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萬里,微風徐徐。
龔樰手裡捧著本《十月》增刊,一清早就坐著公交車,從盧灣來到徐匯。
剛一下車站,迎面就撞見笑臉盈盈的方言,手上拿著兩瓶正廣和鮮橘水。
「等久了吧。」
龔樰看到他額頭滲出的汗,替他拿著汽水,「趕緊擦一擦汗。」
方言從口袋裡取出手帕,揩去汗珠。
龔樰看到那塊自己的帕子,喝了口鮮橘水,嘴角帶著甜甜的笑意。
方言接過她遞迴來的瓶子,關切道:「坐了這麼久的車,累不累?」
龔樰搖頭微笑,說幸虧他的電話打得及時,再晚上幾天,劇組就要從江南造船廠轉移到滬東造船廠。
兩人邊走,邊聊。
當龔樰聊《快樂的單身漢》時,方言靜靜地聽,偶爾插上幾句。
當方言聊全國紅學大會時,就變成龔樰耐心地聽,彼此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
既能接住彼此拋出的點,又能有一個很舒服的傾聽和交流,一來一回,相當默契。
「好啦,你現在該兌現承諾了。」
龔樰兩眼水汪汪,「把下半句說出來吧。」
方言露出玩味的笑容:「你猜。」
「哼,小孩子,還猜。」
龔樰舉起拳頭,晃了又晃。
方言笑了笑,伸手抓住她的手,一點點地破開五指的大關。
龔樰故意地甩了幾下,「組撒啦~」
方言打趣道:「我都還沒吃到排骨年糕,肚子太餓,沒有力氣,張不開嘴。」
「曉得啦,我帶儂切飯。」
龔樰紅著臉,「上海灘有老多好切額地方,不過要說心頭好,那肯定是排骨年糕。」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還要保持一定的距離,搞得像地下工作一樣。
方言走幾步,就要回頭看看龔樰,等她跟上了,再往前走,至於牽手,就更沒戲了。
特別是,像公交車站這種人流密集的公共場合,情侶之間,可不能隨隨便便地拉手。
「鮮得來」點心店,在黃埔的西|藏南路177弄口。
起初只是專門賣牛奶、吐司、麵包的小攤,後來改做五香排骨年糕和烘魷魚。
生意越做越大,開起了店,取名叫「鮮得來」,意為「味鮮美、重道德、生意來」。
此時,狹小的店裡座無虛席,但凡光顧的食客,都會至少點上一份排骨年糕。
「撈板,兩份排骨年糕!」
龔樰又點了烘魷魚等一系列招牌菜。
菜,陸陸續續地上桌。
方言的目光始終落在排骨年糕上。
一塊比手掌還要大些的炸豬排,金黃酥脆,鮮美多汁,兩塊舌頭年糕,分炸過和沒炸過,炸過的外皮酥脆,沒炸過的軟糯可口。
兩者搭配,相得益彰。
再淋上醬汁,香氣四溢,倍兒地道!
「好切伐?」
龔樰小口吃著軟糯的年糕。
「香!」
方言點了點頭,一口年糕,一口排骨。
龔樰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眼波流轉間透著靈動。
就在此時,背後響起一陣喧譁聲,一桌的食客催促著上菜,晚了恐怕趕不上下午上班。
臉色微變,語氣里透著絲失落,「你下午幾點開會啊,千萬不要遲……」
「別擔心。」
方言擺了擺手,說今天是分組討論。
從三大死結,到九大公案,從曹寅談到康熙、雍正和乾隆,話題越來越雜,爭吵越來越大,各大門派,誰也不服誰。
理,不是越辯越明,而是越吵越亂。
萬佳寶、吳組緗等人乾脆高掛「免戰牌」,跟戴臨風、王扶霖他們聊起《紅樓夢》電視劇的製作。
自己也直接開溜,懶地呆在這是非窩裡。
「原來是這樣。」
龔樰又驚又喜,「這麼說的話,《紅樓夢》要拍電視劇了?」
方言道:「聽上去,你很期待啊。」
「當然期待啦!」
龔樰說他們一家都是紅學粉,自己最喜歡的就是林黛玉。
方言問:「那你有沒有想過演林黛玉?」
「想啊,有誰不想演林黛玉。」
龔樰語氣里透著遺憾:「不過我肯定演不了,形象氣質不合適,年齡也不合適。」
方言意味深長道:「如果有適合的角色,你願意出演《紅樓夢》嗎?」
「能為《紅樓夢》出一點綿薄之力,我當然願意。」龔樰低頭吃年糕,「到時候,應該會在燕京拍攝吧?」
你的算盤珠子都快要崩我臉上了!
方言看破她的心意,還偏要說破:「是在燕京,那樣的話,咱們倆總算能好好地……」
「我完全是為《紅樓夢》盡一份力,可不是為了你,才想著要去演《紅樓夢》。」
龔樰羞地啐了一口。
方言笑了笑,但不支持她參演《紅樓夢》。
「為什麼?「
龔樰疑惑不解:「是因為我……」
「不要亂想。」
方言坦白,《紅樓夢》的製作絕非一朝一夕,從演員的海選、培訓,再到劇本的撰寫,再到電視劇的拍攝,至少需要兩三年的時間。
「這麼久啊?」
龔樰一聽到拍攝時長,不免吃驚。
「《紅樓夢》可不只是一部電視劇,更是政zhi任務,拍砸了,可是要負責任的。」
「怪不得。」
「慢工才能出細活。」
方言道:「伱想想,這麼長時間,就算你願意,上影廠也不會同意借調,對不對?」
龔樰一聽到能在燕京呆上兩三年,卻沒有打消念頭,而是陷入糾結當中。
「不要再亂想了,我知道你想演《紅樓夢》,是想去燕京。」
方言故意把話挑明:「想去燕京,是為了……」
「錯氣歐,儂勿要瞎講啦~」
龔樰嬌羞得瞪了他一眼。
目光交匯在一起,方言吃著排骨,「我還沒說是為了什麼,你怎麼知道我是瞎說?」
「就是瞎說!」
龔樰白了眼,「這麼好吃的排骨年糕都堵不住你的嘴。」
「排骨年糕是好吃,這排骨和年糕,一『剛』一『柔』。」
方言說,兩者放在一起相得益彰,但各自又能獨立存在,排骨是排骨,年糕是年糕。
龔樰眨了眨眼,卻聽他提到《好事多磨》。
這部戲裡,自己出演的「劉方」,跟郭凱閔演的「小沈」,夫妻兩人異地分居。
為此,上級沒有事先徵得小沈的同意,就擅自把他調到南港,想成人之美。
偏偏好心辦壞事,小沈不知內情,以為是劉方動用了關係,因此遷怒於她。
哪來那麼大的權力,為了過小日子,讓自己失去獨立的人格,失去心愛的工作?
「我可不想讓你再演一回《好事多磨》。」
方言直直地盯著她看。
龔樰怔了怔,心頭湧出一股股暖流,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手,全然忘了這裡人多眼雜。
……………
從「鮮得來」走出來,兩人肩並肩地走著。
並不像來店裡之前那樣的,一前一後。
方言笑道:「阿拉去蕩蕩馬路好伐?」
「我才不跟騙子盪馬路。」
龔樰被牽著手,也不在意路人的目光。
方言問:「我騙你什麼?」
龔樰抿了抿嘴:「那下半句呢?」
方言揚起一抹笑容:「路上就告訴你。」
「儂勿准騙我哦!」
龔樰半信半疑道:「走吧,阿拉跑格的。」
方言看她要帶自己往相反的方向而去,詫異不已。
「我帶你去買定勝糕。」
龔樰說江浙滬這邊,家裡添丁、趕考、中舉、婚嫁等都有吃定勝糕的習俗。
方言開玩笑道:「結婚生子?」
「我又不是給你買的。」
龔樰紅了紅臉,「是給紅姐和燕子的,她們不是一個結了婚,一個升了學嘛。」
方言笑而不語,完全跟著龔樰走。
她上哪裡,自己就上哪裡。
這時候的小年輕,約會的地方不多,除了黃浦江邊的情人牆,就是城市裡的大小公園。
兜兜轉轉,一路下來,意外地發現龔樰是個逛街狂,只逛街,不購物,就圖過個眼癮。
此時,行走在公園裡,太陽漸漸西沉。
「這回我是開了眼界,什麼叫『滬市女人』。」方言提著點心,「真的是螺螄殼裡做道場,把每一分錢用到刀刃上。」
「過日子就是要精打細算。」
龔樰面帶微笑道:「難道不對嗎?」
「對!」
方言說,只是她這個滬市姑娘,一次次地出乎自己的所料,會算賬、會武術、愛吃辣,跟自己對她最初的印象,完全不一樣。
「那你原本對我是什麼印象?」
龔樰不禁想到了他提到過的「書中神女」。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
方言道:「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
龔樰一下子就聽出,這是納蘭性德的《採桑子·塞上詠雪》。
之所以能這麼快地聽出來,因為自己看過他的,納蘭元述就在裡面念過這首詞。
詠雪,不就是在詠自己?
想到這裡,滿臉通紅,「你、你是故意這麼寫的,還是不小心的?」
「當然是故意不小心的。」
方言調笑道。
龔樰低下頭,盯著腳尖,突然揮出拳頭,一下子就被他的手擒住,掙扎地甩了幾下。
「儂個騙子,我勿睬儂!」
「騙你什麼?」
方言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那下半句啊,上半句怎麼說來著……」
「於山於海,於水於濱,雙木非林,田下有心。」龔樰明知道是在逗自己,但毫不在意,眼波流轉,飽含深情。
方言緩緩道:「飲之以雨,炊之以薪……」
就在氣氛逐漸曖昧起來的時候,突然不遠處響起了洪亮的聲音。
「嘿!做什麼呢?」
「摟摟抱抱,是不是搞不正當男女關係?」
三三兩兩的聯防隊員,打著手電筒,在各個角落巡查,抓「不正當男女關係」的人。
「這麼晚了,你們怎麼還在外面?」
「散了散了,回家回家!」
公園裡各個角落的青年男女,被手電一照、被聯防隊員一呵斥,立刻起身離開。
恩愛浪漫的氛圍,蕩然無存。
其中一個聯防隊員羨慕嫉妒恨:「嗎的,我都沒對象,他們也別想好好處對象!」
其餘的聯防隊員紛紛應和著,「就是就是,我不好,誰也別想好!」
他們來到方言和龔樰剛才呆的地方,現在已經空無一人。
半晌,兩人在公交車站不舍地分開。
直到臨別之前,龔樰追問著下半句,換來的還是方言的一句「下次見面再說」。
坐在公交車上,一手作筆,一手作紙,在掌心一筆一划地寫著。
在心裡,把整句話的意思連著默念出來。
在山中,海里,水裡,岸邊,都思念你。
我們一塊飲雨水,劈柴生火,後面呢?
怎麼能斷在這個地方!
龔樰咬了咬唇,雙頰微紅,一如天邊火紅的晚霞。
下次見面的時候,非要你「好看」不可!
其實,也不能全怪岩子。
要怪就怪那些人,來的太不是時候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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