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衣人,江湖綽號「血衣人」。
之所以會有這個名字,是因為他與高手爭鬥時,喜歡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劍光一閃,鮮血就濺在雪一般的衣服上,宛如雪地上灑落的一串梅花,鮮艷無比。
薛衣人眼睛雖然盯著長衫上的血跡,卻又似乎望著很遠的地方。
過了很久,他才道:「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年在勾漏山上,我遇到了「殺手無常」的裴環。」
「殺手無常」裴環在三十年前極為出名,以掌中的「無常鉤」打遍南七省無敵手,其不但武功詭異,武器也詭異,是一位很難纏的敵手。
這一戰想來並不輕鬆,而在薛衣人口中卻是殺雞屠狗,毫無兇險。
薛衣人環視四周,緩緩道:「如今三十年的歲月雖已逝去,但他們的血卻永不消失。」
李君逢心中一動,望向四面石案鐵匣。想來每一個鐵匣中都藏著一件雪白的長衫,每一件長衫都染著個頂尖高手的鮮血,每一竄血跡都有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薛衣人又拿起那一把無名長劍,目光如刀,一字一字道:「我出江湖一來,大小四百餘戰,從無敗績。人若犯我,劍下無情。這一柄劍也不知飲下多少人的鮮血。」
薛衣人的臉上煥發呼一種神異的光芒,叫人不由得生出景仰之情。
他忽的劍光一閃,閃電般的朝李君逢刺了過來。
這一劍刺來,速度快的不可思議,竟然來的全無蹤影,叫人完全看不清他何時出手。
這位天下第一劍客雖已年邁,但武功卻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李君逢負手而立,身子動也不動。
嗡~
長劍顫鳴。
這快若閃電,勢若雷霆的一劍,在距離李君逢喉嚨不到半寸的地方,忽然就停了下來。
極動瞬間轉化為極靜。
這「靜」的遠遠比「動」更加讓人驚異,足以證明薛衣人對劍法的掌控早已到了圓轉自如,收發由心的地步。
同樣,這也表示他此劍並未施展全力刺出,沒有施展全力前就有這般風采,若是全力那還了得。
薛衣人也有些驚異,驚訝於李君逢這泰山崩於前面色不變的定力。
薛衣人笑道:「老夫這一劍如何?」
李君逢拊掌贊道:「當世神劍,不外如此。」這一劍的速度、力量在他所見過的劍客中,已然算得上前三的存在。
薛衣人收劍入鞘,目光灼灼盯著李君逢的千蛇劍,略顯迫切道:「老朽這一輩子最珍貴的「寶劍」和「血衣」都在這密室之中,如今都展示在閣下面前。不知閣下可否一展劍器,讓老朽一飽眼福。」
李君逢不由得啞然失笑,這薛衣人的確比西門吹雪、東海白衣人那樣高高在上的劍客多一絲人情味。
他將自己引來此處,一是避世太久,對手難尋,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棋逢相當的劍客,便不自覺的向對方炫耀起自己的珍藏的寶物。
而另一方面,這薛衣人眼力驚人,第一眼便看到了「千蛇劍」絕非凡劍。但薛衣人身為名門望族,有著自身禮儀,自然不能隨意逼人出手,觀看武器。
因此,這傢伙就先在李君逢面前展示一番,然後再提出要求。
老朽已將自身的珍寶給你看了,那麼想來閣下也不會對老朽太過小氣吧。
這個老頭倒的確有趣。
李君逢自然也不會拂薛衣人之意,笑道:「此地太過狹窄,我們先出去再施展吧。」
「好!」
他們走出了石室,關閉了大門。
而走出石室那一剎那,薛衣人那標槍般挺立的身子,似乎變得有些佝僂,那一股鋒銳之意也淡了下去。
兩人一路前行,已經倆到了一片花園之中。
「薛莊主,可瞧好了。」
「鏘啷」一聲,長劍引空。
李君逢手臂一動,寒光映的長空白了一白,凌厲迅疾的劍氣直如天河倒泄,洋洋灑灑,鋪滿花園。
這劍光卻並沒有對四周的大樹造成多大的損害,只是讓那大樹一陣顫抖,旋即樹葉簌簌落下。
「此劍名為「千蛇」,現在便是第二種形態。」
咔!咔!
機括轉動,齒輪運轉,千蛇劍陡然破碎開來,劍光攪的漫天皆是。
李君逢手腕轉動,千蛇劍的隨便就已經化作千百條銀蛇,在空中狂舞著,割裂長空,閃爍著耀眼的光輝。
薛衣人的眼睛亮了,這是一把奇異的劍,無論是那個劍客看到了都會為之心動。
同樣這把劍與他的佩劍一樣,極為兇險,若是修為不足,分擔不能傷人,還要傷到自己。
又是「鏘」的一聲,李君逢已經收劍回鞘。
薛衣人仔細看去,,這漫天樹葉掉落在地,每一片葉子卻是都被平整的切割成了兩片。
「果然是好劍法,果然是一把神異的劍。」
薛衣人眼中閃爍這炙熱的光芒,他對這一把劍也很是心動。如此奇劍,想來真正戰鬥起來也是玄妙無比。
若非薛家莊是大戶人家,薛衣人也是莊主,一舉一動都關係著薛家莊的名譽聲望,否則現在就和李君逢決鬥不成。
……
酒席已開,這酒席自然比不得左家那般豐富,但也是十分精緻,擺上了許多好酒好菜。
薛衣人並非滴酒不沾,但也很少喝酒。畢竟對於絕大部分的劍手來說,酒喝多了,劍也就拿不穩了。
他只有特別高興,或者特別悲傷的時候才會狂歌痛飲。
薛衣人今天就很高興。
薛衣人臉上浮現出笑意,話也逐漸多了起來。今天一天的話,似乎就比往日一個月加起來的話還多。
李君逢看著兩鬢斑白的薛衣人,這才明白。他不但是一位絕世劍客,還是一位老人。而老人都喜歡嘮叨,都喜歡向小輩傳授自己的經驗。
只可惜,薛衣人根本瞧不上他的兒女。他也很高傲,見到那些不成氣候的子嗣心頭就不痛快,恨不得狠狠抽他們一頓。
他的敵人不多,朋友更是少得可憐,因此平日裡也沒有一個說得上話的人。今日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話語自然就多了起來。
李君逢忽然道:「薛莊主,你可知道,在幾天前我還是左二爺的座上客,也是他的朋友。」
薛衣人笑道:「自然知道,他家裡進進出出的人,我都知道。」
也對,這兩家是世仇,那自然會經常去打探對方情報。
李君逢笑道:「那薛莊主就不怕我是受左二爺指使,來消耗你的精氣神,讓你在決鬥中落敗的。」
薛衣人也笑了,說道:「左輕侯若是做出如此決斷,那也不配做我薛某人的對手。李公子若是有這樣的打算,那也絕不配與我薛某人同席。」
他又淡淡道:「當然,若左輕侯或者李公子是那樣的人,就只能證明我薛某人眼瞎,死了也活該。」
李君逢拊掌稱讚,這兩人的確是旗鼓相當的對手,品格方面同樣如金子般閃耀。
薛衣人微微舉杯,笑道:「當然,明日劍斗,你我放手施展,不要有半點留手。若是我受了傷,也不過是老朽技不如人罷,怨不得別人。」
兩個絕世劍客既然遇到了一起,若是不轟轟烈烈一戰,豈不是更加孤獨寂寞。
特別是薛衣人,他很久沒有了真正的對手了。
李君逢亦舉杯道:「這是自然,薛莊主若是輸了,可莫要耍賴皮。」
薛衣人哈哈一笑道:「李公子亦是如此,若是輸了可千萬不要又哭又鬧,老朽這一輩子對於小孩子哭鬧最沒辦法了。」
琵琶公主奇怪的看著這兩個傢伙,這才兩三個時辰,這兩個傢伙高傲的傢伙竟然就成了朋友。
更奇怪的是,既然是朋友,明日卻還要做生死劍斗。
旁邊的侍女亦是如此,在他們的眼中,莊主從來都是莊嚴肅穆,何曾這樣開懷大笑,何曾說出這種無禮話語。
兩人相談甚歡,交換劍道領悟,卻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李君逢越是與薛衣人交談,便越是覺得他與以前遇到的劍客不一樣。
阿飛、西門吹雪、葉孤城、劍驚風……他們都太冷了,太高傲了,行事手段也有幾許偏激的意味。
薛衣人既有劍客的高傲,又有著雅士的豁達風趣,手段也要中正的多。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一人大叫:「好呀,你們有好酒好菜,也不叫我來吃。」
一個人橫衝直撞的走了過來,這個人衣服又短又小,就像是偷來的。
頭髮和鬍子梳洗得很亮,上面還塗了刨花油,再加上一些花粉胭脂,看起來倒像是是彩衣娛親的老傻子。
「這位大叔,這個這一盤魚你不吃那我就吃了。」這位老傻子的速度倒是真不慢,一下就將一陣盤魚端到自己面前,用手提起來吃掉了。
李君逢:「……」
一個五六十歲的大爺,忽然喚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為大叔,他實在不知該怎麼回答。
薛衣人皺了皺眉,苦笑道:「這是舍弟薛笑人,他……他……」
這位天下無雙的劍客竟然說不下去了,他的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自責之意。
那薛笑人道:「哈哈,大叔,你聽薛笑人這個名字好不好笑。薛衣人是大劍客,薛笑人卻是個大吃客,薛笑人雖然從小打不過薛衣人,但吃起來薛衣人卻要落荒而逃。」
薛衣人道:「誰讓你來的,還不快回屋?!」
薛笑人笑嘻嘻的說道:「這裡是薛家莊,我也是薛老爹的兒子。你可以罵我沒出息,罵我好吃懶做,卻不能阻止我來院子裡。」
薛衣人長長嘆息一聲,搖頭道:「李公子見笑了,他、他本來不是這樣子的,直到七八年前,竟忽然……忽然變了樣。」
李君逢已經明白,眼前這位便是薛衣人的弟弟薛笑人,綽號叫做薛寶寶。
薛衣人身為天下第一劍客,不論個人教養,還是劍法武功都是天下一流。而長兄如父,薛衣人對於薛笑人的教導也是十分嚴格,希望他的弟弟能夠成才。
只可惜,在高壓教育之下,薛笑人的劍法雖到了天下頂尖水準,人卻一下子成了個傻子。
這讓薛衣人很自責,時常懷疑是否自己將弟弟逼得太兇,太過。
因為有了薛笑人的破壞,這場宴席不久之後散了,李君逢與薛衣人約定明日決戰,今日李君逢就住在薛家莊中。
散席之前,看著一幅瘋癲模樣的薛衣人,李君逢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位薛笑人卻不是可笑之人,他的可怕之處,天下很少人能夠了解到。
……
入夜,李君逢還在院子中,抬頭望月。
一道倩影從林中走了出來,將一件衣裳披在了李君逢身上,說道:「夜深了,小心著涼。」
李君逢體內便是一個火爐,卻也沒有拒絕,笑道:「怎麼?擔心明天的決鬥?」
琵琶公主露出一絲疑慮道:「你若是全力以赴與他搏鬥,我不會擔心,只是若純以劍法而論……」
來中原的這些日子,琵琶公主早已聽得了薛衣人的大名,劍法威震天下,比起大漠中的石觀音亦是不差。
李君逢笑道:「放心吧,不會有事的,我可不會輸。」
琵琶公主取來一個普通的琵琶,低眉信手的彈了起來,妙音頓起,有著安撫心靈的作用。
一刻鐘後,李君逢打著哈欠,手攔在她的纖腰上,說道:「夜深了,睡覺去吧。」
「好。」
風中帶著花香,夜色神秘而美麗,一場決鬥即將展開。
……
清晨,薛家莊還被一層薄霧籠罩著,朝陽初升,曦光還很淡。
在一片竹林深處,已經站著了四個人。
他們仿佛是剛剛出現,又仿佛是從亘古以來就佇立於此地。
空中有霧在瀰漫,已將他們的衣裳打濕,而他們的面容又都很冷峻。
左二爺嘆道:「數年時間沒有見這個老對頭了,他卻是半點都沒有退步。」
左輕侯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竟然連夜趕來了薛家莊。而薛衣人明知這老對頭就在身旁,卻是看也沒有看一眼,仿佛不存在一般。
琵琶公主咬著嘴唇,說道:「左二爺,他……能勝嗎?」
琵琶公主並不擔心李君逢的性命,甚至不擔心他會不會重傷。她只擔心李君逢會不會輸。
李君逢這傢伙看起來吊兒郎當的,可實際上卻也驕傲得很。若是讓他輸上一次,怕是會難受很久,甚至可能走上偏路。
此時的李君逢鋒芒畢露,宛如一把出竅神劍。左二爺自然明白,李君逢亦是天下少有的劍客。
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說道:「這世間像他們這樣的人,一個就夠了。可這樣的人卻偏偏有兩個,還偏偏遇到了一起,唉。」
霧,更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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