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後的承乾宮燈火通明。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已經過了酉時,屈氏一個人去了東偏殿,留寶鴛和鄭淑兩人在正殿等候。
在正殿的燭台邊,寶鴛手裡拿著針線正在縫著什麼。
她時不時停下來思索一會兒,才接著下針,然而收線的時候再看前面縫的針腳,大部分都因為猶豫和不確定而歪歪斜斜的。
她嘆了一聲,針線這種手藝活兒真心是摻不了半點假,手生就是手生,不練不行。
「你說這柏太醫家也怪有意思的,不教女兒學女紅,反是兒子一雙巧手,那個柏老爹是怎麼想的?」
寶鴛笑著抬起頭,卻見鄭淑一個人站在門邊,望著東偏殿的方向。
那神情專注極了,顯然是完全沒有聽見自己方才的話。
「淑婆婆!」寶鴛又喊了一聲。
這時鄭淑的肩輕輕抖了一下,而後才轉過身來,皺眉看著寶鴛,眼裡有些不快,「怎麼了怎麼了?」
「我剛剛和您說話呢!」寶鴛放下手裡的針線,也走到門邊,順著鄭淑的視線望東偏殿看去,「您在這兒看什麼哪,看得這麼出神?」
「沒看什麼,就是想事情。」
寶鴛笑起來,「您再怎麼想,娘娘這會兒也回不來啊,咱們再等等唄。」
鄭淑輕輕摸了摸心口,輕輕瞪了寶鴛一眼,這才轉過身回到寶鴛方才坐著的桌前。
她瞥了一眼寶鴛放在桌上的針線,「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琢磨這個……」
「不琢磨這個也幹不了別的了啊。」寶鴛笑嘻嘻地道,「我們在這兒干著急也沒用,幹嘛不做點兒別的。」
鄭淑又嘆了一口氣。
寶鴛立即捂住了耳朵,「您快別嘆氣了,昨兒個是娘娘,今個兒又是您……再聽下去,我明天也要變成一個長吁短嘆的小老太太了。」
「我這不是著急嗎……明晚就是遊園會了,娘娘到現在還是這麼一副猶猶豫豫的樣子,連個決心也沒有,這怎麼能行呢。」鄭淑輕聲答道。
「那老夫人是怎麼說的,她這次是讓娘娘去還是不去?」寶鴛好奇地問道。
說起老夫人,鄭淑又覺得有些頭疼。
「老夫人說,去或不去都隨便娘娘。」鄭淑的目光落在地上,「我看老夫人這次,是對咱們娘娘徹底寒了心了……」
鄭淑的手絞著衣袖,眼睛仍是有些不經意地往外看。
想起下午柏靈和自己的一番談話……鄭淑心中依舊忐忑。
但除了相信她,此刻已經再沒了其他辦法。
……
東偏殿裡燭火融融,靠著東邊的窗戶開著,外頭爬山虎的葉子還沒有長齊,風一吹就發出輕微的聲響。
屋子裡,柏靈與貴妃斜對著而坐,兩人中間放著一個小小的圓茶几,茶几上放著兩三張已經濕了的手帕和半杯溫熱的水。
門從裡面被鎖了起來,但屈氏每一句話的聲音仍舊非常低微,柏靈的身體向著屈氏的一側稍稍前傾,從濃重的鼻音里辨析她說的每一個字。
第二次諮詢與第一次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大部分時間裡在說話的人依然是貴妃。
她實在有太多的話要說。
一開始只是笑著說起,昨日梳妝時已經認不出鏡中的自己,像是在講旁的什麼人的故事。
然後就像是從話匣里牽出了一根線——只要順著說下去,這些年裡的委屈和忍耐就好像就山崩地裂一樣地湧現在心頭。
哥哥屈修這些年來的官運亨通,屈家的幾次舉家封賞……她把自己這些年來,為家裡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一樁樁一件件地擺了出來。
只是幾次提及前朝紛爭時,屈氏欲言又止,最終仍是草草帶過。
她一面說,一面流淚,心裡又暗自驚訝——這是她自己也沒想到的,她過去從不與人言說,但心底竟把每一件事都記得這樣清楚。
敘述本身帶來了強烈的恥感——她無可抑制地想到,倘若眼前人不是柏靈而是母親或兄長,他們會用怎樣惡毒的話來羞辱自己?
精明?計較?小家子氣?還是毫無大局觀……?
為什麼要和眼前的柏靈說這些呢?難道還指望她為自己主持一個公道嗎?
這一瞬,心裡有無數聲音向自己發出了嘲笑,某種徒勞無功的感受再次幕天席地而來,把她攥在了風暴中心。
每一個懷疑的念頭都像是跗骨之蛆,又像是無端端落下的鞭子。
……傾訴也一樣的痛苦啊。
屈氏停了下來,她噙著眼淚望向柏靈,一時間竟有些茫然失措,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聽見柏靈輕輕地嘆了一聲。
「我也許說得太多了……」屈氏喃喃地道。
「不是,」柏靈搖了搖頭,「娘娘的話讓我有一種……嗯,很奇怪的感覺。」
屈氏愣了一下,忽地有些緊張起來,「……你是,什麼感覺?」
「當娘娘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柏靈垂下眸子,也同樣努力地在腦海中尋找著詞彙,「我感覺老夫人和屈大人好像也在這間屋子,在一刻不停地盯著我們,審視著我們說的每一句話。」
她顯然也在思索著,緩緩地說道,「所以我覺得……非常地壓抑,也非常難受。」
屈氏只覺得眼淚又涌了上來。
她不知道柏靈是怎麼做到的,但在聽到「老夫人和屈大人正一刻不停地審視著我們的每一句話」時,她覺得整個人都被微微地震了一下。
這些年來的相處,她太了解母親和哥哥了,自己的一言一行會換來怎樣的評價,幾乎成為了一種不需要思考的本能反應。
也就在這一瞬間,方才還在腦海里嗡嗡作響的自責和愧疚感都消失了。
她一下說不出話來,只好抓起一旁的手帕暫時按在雙眼上。
低沉和隱忍的哭聲在風的掩蓋下,只在這間屋子裡能聽得見。
「為什麼?」
等到這一陣的情緒過去,屈氏終是抬起了頭,帶著幾分困惑地開了口,「……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因為娘娘說的每件事裡,都有很多的辯解,好像是在用來回應一些尖銳的貶低和指責……而這些話,每一句都讓我聽得非常揪心。」柏靈輕聲答道,「娘娘是也有我說的那種感受嗎?」
屈氏顰眉,輕輕咬住了唇,然後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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