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人都說,生命的意義,在於折騰。夏初七覺得吧,這折騰里,還得分為深度折騰與淺度折騰。而她的生命,不巧,很顯然屬於得深度折騰的主兒。
這不,總算把另外一個人給折騰來了。
「表妹,你這小日子過得,很自在舒心嘛?」元小公爺一出口,向來沒有什麼好話。
夏初七自然也不是個會委屈自個兒的人,瞄了一眼立在門口那位穿了身妝花緞裰衣仍是玉樹臨風眉眼之間數不盡風流之氣的小公爺,微微翹起唇角,表情輕鬆淡定,「我說表哥啊,良心這倆字兒咋寫,你都該忘了吧?虧我時時念叨著您那神機營里的火器之事,您呢?我要不差了人給你遞個話兒,你還不來吧?」
沒錯兒,她先前給梅子咬耳朵,就為了這事兒。
而藉口麼,自然還是元小公爺除了女人之外的另一個愛好——火器。
有了那東西,她打賭這位爺一定會來。
果然料准了。
元小公爺瞄她一眼,微微皺了下眉頭,往外頭招了一下手,丹鳳眼便笑開了。
「吳四,把好酒好菜給小爺拿進來。」
「是,右將軍。」
隨了一聲兒響亮的應答,一個小兵模樣兒的人|一|本|讀|小說 [y][b][d][u],手腳利索的提了一個雞翅木的三層食盒進來,就在木板床上鋪了一張梭布,便將食盒裡的東西擺放了出來。一碟花生米,一盤油亮亮的烤鴨,一盤滷牛肉,一盤豬耳朵,還有兩個大碗和兩壇燒酒。等都歸置好了,他才慢慢地退到了外頭。
「諾,表妹,給你的。」
元小公爺為人向來率性,沒有那麼講究。在夏初七的對面坐了下來,與她一人坐在木板床的一頭,中間隔了一塊擺放了酒桌的梭布,還真就著花生米豬耳朵與她在這柴房裡頭吃喝起來。
「喝!」夏初七與他碰了一下碗,「說來還是表哥你這個人不錯。都說如今這世道啊,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就我現今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你還帶了好酒好菜來看我,讓我這心裡頭,真真兒是感動得想哭……」
「別裝了!」
元祐一擺手便打斷她,丹鳳眼斜斜一眯,「能叫喚的驢子,哪一頭不是橫踹亂踢的貨?不是你讓梅子帶話說,小爺得請你喝酒吃肉,你才告訴火器改良的方案,小爺能這麼麻煩帶一大堆東西來麼?」
「靠!」夏初七耷拉下裝感動的表情,嘿嘿一笑,就著那手指挾了一塊嫩嫩的烤鴨,蘸了點兒小碟里的甜醬,往嘴巴里一送,嚼得嗞嗞有聲兒,「我呢好不容易想傷心一下,你這頭就潑人冷水。不地道,真是不地道。」
輕輕「嘁」了一聲兒,元小公爺夾了一塊牛肉入肚,就著燒酒抿了一口,又才說,「你啊,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主兒,小爺還以為我十九叔真虧著你了呢。可過來這麼一瞧,你這日子哪裡是受了委屈的樣子?」
拎起一顆花生米,夏初七砸向他臉,「去去去,非得等你來收屍了才叫委屈?」
元小公爺一張嘴,便把花生米接住,便口叼進了舌間。
「真香。能不能好好說話?」
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氣,「不好好說話的是你吧,哪壺不開提哪壺,從今往後,就別在我跟前兒提那個人。」
元小公爺輕笑了一聲,「喲,你這是要與我十九叔劃清界限?」
夏初七翻了個白眼,「你瞧瞧我這德性?不該?」
元小公爺眸子微微一眯,就著炭火的視線深邃了幾分,看了看她,好像想說什麼卻又是忍住了,翹開唇來,牽出一個最是輕佻的微笑。
「說罷,叫小爺來究竟有何要事?我還真不敢相信你替我想了火器的事兒,會有點啥好心腸?」
「喝酒喝酒,甭說那些個掃興的話,今日喝了,咱兩兄妹哪個時候又才能喝得上,還真就是說不準兒了。」夏初七眯了眯眼睛,又傾身對元祐倒滿了酒,碰了一下碗,那一抹笑容狡黠如狐。
「啥意思?」元祐一皺眉。
「沒什麼意思。好酒,真是好酒,比那個雜糧酒好喝多了。」
突然衝口而出的話,讓夏初七莫名其妙便想到那天兒在清凌河的大石頭上喝的雜糧酒來。
品著品著,嘴裡便有了幾分不是個滋味兒。
譏誚的笑了一下,仰起脖子來,猛地灌下一大口。
「真是痛快。」
這個時代的酒精度數都低,還真是不太容易喝酒。
她悶悶的想著,那元祐瞄她一眼,也是不客氣的大口喝著,笑逐顏開地撩出一臉的桃花來,「別說,在這種地方喝酒,還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兒,那感覺就像給死囚犯送行一樣,有了今天沒明天,喝下肚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拉出來,確實很痛快。」
「欠揍的貨!」
夏初七罵咧了聲兒,瞥了他一眼,突然又是一笑。
「不過說來也差不多吧,您今兒就當為我送行了。」
元小公爺剛湊到嘴邊兒的酒碗,又放了下來,不解地勾了勾唇,「表妹,咱倆可先說好啊,請你喝酒吃肉侃大山什麼的呢,表哥我能辦到,不成問題。可如果你起了心想讓我帶你出去,那肯定是不能的,我要那麼做了,我十九叔能生剝了我的皮啊。」
夏初七看著他精緻漂亮的丹鳳眼兒,又把酒碗塞到他的手裡,略帶邪性的一笑,話鋒陡然一轉。
「表哥,我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你啊。」
「什麼?」
「你是願意讓你十九叔剝了皮呢,還是願意一輩子房事不舉啊?」
元祐臉色一變,往門外望了一眼,瞳孔噌的瞪大。
「你算計我?」
「對。」夏初七點了點頭,回答得十分乾脆,「先前遞給你的酒碗裡有我獨家配製的『新郎粉』,這個玩意兒其實吃了沒啥別的壞處,而且還能強身健體,讓人夜夜都忍不住想要當新郎。唯一的壞處嘛,就是想當新郎卻欲舉不能,嘖嘖,那生生受著的痛苦,比死還要難受,表哥你還是考慮一下我的問題吧?哪一個比較慘一點。」
元小公爺遊戲花叢,愛的便是美酒與美人兒。
她這麼狠的一個殺著,確實比殺了他還要來得要命。
夏初七了解他,可他似乎還不太了解夏初七,沒想到她竟然會從他進門那一刻便開始算計上了。想想啊,他自家帶進來的珍藏美酒,自家帶進來的美食佳肴,居然會被人下了藥?
一時間,那元小公爺,一雙丹鳳眼生生挑開了惱意。
「楚七——」
「表哥,您可千萬甭生氣。」
夏初七按住他的肩膀,笑眯眯地盯著他的眼睛說,「這件事其實很簡單,你把那小兵弄進來打暈嘍,我與他衣裳一換,趁著天黑出去誰也瞧不著是吧?回頭我便給你解藥配方,你十九叔他尋不著我,還真能把你給宰了?不能。您好歹也是皇孫,最多挨幾下拳頭而已,我可都厚道的替您想好了,小事小事,犯不著這麼大動肝火的,慪氣傷肝的,對男性生殖健康還有壞處。表哥,你啊熄熄火。」
元祐咬牙切齒的看著她。
「還讓小爺熄火兒呢,宰了你的心思都有了。」
夏初七咧嘴一笑,拍拍他肩膀,收回手來。
「千萬別。衝動可是魔鬼,您從現在開始啊,就保佑我長命百歲吧,要不然,你一輩子的性福可能就毀於一旦了。因為我敢保證,除了我楚七,這世上再無人可以配置『新郎粉』的解藥了,信嗎?當然你可能不會相信,但是這種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對不對?表哥。」
她說得輕鬆,元祐的俊臉兒,越來越黑,斜斜睃著她沒好氣兒。
「表妹,你這麼辦事兒,真的好嗎?」
揚了揚唇角,夏初七再次把酒碗塞在他手上,笑得那叫一個歡暢,「那真是再好不過了。你看這外頭天兒還黑下去,我兩個還可以再喝幾口。表哥,就當你為表妹我送行了,從此天涯海角,山高水長……」
原本她是笑嘻嘻的,可說到此處,看一眼元祐俊氣的臉,再看一眼這黑沉沉的柴房,接下來的話突然又有些說不下去了,只能端著那酒碗,像個男人那般甩開了腮幫子,使勁兒往嘴裡灌,把這幾天來憋在心裡頭的煩躁,一股腦兒的,盡付了那一碗清冽的美酒。
「行,那便喝個盡興也可。」
元祐嘆了一口氣,與她倒滿酒又幹了幾碗,一隻手便搭上了她的肩膀。
「表妹,我十九叔他……興許也不得已。」
「說了別提他。」夏初七的臉色一下便拉了下來,狠狠地說完,與元祐目光對視片刻,這才又換上了一張笑臉兒,「我懂得,我一開始便猜錯了,我以為普天下的皇子都是愛那黃金做成的世上第一把椅子。可有的人他偏不愛,他愛的是什麼呢?愛那個親手繡出那『河清海晏,時和歲豐』的美人兒?哈哈,還是那個美人兒懂得他的心啦,一副繡圖便扭轉了乾坤大局?」
「表妹……你這又是何必?」
「哈哈,我這不是和你叨嘮著玩麼?別說,他這人的算盤啊,打得可真是精。進可攻,退可守,誰也沒有他這麼高明。如今為了那美人兒,他可以用實際行動來向他老爹證明。你看,你兒子我啊,根本就不稀罕你那個位置,我只喜歡這天下太平,我只想讓咱大晏百姓安樂,這兩個人便是那千年石碑造謠惑眾的人,隨便你來處置,而且其中一個,還是我極為寵愛的人,我都一併交給你了……瞧瞧,赤膽忠心啦。當然,他要一個不爽快了,隨時都可以反將一軍,這天下百姓之心,可都歸他晉王殿下了,說不定還能江山美人兒一併收入囊中?哈哈……好棋!」
她喝著酒,一直碎碎念。
元祐時不時瞟她一眼,「你可真懂他?」
「我懂個屁!」夏初七撇了一下嘴,「我就是沒事兒瞎咧咧,就像你說的,我一個死囚犯,反正都要死了嘛,也不怕誰說我妄議朝政,誹謗君王的?不過表哥,幸虧你小時候被抱養去了誠國公府……要您現在要還姓著趙,指不定也能生出那些個歪心思來,與你那個皇孫哥哥幹上一仗,也想要坐到那黃金寶座上呢?哈哈。」
她自嘲地笑著,一口口的猛灌酒。
元祐卻是眯了眯眼,像是被觸到了心裡的某一點。
「小爺我只愛美人兒,不愛那江山。」
「去去去!男人的話,何時信得?」
「喲喔,這麼快就忘情絕愛了?」
「從無情愛,何來絕與忘的說法?滾犢子吧。」
元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要以為小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與我十九叔……你們兩個就真沒點什麼事兒?」
「沒事。還真就沒事。」
夏初七笑得樂呵,喝酒更是乾脆。
元祐盯住他沉默了許久,見她還在一口口的猛灌,一把奪下她手裡的酒碗來,挑了挑唇角。
「我十九叔他……說不定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輕謾的「哦」了一聲,夏初七笑,「那他是什麼樣子?」
元小公爺皺著眉頭想了一下,突然一嘆。
「你說那個繡圖……哎,說來此事話有些長。當年,聖上初登大寶,為了以示與有功諸臣良將的恩好,將自家公主下嫁與各家公侯子弟,也為兒子孫子們都配了婚事,那些女子也大多都來自這些個功勳家族。在我十九叔還小的時候,聖上便已經早早將東方家素有才氣美貌名聲的嫡女東方阿木爾,嗝,便是如今的續太子妃許給了他為嫡妃,兩個人吧,打小便是知道這門親事的,大家原也都以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會是一樁美好姻緣,可就在成婚的那一年,三媒六聘都過了一半……」
難得元小公爺這麼肯交底兒,夏初七默默的聽著。
可說到此處,他似是有些避諱什麼,舌頭兒繞了一圈,才說,「事到臨頭了,卻又不知出於何種考量,聖上將那阿木爾許配給了太子爺,對,也便是我那個親爹了。嗯,然後呢,又將東方家的小女兒指婚給了我十九叔。那姑娘也是個命薄的,沒等過門兒,就一病不起,然後病死在了家中……後來又一連指婚了三次,那些姑娘要麼暴斃要麼橫死……聖上都有些著急了,而我十九叔吧,對此事一向不太熱衷,加之他常年征戰在外,也無心婚配之事,便慢慢擱置了下來,你懂了嗎?」
「懂什麼?」
奇怪地瞄他一眼,見他不吭聲兒,神神怪怪地盯住自個兒,夏初七才勾起唇,「說完了?」
「完了?還想知道點什麼?」
拍了拍腦袋,夏初七嗤笑一聲兒,「沒什麼想知道的。只是有些感嘆啦,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就連皇帝家裡也是如此。瞧著你們這些個皇子皇孫,看上去都金尊玉貴地活著,卻是連婚姻都不能自主的可憐蟲。」
興許是深有感觸,元祐微微一眯眼,卻是一嘆。
「確實如此。小爺我往後,不照常得娶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女人麼?不過好在我不像我十九叔,我想得通,我那後院兒里啊,已經儲備了大量的美人兒,哈哈,逍遙快活著呢。」
他笑得開懷。
夏初七卻神色默然。
瞄著元小公爺向來紈絝的面孔,突生感嘆。
這貨說不定也與她自個兒一樣,嬉笑怒罵和鬥雞走狗里,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心酸?
不對,她心酸個屁啊。
使勁兒搖著搖腦袋,她呼嚕呼嚕搖著酒壺,望了一眼外頭的天色,打了一個酒嗝。
「這酒啊,真不醉人。」
……
……
約摸小半個時辰後,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柴房外頭的守衛,已經準備交班了,終於壯著膽子來請元小公爺出去。元祐在木板床上似是坐得有些乏了,伸了個懶腰,這才慢吞吞的從柴房裡鑽了出來,身邊還帶著那個隨他進屋的小兵,一直低眉順目的跟在他身邊兒,拎著一個與他體型不太相符的硬木大食盒,一道往拴馬的地方走去。
柴房的門兒,又重新關上了。
今兒元小公爺是騎馬進驛站來的。
那個小兵似乎對他自個兒騎來的那一匹馬駕馭還不是很熟練。
試了好幾次他都沒有上鞍,還讓元小公爺給託了一把才騎上去。可人騎在馬上了,他還晃悠了好幾下才坐穩,直到元小公爺又與他低語了幾句那馭馬的方式之後,她才試著調轉馬頭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騎著馬走得極慢。
他們走的是往神機營的西門方向。
走了不遠,元小公爺又低低說了聲兒,「四道城門,都安排有錦衣衛。你小心些。」
那小兵挪了挪頭上的帽子,輕著嗓子,「沒事兒,我省得,不會讓人看出破綻來的,放心吧啊。」
這個小兵,便是想要金蟬脫殼的夏初七了。
可她萬萬沒想到,人倒霉了喝涼水都塞牙。她這邊兒話剛剛說完不到一分鐘,只見前方竟迎面過來了一隊盛裝的錦衣衛。而打頭那人一襲大紅衣飛魚服的頎長身影,如同撩人的紅雲一般,遠遠的便讓人心裡生出些壓力來,心裡不免驚了一下。
別的錦衣衛眼睛可能沒有那麼毒。
但如果遇到東方大妖孽那個難纏的傢伙,那可就不一定了。
元小公爺也沒有想到那麼巧,驚了一下,馬步遲疑。
「我們換道兒走。」
夏初七微微垂下眼皮兒,低著頭,「來不及了,現在換道兒只怕更會引起那廝的注意,你鎮定點兒,只管把你的風騷勁兒都使出來,吸引他的注意力。你放心,表哥你比我長得好看,他定然不會多瞧我一眼。」
「……」
元祐無語地抿著唇。
夏初七說得很簡單,可拉著馬韁繩的手都僵硬了。
且不說第一回自個兒騎馬的緊張,便是想到那東方大妖孽的手段,心中卻也是多有忐忑,只覺得短短的幾步路,走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漫長。她心知,一旦讓東方妖人發現了痕跡,那她今兒所有的計劃都毀於一旦不說,只怕往後再要逃之夭夭,更是難上加難了……
「柴房走水啦——」
突然,一聲劃破黑暗天際的尖吼聲傳了過來。
「快來人啦,柴房走水啦!」
幾乎就在夏初七回頭的當兒,只見就在關押過她的柴房方向,一簇簇火光忽地沖天而起,帶著那濃濃的黑色煙霧,像一朵朵紅與黑的蘑菇雲,頃刻間便照亮了半個天際。
「完了,你那兵,吳四他……」
「無事。」元祐也回往了一眼,「只當為國捐軀了。」
那火來得極為巧妙,簡直就像是為了掩護夏初七逃走一樣,在她與東方青玄離得不出三丈遠的時候,錦衣衛一行人馬,便直接調轉馬頭,往柴房方向飛馳而去,那東方青玄連多餘的一眼都沒有望這邊兒。
夏初七心裡的一塊兒大石頭落下去了。
「老天有眼。表哥,速度點兒。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
……
柴房原本就是堆放柴火的地方。
裡頭儲藏的乾柴,一旦遇上烹了油的烈火,那燒起來效果十分的驚人,幾乎轉瞬間,便把整個柴房給吞噬了,火勢又開始漫延向了柴房兩邊兒的耳房。
「快提水來——」
「快快快!救火,救火啊!」
潑水聲,吶喊聲,人聲鼎沸,幾乎震天的在響,那一陣陣夾著尖叫的嘈雜聲兒,聽在人的耳朵里,有些個麻筋。
一時之間,濃煙滿天,火舌飛舞,嗆得那些救火之人,一個個咳嗽連連。
錦衣衛撲過來的時候,柴房已經完全被火包圍了。
而驛站的房屋大多木質結構,如今燒起來那還得了。
故此,火勢一起,除了城門留下必要的守衛之外,幾乎傾了整個驛站之力,都用於救火了,而整個驛站所有的有生力量,也都匯集到了這裡。
在一批批趕得雞飛狗跳的人群中,梅子還沒靠近那烈火處,便已經嚇得腿都軟了,撲通跪在地上,一聲聲兒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楚七」,月毓也是紅了一雙眼睛,不停拿著巾帕擦拭著眼睛,摟住梅子的肩膀不停的在安慰。
而人群裡頭,也不知道是誰在罵。
「那楚七也真是,自家不想活了,也不要連帶了別人啊。這火啊就是從柴房裡頭先燃起來的,定是她心裡委屈,覺著殿下關押了她,自個兒想不開,縱火自殺了!」
「不是說懷上皇孫了麼,為何還要想不開?」
「哪個婦人不是頭髮長,見識短?興許原是想嚇嚇殿下,卻不知那火燒起來便是撲不滅了……」
「可不是……真是可憐的……」
東方青玄妖冶的眸子一直淺眯著。
在火光照耀下,他身姿仍是極美,唇角挑著涼薄的笑意。
先前還在屋子裡軟玉溫香在抱的寧王,也是急匆匆趕了過來,瞧著那大火沉著一張臉,半晌不吭聲兒,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玉皇閣的位置,離此處柴房最遠。
趙樽自然也是最後過來的。
看著那沖天的火光和熙熙攘攘救火的兵士,他靜靜地立於一處,一隻手負於身後,目光仍是冷冷的,幽光逼人。一襲玄黑的披風在火舌的映照下,帶著一種神秘而詭譎的光芒,直到那間柴房完全化為灰燼,仍然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報——」
一名身著鐵甲的兵士單膝一跪,聲音被煙熏得有些嘶啞。
「殿下,裡頭的人……刨出來時,已經,已經……」
說「刨」字兒的時候,那兵士舉起雙手來,只見他黑乎乎的十根指頭,已經是鮮血淋漓,可瞄著趙樽黑沉沉的面色,聲音還是又壓低了幾分。
「那……楚七,已經,已經燒成了一具焦屍……」
趙樽靜靜的看著柴房,半晌兒才嗯了一聲。
「將她的遺骸好好收殮——入棺!」
最後那兩個字,他說得極慢,那冷冷的眼神中,似乎藏著一絲更深層的情緒,或者可以讓人理解為不舍、不安、難過、心疼……可卻又任誰也辨別不出來究竟是哪一種。
見狀,立於他身側的東方青玄笑了笑,「真是可憐啊!楚七這姑娘刁鑽古怪,可也真算得上機靈性巧,聰慧大方。好端端的便這麼活活燒死了。想想那細皮嫩肉的,被火給卷著該是什麼感受?」
趙樽緊緊握了拳頭,卻仍是一言不發。
東方青玄彎了一下唇,「青玄在想,該不會是殿下你縱火滅口吧?」
趙樽慢悠悠側過眸子來,望他,目光驟冷。
「東方大人想必聽過一句,虎毒不食子?」
「殿下此言,何解?」
「那楚七懷了本王的孩兒,誰人不知?本王即便不顧惜她的安危,也得顧惜著她腹中胎兒。難不成,東方大人以為本王是那種會弒殺親生骨肉的無恥之人?」
東方青玄鳳眸一眯。
慢慢的,他勾著唇笑了,像挽了一朵美麗的妖艷花朵在唇角,他的笑聲妖嬈得立於不遠處的寧王趙析,腳步竟是不知不覺的走了過來,整個人好像都醉於了他的聲音之中。
「殿下可真會開玩笑,青玄不敢這麼以為。」
趙樽靜靜看他,接著又冷冷道,「如若不是東方大人逼人太甚,本王又何至於將心頭之人關押在這柴房之中不見天日?又何至於會讓本王的第一個孩兒尚未出生便葬身火海?東方大人,等回了京師,在聖上面前,你得好好給本王,給本王未出生的小皇孫一個交代。」
冷冰冰的一句話,擲地有聲。
東方青玄淺笑的面色,一點一點收攏。而那一雙媚人的眸子,卻又散發出更為溫柔的光芒來。
「殿下,青玄真是越發看不懂您了。」
趙樽涼涼看他,微微一挑眉,「看不懂,那便是本王了。若讓你懂了,又有何意義?」
東方青玄妖魅的紅衣在火光下閃著艷艷的光華。
突地,他又是一笑。
「殿下,原來青玄也是看走了眼。」
趙樽別開頭去,目光看著那火舌,「東方大人獻上的那副太子妃親繡的山河圖,本王實在消受不起。」
回頭,側眸,他冷冷的,聲音不帶半點情緒。
「鄭二寶,把繡圖還給東方大人。」
「是!」
似是早就已經準備好了,那陳二寶一揮袖,便有兩名兵士抬著一個桃木精雕的剔彩長盒上來,恭敬的捧到了東方青玄的面前。
東方青玄微微一眯眼,似乎有些不解。
「禮物送出,斷斷沒有收回的道理。青玄既將它送與了殿下,它便是殿下的了。」
趙樽淡淡道,「任由本王處置?」
東方青玄緩緩一勾唇,「是。」
「既如此——」趙樽面無表情,「鄭二寶,投入火中燒了吧。」
「爺……」
鄭二寶輕喚了一聲兒,在收到趙樽冷冷的視線時,沒再敢接下去,趕緊讓人往那還連綿燃燒著的火中抬去。而東方青玄的手卻是越握越緊,聲音不再像先前那麼淡定了,「殿下,此繡圖阿木爾繡了整整半年,一針一線皆由她親手所出……」
趙樽默默的,並不看他。
眼看那繡圖便要投入火海,到底是東方青玄忍不住了。
「慢——」
緩緩上前兩步,他拉開笑容,一襲大紅色的寬袖拂開,比那火舌更艷。
「如風,殿下竟然執意如此,那便收回去吧。」
趙樽不再言語,慢慢的調過頭來,眼神極淡地掠過東方青玄和寧王趙析的臉,當著他們兩人的面兒,聲音平靜地吩咐身邊兒專管文書的經歷周文責。
「替本王草擬奏摺,八百里加急呈與陛下。就說,兒臣滯留清崗數日,如今沉疴鬆緩,病體已愈,現聽聞北方邊陲匪患難治,不敢再纏綿於病榻,願以己之身輔佐君上,待京中事務安頓妥當,即刻前往北平府長駐……如今朝政積弊已深,君臣當為一心,望聖上勿信佞臣讒言,致使外敵趁虛而入……兒臣於洪泰二十二年起兵伐南,現將於洪泰二十四年臘月十三,大軍開拔回京,並將溜須拍馬,妄傳流言之清崗縣令范從良生擒活拿,一併押解進京,望陛下聖裁,以儆天下,永為世鑒。」
說罷,他沒有再看任何人,徑直大步而去。
身後是呼嘯的火舌與濃煙,而他一眼都沒有回頭再看那漫天飛舞的火苗。
東方青玄久久站在那火舌之前,目光比火還要妖艷,卻也難以琢磨。
寧王趙析嘆息了一聲兒,走近了他身側,「老十九,他是一個狠心的人啊,從來無情,東方大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東方青玄一莞爾,「寧王殿下的意思是?」
「那楚七揣著老十九的孩兒就這麼去了,他都沒有多看一眼。不要說是那已經嫁做他人婦的過往之人,東方大人以為他會站在你們那邊兒?」
「那寧王殿下,他又會幫你這個三哥嗎?」
「那也是,看來本王與東方大人都錯了。本王以為老十九志在江山,你以為他志在美人,結果他什麼都不圖,如今,可如何是好?」
東方青玄輕笑,依舊反問,「寧王殿下以為呢?」
寧王趙析只笑不答。
實際上,先前的奪儲三足鼎立,一直以趙樽最為中立。不論是他趙析不遠千里前來錦城府迎接,還是東方青玄帶了太子妃的繡圖來到說和,真正的目的只有一個——要麼讓他為己所用,要麼便直接除之。
在他與趙綿澤的心裡,真正厲害的對手從來都只有一個——便是趙樽。
而他們,都不把對方當成最厲害的那一個。
可趙析又何嘗不明白,趙樽他不是糊塗人。
自古以來功高蓋主的人,基本都沒有好下場。不僅僅是朝廷有心的幾位重臣防他,就連他們的親爹,當今的洪泰帝也在防他。而趙樽除了軍功之外,在老百姓中間也是口碑極佳。童謠一事不論是誰在嫁禍於他,他們老爹的心中只怕顧慮已經更重了。如果他就那樣回京去告訴他們老爹,他不想要那一片江山,那生性多疑的老皇帝會相信他麼,會放過他麼?做皇帝的人從來心狠,如今天下太平,趙樽的風頭又一時無兩,而「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前車之鑑,何其之多?
皇權親情的傾軋之下,他只是在給自己找一個安身立命的根本。
所以他索性順了繩子往下溜,親自搞出了「千年石碑」之事,再親自站出來以證視聽,再向老皇帝表白心跡,讓天下百姓為他保駕護航,反倒能真正去掉老皇帝對他的顧慮。
畢竟,如若他真的有心於那個帝位,直接就駐紮在這清崗要塞,幾十萬大軍,又有蜀道之天險,即便不去奪儲位,只獨霸一方為王,待日後旗鼓一響,有天下百姓之心為基石,便是一仗打到京師去也是指日可待……
軟硬兼施,在朝中各種勢力交雜的當兒,他確實玩得一手好棋,讓趙析一陣陣感嘆。
「東方大人,看見沒有,老十九才是贏家。」
聽完寧王的分析,東方青玄卻是笑了。整個人緩緩的綻放在那一處,像一盛開的紅玫瑰,誘人上癮,「殿下如今懂了,卻也晚了吧?」
寧王摸了摸下巴,淡然一笑。
「不晚,本王手中還有一個籌碼,興許青玄你連想都想不到?」
東方青玄眸子一眯,「殿下以為就憑你,會是青玄的對手?」
那眼波中柔柔的一盪,看得趙析閉了閉眼睛,先靜了下心,才慢慢地睜開眼,眸底浮出一抹得意之色,「那,走著瞧如何?如有那一日,青玄可就得隨了本王的意了。」
「只怕殿下沒有那一天。」
東方青玄明媚的眸子含了笑,如一汪春泉澆在了寧王的心頭。
這個人,他一定要得到。
……
……
驛戰裡頭火燒柴房,幾個人風起雲湧的打著肚皮官司的時候,夏初七卻騎著那匹馬兒奔馳在天蒼蒼,野茫茫的清凌河邊兒上。
為免怕被人發現柴房裡的人不是自個兒,他與元小公爺沒有走官道,而是一路順著清凌河岸往下,直接往凌水縣的方向而去。
此處,一片黑沉沉的土地上,河流潺潺,河波蕩漾,望不盡的山巒田埂,全隱入了昏暗之中。
一人一馬,在清崗與凌水的交界處,停了下來。
「馭——」
第一次獨自騎馬的夏初七,覺得自個兒簡直就是一個天才,騎著這頭馬居然也能疾步生風。果然人的潛能是無限的。為了活命,別說騎馬了,估計都能騎著衛星上天。
跳下馬來,她學著時人的樣子沖元祐抱拳施禮。
「表哥,大恩不言謝。這一回真得說再見了,從此山高水長,只怕你我二人再無相見之日。不過您今兒的大恩大德,來日若有機會,楚七必當重報。」
「別別別,你不要謝我。」
元祐甩了下馬鞭,夏初七卻是一愣,「為何不謝你,那我該謝誰?」
望了望天,元祐嘆口氣,卻是不答,只伸出了手來,「不必謝,也別說這些個泛著酸腐的話,都不像是你楚七了。快點,時辰不早了,把解藥拿出來就行,小爺我還真怕夜夜想做新郎,卻夜夜都不舉的日子,趕緊的。」
輕「哦」了一聲兒,夏初七狡黠的一笑,先放下手裡的馬韁繩,這才伸手在領口處使勁兒搓了幾下,直到搓得嗤牙咧嘴的,才笑眯眯的收回手來,把東西往元祐掌心一放。
「僅僅只有三日沒有沐浴,解藥小了點兒。表哥,下次若有機會,給你個更大的。」
元祐看了看手,幾乎不敢置信的盯著她。
「耍我?楚七,你沒有給小爺下藥對不對?」
夏初七再次拱手作揖,「抱歉,事急從權,表哥您別往心裡頭去。確實是下藥了,要不然你如何能被我騙住?要您當時便有了反應,也不會相信不是?只不過那個藥啊,幾個時辰之後,等酒勁一過便自行解除了,不妨事。」
「放屁!」
元祐咬著牙,一張俊臉扭曲著,那樣子像是恨不得撕了她。
「小爺我當時被你那麼一嚇,又對著你那樣一張黑乎乎的臉,能有什麼反應?能起得來嗎?明顯就是你沒有下藥,你個小兔崽兒,說謊都不用編,信口就來……」
「喂,你當沒有就沒有唄,用得著說話這麼傷人?老子是個女人。」
「小爺我一直懷疑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元祐氣咧咧的一哼,斜著丹鳳眼兒看她,一看便知心裡頭的火氣沒消。夏初七哈哈大笑著,笑得幾乎彎下了腰來,等那笑意到了最後,卻是慢慢地從唇邊兒淡去了,忽地伸出雙手來。
「表哥,來,抱一抱。」
不爽地瞥她一眼,元小公爺從馬上跳下來,輕輕環住她小小的個子,收斂起往常那嬉皮笑臉的德性,也是一嘆。
「表妹,往後表哥我便不能再照顧你了。世道存艱,人心險惡,你一個姑娘家,凡事學聰明著點兒,不要再落到別人的手裡了。再有下回,只怕是沒有這麼幸運了。」
夏初七鬆開了手,拍拍他的肩膀,就像以往和戰友告別一樣。
「好了,知道了,就這樣兒,不要為我擔心。劫財,老子沒有。劫色,要是他長得帥,我還將就湊合。哪能吃得了虧是吧?再說了……」
目光暗了一下,她眼風掃著邊上清凌河的水,視線卻是凝向了清崗縣城的方向,聲音輕了許多,「再說了,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那本事,能誆得了我去。」
聽出她聲音里的失落,元祐狹長的眼兒一眯。
「表妹,其實……」
夏初七自嘲的一笑,偏開頭去,有點兒不敢正視元祐的視線,她不喜歡被人看破了心情,更不願意自個兒那點吃了癟的小心思大白於天下。
「表哥,別再說了啊。我曉得你捨不得我。不過,來日方長嘛。他日我若去了京師,必到你府中叨擾,咱們啦今兒沒有喝完的酒,有機會再接著喝,如何?」
「人生最傷,是離別……表妹,你往後可有什麼打算?」
乾巴巴地扭過頭來,夏初七已然調整好了心情,咧著嘴,笑了一下,「我靠,你別酸了,什麼離別啊之類的話,你還是回頭去煙街柳巷的時候說給那些姑娘們聽吧?我啊,浪跡天涯,四海為家,多瀟灑多自在?想幾更起便幾更起,賺點錢,置個宅,養幾個小白臉,這人生規劃,怎麼樣?」
元祐默默盯她片刻,忽地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來,塞到她手上。
「拿著,你用得著。」
惦了惦手上銀錢,夏初七拆開來一看,「呵,這麼多,搞得好像你早就為我備好的一樣,表哥啊……你要是我的親表哥,該多好……」
說到此處,她一直嬉皮笑臉在調侃的表情,終究是有些繃不住了。強扯了幾下唇角,微笑的表情愣是沒有做出來,卻是一撇嘴巴,衝過去又抱了抱元祐。
「表哥,謝了。」
同樣是一個男人的懷抱。
可為什麼……卻是那麼的不同?
她無奈的放開,故作輕鬆地從那個硬木食盒裡拎出自個兒的包袱來,往馬鞍上一拴,上馬的姿勢已經比剛才好了許多,輕鬆的躍了上去,又回頭元祐一抱拳,說聲「再會」,往那馬屁股上一拍,便往凌水縣的方向去了。
「你真的,不必謝我。」
元祐看著她,在原地立了良久,難得的傷感了一回。
「哎,這又是何苦?自由真的有那麼好嗎?搞得這麼矯情做甚?」
長長的嘆息著,而他卻是不知,就在前頭一轉彎,夏初七便調轉了馬頭,又往鎏年村的方向去了。
不告訴元祐,並非她信不過他。
而是她心知,傻子終將成為她的牽絆,如果她想要真正的自由,就必得帶上了他。現在趁著驛站那頭失火,瞧著那火勢,一時半會兒也控制不住,來不及探究,她得先去鎏年村探探風再說,如果可能,索性把傻子一塊兒帶走……
卻不料,這一去,卻由此拉開了她逆轉的又一條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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