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小娘子 第144章狠手

    當日面朝的旨意傳到宣政殿時,剛到殿中的朝臣們略有些詫異,而後和傳旨的宦官寒暄兩句,又誰都沒有貿然多問,思量著徑自離去。

    如無大事,皇帝是不會隨意免朝的。上一次面朝是為平安帝姬的事,當日就車裂了石氏和一個奶娘。這回又是什麼事……

    各人都猜不出個所以然。

    .

    紫宸殿。

    衛忱入殿時,宮人們早已被屏退,只有皇帝在殿中,背對著他負手而立。

    衛忱一揖:「陛下。」

    「皇太后呢?」皇帝未回頭,衛忱沉穩回說:「暫押在北鎮撫司。」

    「皇太后都敢擅動,你不要命了?」

    衛忱稍一喟:「那陛下是直接要臣的命,還是先聽聽原因?」

    皇帝強壓著火氣,靜了片刻後轉過身來:「說。」

    衛忱頷首:「是七殿下差人來找臣的,說太后趁夜去見他,是想再問一問他的『意思』。七殿下沒有答應太后的那些話,但他擔心太后趕回行宮後會自行做什麼事,所以叫了臣去。」

    皇帝顏色稍霽,一點頭,衛忱又道:「另一原因,是臣覺得……此事不能按尋常的法子辦了。曲家藏得太嚴,想先查出罪證再問罪,實在艱難;臣請陛下藉此事先抄家再問罪詳查!」

    皇帝顯然一震,蹙眉睇了他須臾:「朕不能這麼做。」

    如是別的世家可以,但是太后的娘家絕不行。天下人會拿一個「孝」字壓死他,他太清楚其中的輕重。

    然則衛忱神色未變:「那臣是不會放了太后的。」

    皇帝驚住:「你……」他不可置信地睇著衛忱,俄而一舒氣,「朕當你沒說過這句話。」

    不管是抗旨不尊還是威脅帝王,隨便一條都夠衛忱一死的。

    但衛忱搖搖頭:「陛下不辦曲家,臣是不會放太后的。」

    「你瘋了嗎!」皇帝終於一聲怒吼,驟一攥衛忱的衣領,「放了太后!朕把這件事給你遮過去!你再多押一天宮中朝中便都會知道這件事,到時候誰也救不了你!」

    「求陛下查辦曲家!」衛忱的聲音朗然壓過皇帝,切齒靜了一會兒,復又緩和下來,「臣不需要陛下搭救。辦完了曲家,陛下讓刑部辦了臣就是!但此事不能、不能再拖了!陛下您昔年重振御令衛是為什麼?是為社稷安穩!如今一群逆賊仗著有太后撐腰有恃無恐,再按常理辦事天下都要易主了!御令衛的刀,此時不出何時出!」

    皇帝氣結。

    恍惚間,被衛忱的質問激起了數年前的記憶。

    那還是他做太子的時候,朝中被世家攪合得一團亂,但他做不了什麼。做不了什麼他就索性不吭聲,背地裡,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跟先帝要來了執掌已落敗不堪的御令衛的權力。

    那時候真是年少輕狂。他查了所有已世襲三代以上的御令衛,然後只要家中有剛剛十五六歲、有著一腔熱忱等待承繼父的年輕男子,都被他叫進了東宮。

    那天他意氣風發地問他們說:「御令衛敗在了你們的父親、和我的父親手裡,我若要還御令衛往日的瀟灑,你們肯不肯為我賣命?」

    要激起少年的熱血何其容易。那天衛忱在、陸勇在,比他們還年輕幾歲的時湛也在,今日在御令衛做到百戶以上的許多官員,當時都經歷了那令人熱血沸騰的一幕。

    所以他們一直覺得,他們是為他賣命的,覺得為此而死正常得如同吃飯睡覺。

    可是經年累月地共處下來,他卻是變了。

    彼時他是太子,他自以為是的覺得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收買了一眾血氣方剛的臣子,他自以為他會一直認為他們為他賣命很正常。

    但日子久了並不是這樣,在和他們一起習武拉弓之後,他愈發地沒有辦法看著他們彈指間就變成一句屍體。

    然後……

    每一句屍體的樣子他都記得,和他們曾經鮮活的樣子交疊在一起,變成一場場夢魘。

    這些夢魘讓他在夜深人靜時時常會覺得,當年的那句話就錯了。他可以換一句話來說的,說是「並肩作戰」之類,他不該讓他們覺得為他送死是應該。

    皇帝笑音發虛,良久,他無力地鬆開衛忱:「去,去抄了曲家、於家、吳家、盧家,還有南宮家。如有抵抗格殺勿論。」

    衛忱頷首一應:「諾。」

    「在這之前,去把雪梨給朕接回來,還有蘇子嫻。」皇帝長緩地一呼一吸,眼底添了堅毅,「朕會幫你護著蘇氏,也不會讓你因為這件事獲罪。但是,不許再有其他擅做主張的事情。」

    「諾,謝陛下。」衛忱的語氣輕鬆了許多,甚至隱有了些許笑意。他一抱拳告退離開,踏出殿外時,正見一列宮女從長階旁邊行過,讓他有那麼一瞬,出神地覺得裡面有蘇子嫻。

    .

    午後,被明媚陽光籠罩的洛安城,似在一瞬間變得雞犬不寧。

    原在各處查案的御令衛聚集到了幾戶世家貴戚府外,將各處都圍個水泄不通。而後自有人上前叩門,門稍一開,不待看門的小廝多問,便直接闖進去拿人。

    這時,雪梨才剛剛到六格院安頓下來。這一日的經歷讓她覺得太觸目驚心了,從夜裡聽說衛忱帶人抓了太后就一直心裡不安,後來衛忱去接他們回來她才鬆了口氣,剛一進宮,卻又聽說幾個大家族都被抄家了。

    雪梨就懵圏了。這麼駭人聽聞的朝堂鬥爭……沒見過啊!

    別人避了也就避了,她這會兒就顯得身份非常尷尬——這事兒要說跟她有關係吧,其實沒啥關係;可要說沒關係,皇帝是她夫君啊!

    雪梨不知所措到直揉魚香的大腦袋,魚香煩得「嗷嗚」一聲然後把她的胳膊銜住。

    她戰戰兢兢地看向白嬤嬤,詢問說:「嬤嬤,現下我怎麼辦好?」

    剛回宮應該去紫宸殿見皇帝的,但是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還要不要去見?

    她本來還想今晚要好好在紫宸殿裡賴一會兒呢。分開了月余,她本來就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說,昨晚他去家裡找她的時候,根本就沒那麼多機會把話說完。

    但現在這樣她是不是不要去擾他比較好?

    雪梨想得有點憂愁。讓她憋著那些話不要緊,但她此時也很擔心他嘛,她想去問問他怎麼樣,可是會不會越去越添亂?

    白嬤嬤瞧著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想去見皇帝,但眼下這事是大,她也不敢亂給雪梨拿主意。

    仔細想了一想後,她說:「要不這樣,娘子您晚膳時做點和陛下口味的,做好後差人去紫宸殿傳個話。若陛下願意,就過來用膳,若沒過來,就說明他確實忙著。」

    雪梨掂量之後,覺得這主意好。

    在各種美食間躊躇一番之後,她決定備燒烤。

    再過些日子吃燒烤就要覺得熱啦。但現在是春夏交替的時候,夜晚還算清涼,吃這個算是剛好。

    雪梨覺得小爐烤著沒勁,就讓福貴尋個大爐子來直接架在院子裡烤。這還真有點不好找,福貴去御膳房找了一圈沒找著,後來去尚食局問了鄒尚食,鄒尚食剛開始也說沒有,後來猛想起來:「不對!有!」

    尚食局裡還真備過兩隻這種爐子。長四尺寬兩尺,裡面擱木炭,下面還有個兩頭空著的隔層,隔層與木炭間的那層銅板是有小孔的,方便通風生火。這還是先帝在時備下的,那會兒羅烏使節比現在橫多了,來了就嚷嚷著要吃烤肉,爐子不好還找茬,於是就專門備了這麼兩隻大爐。


    擱現在?做夢去吧!還敢叫囂著來勁?彈丸小國跪下說話!

    鄒尚食一邊帶福貴去找爐子一邊就樂,福貴看著好奇,就笑問她:「女官,您笑什麼吶?」

    鄒尚食又笑兩聲,把這爐子的來歷跟他說了個大概,進了庫房的門接著笑:「那會兒我也還是個小宮女呢,這都多少年了?都沒想到這東西還能再拿出來用——不過給陛下用好,看著高興!」

    福貴心裡添了個心眼,認真地把這裡頭的故事記下了,等回了六格院立刻告訴了雪梨。雪梨邊剁牛肉邊聽他說,等到把牛肉一塊塊放進調料缽里醃的時候,她也琢磨起這陳年舊事來。

    從她認識他、還不知道他是皇帝開始,他的煩心事就特別多,還時不時有朝臣給他挑挑錯、太后更是隔三差五找他的不是。

    但拿這種事一比……其實他真的做得很不錯啊!上回羅烏人來的時候也橫來著,最後還是行完大禮回去的,他是很有治國的本事的。

    很多時候她都在想,有些事他如果不看得那麼重、不把自己逼得那麼緊,可能就輕鬆多了。人嘛,還是得對自己好一點,看看他近來對自己刻薄的……

    她昨天一眼就看出他累得不輕了!

    今晚他最好能過來、然後她能開解開解他!

    雪梨邊東一道西一道地想,邊扭頭把切好的饅頭片穿在竹籤上,然後又著手去準備魚片。

    .

    紫宸殿中,謝昭覺得這似乎是登基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一天了。御令衛不停地稟事進來,將外面的進展逐一報給他,片刻前說各家要緊的人都已入了御令衛的大獄了、下人也都各找地先囚著,他才終於得以鬆了口氣。

    衛忱逼他用的這法子,險是險了點,但還真是個辦法。誠然,他會答應,也是因為心裡有底。

    一是因七弟心裡明白,二是因兵權在他手裡握著。

    所以朝臣要罵就罵去好了,反正那五姓的家他都抄了,不可能再把抄出來的東西給他們還回去。再說,嚴審之後總能把嘴撬開,罪名一出,朝臣的嘴就能堵住大半了。

    更大的麻煩反是會壓在御令衛身上。衛忱這回「濫用職權」得有點囂張,怎麼把他從其中救出來,他還沒想好,實在不行到時候就硬扛吧。

    謝昭思忖著,輕輕舒氣,看了看天色,吩咐陳冀江傳膳。

    陳冀江低著頭上前,一揖:「陛下,剛才……剛才六格院那邊來稟話,說阮娘子備了燒烤,想請陛下過去用膳;然後……」

    陳冀江偷眼瞧瞧,轉而將頭低得更低,「惠妃夫人也來稟話了,說有些事想跟陛下說,請陛下去柔嘉宮用膳。」

    這讓皇帝短短一怔。

    略一忖度,決定倒是不難做。並不存在什麼「二選一」的事,惠妃請他去柔嘉宮用膳的次數也不少,其實都是稟事為主、用膳就是個說辭。

    去聽聽惠妃有什麼事,然後他再去找雪梨就行了。惠妃打理著後宮,不是自己拿不了主意的事不會找他,他自不能不管。

    於是皇帝起身便說:「去柔嘉宮。」

    燈火通明的柔嘉宮中,上上下下都緊緊提著一口氣,直至那聲「陛下駕到」傳來,這口氣才終於松下來。

    皇帝進了清馨殿,晚膳已備好了。在燈火明亮的殿中,道道佳肴精緻漂亮,惠妃在案邊向他一福:「陛下聖安。」

    「坐吧。」謝昭口吻隨意,有意不把前頭的煩心事帶到後宮來。

    二人一同坐下,惠妃默了一會兒,微笑著給他夾了一隻蒜蓉粉絲開邊蝦。

    剝淨了的蝦是蒸熟的,味道清鮮。上面放著蒜蓉、粉絲,還淋了一點蚝油。

    謝昭見惠妃親手夾來,未作多問便夾起來咬了一口。惠妃雙手在桌下不自覺地揪著帕子,有些緊張:「這是臣妾剛學著做的……」

    皇帝微愣。

    惠妃眼眸輕抬,又問:「好吃麼?」

    他從來沒見過惠妃下廚。訝異之後,答了一聲「不錯」,而後放下筷子:「找朕來有什麼事?你說。」

    惠妃有些心虛,忐忑中不由自主地掃了一眼陳冀江。陳冀江卻只能低著頭裝沒看見,一聲都不敢出。

    她無聲地清了清嗓子:「臣妾聽說,陛下讓御令衛囚禁了太后,還抄了幾位貴戚的家……」

    皇帝目光一凜:「這是朝中的事。」

    「是……」惠妃噤了聲,低著頭想了想,復又有了笑容,「陛下先用膳吧,別的事……別的事一會兒再說!」

    皇帝覺出有些怪,蹙著眉睇了她一會兒。她卻只是看不見他的狐疑似的,兀自夾菜用膳,自己嘗了一口眼前的雙椒煎排骨,又夾了一塊給他。

    她說:「這排骨味道不錯,陛下嘗嘗。」

    怎麼回事?

    皇帝姑且忍下心底的疑惑,執箸用膳。桌上的氣氛反常極了,從前他若來她這裡,都是他沒話找話的時候多,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但今天她卻一直在主動說,這個菜好吃、那個菜有點淡了,竟讓他有些不知怎麼應付。

    惠妃還一直夾菜給他。他心裡始終記著她是惠妃,在這種小事上一貫會給足她面子,於是她夾什麼來他就吃什麼,末了,這頓飯居然吃得有點撐。

    他放下筷子示意吃飽了的時候,惠妃便也把筷子擱下了。宮女奉了清茶和銅盆來服侍漱口,擦過嘴後,他再次問:「有什麼事?」

    惠妃的笑微有點僵,看看眼前的殘羹剩菜,說:「這裡讓他們先收拾,陛下請……借一步說話?」

    他點頭,隨著她進了寢殿,而後惠妃隨意地在榻邊落座了,謝昭便坐在了案邊。

    惠妃眼底稍稍一顫,靜了靜,也走去案邊,在離他不遠的圓凳上坐下,微微笑道:「臣妾是想問問……今年採選的事,陛下打算怎麼辦?家人子的名冊尚儀局已呈到臣妾這兒了,陛下上回就沒留人,這回……」

    「你拿主意吧。」皇帝吁了口氣,「嬪妃就不用了,你若覺得嬪妃和太妃身邊要添女官,就做主留幾個,擬好位份給朕看一眼就是了。各王府若要添人,直接交給太妃們挑就是,位份也讓她們定就好。」

    「諾。」惠妃點頭應下。

    皇帝稍一笑:「還有別的事?」

    「沒有了。」惠妃搖搖頭。

    「那朕先走了,你有事再來回話。」謝昭輕鬆地起了身,想了想,又贊了她一句「那道蝦做得不錯」,而後舉步往外走。

    剛走了三五步,謝昭陡覺身上一沉:「陛下……」

    他猛定住腳愕然低頭,惠妃的雙臂死死將他環住,兩手不住地顫著,卻又相互扣得緊緊的。

    謝昭覺得詫異極了:「惠妃你……」

    「陛下、陛下您能不能……」惠妃的側臉貼著他的後背,眼淚都快要掙出來了,才終於迫著自己把那句話說出來,「您今晚能不能留在柔嘉宮!」

    皇帝訝住,懵了一瞬之後當即有些心驚地去掰開她的手。

    「……陛下、陛下!」惠妃竭力地不肯松,卻到底拗不過他的力氣。他強脫開她的手後她還想去抓他的衣袖,剛一拽住,腳下卻一個趔趄跌跪下去。

    謝昭下意識地又一掙,驀地掃見她摔倒在那裡滿臉是淚,一時竟沒有勇氣去扶。

    他逃也似的奪出了門,強緩了幾口氣後,抬眸看向眼前一臉驚慌的宮人們。

    他狠命靜了靜神:「惠妃身體不適,早點服侍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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