哽咽抬頭,「臣,這些年一直心中惶恐,愧對萬歲爺您...」
「過去的事提他做什麼,你沒對不起朕,只不過是做錯了事而已!」
咚咚,何廣義叩頭,一句話突然脫口而出,「萬歲爺,您怎麼也老的這麼厲害...?」說著,又重重叩首,「臣該死,臣說錯話...」
「你沒說錯,我是老了!」
他無心之言,反而讓朱允熥心中暖流涌動。
這些年從沒有人跟他說過他這個皇帝老了,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確是老了。
朱允熥又問, 「對了,我聽說你的小兒子,進了國子監讀書了?」說著,笑了笑,「讀書如何?」
「不是那塊材料!」
何廣義擦下眼淚,苦笑道,「就是....在學堂混日子罷了!」
「咱們這把歲數可以混日子,孩子可不能混!」
朱允熥想想,「東宮皇太孫那邊...侍衛出缺了,明兒我讓鄧平去你家親眼看看你兒子的品性...」
咚咚!
何廣義再次叩首,哽咽道,「萬歲爺.....臣再見著您了,現在就算死也心甘情願!」
~~
羊湯館大堂,幾乎快被朱允熥的兒孫還有侍衛們包圓了。
「父親,那老人是誰呀?為何皇祖父要單獨跟他說話!」
朱遵鑰剛開口,就見朱文圭皺眉道,「不該問的別問。」
被父親呵斥了一句,朱遵鑰有些抹不開面兒,臉皮發熱的低下頭。
忽見邊上一個冒著熱氣的竹筐被推了過來,抬頭就見是皇太子朱文奎的笑臉。
「嘗嘗這芝麻燒餅!」
朱文奎笑道,「這東西你們那可吃不著!」
說著,又轉頭對夥計道,「羊湯呢,快點!」
「謝謝....」面對朱文奎,朱遵鑰很是拘謹,「謝過大伯父!」
「呵!」
朱文奎一笑,又指著桌上的瓶瓶罐罐說道,「那是鹽那是胡椒麵....那是醋。羊湯是白嘴的...就是沒味道,你自己喜歡什麼味道自己調!」
說著,他看向朱文圭,「這孩子的性子很好...穩穩噹噹大大方方,淳樸厚道....」
朱文圭還沒說話,另一邊上的鄭王朱文在已開口道,「大哥,都是您的侄兒....我家錦哥兒也在呢,您可不能偏向呀!」
「哈哈!」
聞言,朱文奎笑了笑。
而朱文圭直接開口,「老四,你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朱文在一愣,「什麼一模一樣?」
「什麼你都要搶!大哥不過是誇了鑰哥兒幾句,在你這就是偏向了!」
朱文在頓時漲紅了臉,但面上卻依舊是笑。
「咱們兄弟這些年也沒好好聚過!」
朱文奎拿起一個燒餅,下口的吃著,「難得你們回來一回,我看看這幾天哪天得空了,咱們私下聚一聚!」說著,把手掌中掉落的燒餅上的芝麻吸溜進嘴裡,「就是純私下的,不讓外人來!」
「行!」
朱文圭用力的點頭,「聽您的!」
人到中年,少年時許多事其實已有了不同的看法。
所以兄弟之間壓根不存在劍拔弩張的狀況,反而彼此之間多多少少有那麼幾分不好意思和男人特有的扭捏。
「父親老了,咱們兄弟之間要其利斷金!」
朱文奎又低聲道,「更不能讓外人看笑話!」
「您說的是!」
朱文圭說著,忽然面露難色。
邊上的朱文在始終豎著耳朵,心中腹誹,「你們哥倆現在好上了?好嘛,一個不搭理親弟弟,一個裝成好弟弟,哼!」
「有事兒?」朱文奎掃了朱文圭一眼。
後者猶豫再三,手指突蘸了剛送來的羊湯,在桌上劃拉起來,「我心裡呀,一直當個事的惦記.....」
邊上的朱文在聽了個隱約,下意識的想回頭,但是又硬生生的忍住。
而朱文奎看了朱文圭所寫的字之後,也是明顯的愣了一下。
因為對方所寫的只有兩個字,老三!
他知道這代表的是什麼,也知道朱文圭要表達的是什麼。
應該就是單純的惦記,不是怨恨!
其實早先,他們兄弟的心中對於老三是有怨恨的。但隨著年紀的增長,當年的事在現在看來真是胡鬧。
成年男子心中,總是會有那麼一絲.....不該有惻忍之心!
「挺好!」
朱文奎同樣用羊湯寫字,「沒事!」
「哎!」朱文圭一聲長嘆,然後苦笑,「呵!」
另一邊的朱文在忍不住了,回頭道,「大哥二哥....」
他剛開口,突然被一陣聲音打斷。
就見羊湯館門口,劃拉下進來三五個半大少年來。
為首的一個穿著短毛的皮袍,團團臉,進門就嚷嚷,「掌柜的,燒餅羊湯.......」
說著,搓手對身邊的少年們笑道,「乖乖,這京城真冷呀!」
「可不是,比咱們徐州冷多了!」有少年笑道。
「要我說,這也沒徐州好!」
那團臉少年又道,「就是人比咱們徐州多!嘖嘖嘖,這燒餅都沒巴掌大,哪有咱們徐州的鍋盔看著排場!」
「這麼大的京城....連家賣把子肉的都沒有.....」
他絮絮叨叨的說著,邊上的小同伴們插嘴笑道,「你呀,離開把子肉就不能活?」
「有小燒雞也中呀!這也沒有呀!」
那少年又是笑,是一種大大咧咧但也帶著幾分痞氣的笑。
「那趕明兒個你來京城開一家!」
邊上的同伴又開口,「就叫六斤把子肉...六斤小燒雞!」
~
「嗯?」
正低頭喝湯的朱文奎幾兄弟瞬間抬頭,詫異的看了過去。
而邊上的侍衛們,則是無聲的站了起來。
幾個少年驟然對上一群成年男子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
「為何叫六斤把子肉?」
朱文奎說著按了下手,侍衛們重新坐下。
「因為...」
那團臉少年結巴了一下,然後摸著腦袋,「俺叫六斤呀!」
「你也叫六斤?」朱文奎哭笑不得,「你怎麼叫六斤?」
「俺娘起的呀....」
叫六斤的少年低頭,「說俺生下來的時候六斤沉...」
「哈哈哈哈!」
朱文奎樂不可支,連連大笑,「你生下來也六斤!」說著,看向那叫六斤的少年,「大名叫啥?」
「趙龍....」
「聽你口音不是京城人...」
突然,王振從樓上下來,打斷朱文奎,「大爺,二爺,四爺五爺六爺...老爺子讓您幾位上樓上去吃呢!」
「哦!」
朱文奎站起身,再看看那幾個少年,轉頭對掌柜的說道,「他們的飯錢我給了,多給他們切幾盤羊肉!」
說完,對那少年一笑,帶著兄弟侄兒們,上了樓梯。
朱文圭緊隨其後,走了兩步發現自己兒子不住的回頭,「你看什麼呢?」
「父親!」
朱遵鑰低聲,「您發現沒有,那個人....長的有點像太孫哥哥呀!」
「哪像了?」
朱文圭笑著,在兒子腦袋上拍了一下,「快上樓,你祖父等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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