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安錦夜不能寐。
她不傻,她知道惠妃夫人為什麼在避暑的時候把她指到御前來——因為皇太后在郢山行宮、因為皇太后曾為採選的事斥過惠妃夫人。惠妃夫人把她這今年的家人子指來,相當於是對皇太后表個態,證明她努力過了,陛下看不上是陛下的事。
但她同時也懂,惠妃夫人是真盼著她能合聖意的。
否則惠妃夫人不會在讓她來前叮囑她那麼多,把陛下的喜惡都跟她說了;也不會待她那麼好,據說吃穿用度都是比照著才人位來的,從惠妃夫人自己的份例里出給她。
可換個方向說,惠妃夫人也只是心裡盼著她能合聖意,沒說一定要——她到底沒勸著她主動做什麼,也沒在她到了御前後幫她做任何打點,否則她不會連到陛下跟前都不能。
想到這個,安錦心裡多少有點悶得慌。
陳冀江顯然是看眼色行事的。那晚惠妃夫人跟前最得臉的蘭心親自帶著她上到驛館三樓,把她交給陳冀江,陳冀江二話不說就讓她奉茶去了,但在那之後,身邊沒有惠妃的人幫襯著,她就再也沒能走近過陛下。
那天也是很巧。
房裡那個姑娘她並不認識,可看了眼那隻獅子她也知道肯定是御膳女官了——御前又不是人人都能弄個獅子養。於是雖然知道不合規矩,她還鋌而走險主動跟御膳女官打了招呼。
那句「女官別見怪。奴婢安錦,是惠妃夫人身邊的」,聽著簡短,其實說得她怕得腿都軟了。一邊希望能一語引得陛下看她一眼,一邊又希望陛下根本不在意才好——因為她還有另一個想法,那想法比讓陛下直接注意到她的沒規矩要穩妥多了。
她想讓御膳女官注意到她,然後把這條路鋪開。
宮裡的那些傳言她聽說了的。惠妃夫人的柔嘉宮裡規矩那麼嚴,可連柔嘉宮的人私底下都說,陛下的心在御膳女官阮氏身上——她頭一次聽到這話的時候就有那麼一閃念,覺得自己若能結交這個阮氏就好了,興許比在惠妃跟前得臉還要好。惠妃有權無寵,權隨時可以撤掉;可阮氏有寵,說不準哪天就能執掌後宮大權。
安錦存著這個想法,才不惜犯規矩走那步險棋。那天她該算是成功了的。為了結交得更實在,她昨天還去登門拜訪過,阮氏的那個同屋應得什麼都好,但今天看來卻不是那麼回事。
安錦重重地嘆了口氣,怎麼想今天阮氏拉她去旁邊說話的情境都覺得憋屈得很。
她明明知道那就是有意把她支開不讓她進殿,但心裡再急、再不甘也沒用,她不能跟阮氏頂,只能笑意滿滿地陪阮氏說話去。從家在哪裡到呈了什麼點心進去,阮氏沒話找話的痕跡太明顯了,她甚至覺得這是故意臊她呢……
但那又能怎樣。
月上柳梢,御前早些時候當值的人也可算得以歇下來。陛下今日也勞累了一天,晚上沒怎麼看奏章就早早睡了,現下當值的人就跟擺設差不多。
徐世水一邊給陳冀江捶背,一邊把白日裡聽見的一言一語都跟他說了。彼時他躲在一顆大樹後頭,把雪梨和安氏的對話都聽得清楚,雖然說來說去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閒話,也還是認認真真地都記了下來,眼下半句沒落地跟陳冀江重複了一遍。
說完之後,他探頭打量陳冀江的神色,思量說:「師父,您說這到底什麼意思?雪梨先前那副傻樣是不是都是裝的,她已然知道陛下對她的心思了?」
「你先把這稱呼改了,她那名字不是你能叫的了。」陳冀江眼都沒睜,先提點了這個。
徐世水點頭哈腰:「是是是。您說阮姑娘是不是其實什麼都懂,所以不想讓安氏到陛下跟前去壞她好事?」
陳冀江還是沒睜眼,手裡一串檀木珠子轉著,拈了半天,搖頭:「估計沒那麼靈。」
徐世水略顯不解。
陳冀江輕吁口氣:「我估摸著啊……她也就是在御前時日久了,多少知些事了,所以知道惠妃夫人把安氏指過來是什麼意思,看咱不讓她進去,自己也不想惹事。」
徐世水思索著猶豫點頭,一面覺得這好像更像阮姑娘能想到的,一面又覺得不該是這麼簡單。
陳冀江由還閉著眼,緩了緩神思想到些事,問他:「我讓你著人盯著安氏,你盯著沒有?」
「一直盯著呢。」徐世水欠身,而後不用師父再細問,就自覺說了下去,「挺安分的,除了那天奉茶時那句話不合規矩,就沒什麼別的了。同屋的住的紫蘇說她就昨天剛到行宮時離開了小兩刻,拎著點心,說行宮這邊有她同鄉。不到天黑就回來了,晚上也乖乖待著,一點不亂跑。」
陳冀江手裡轉著的檀木珠子一停。
徐世水微怔:「師父?」
「見同鄉……」陳冀江咬著這三個字輕笑,「她又沒來過行宮,找個人哪兒那麼容易?一般的行宮宮人也不敢擅自到清涼殿來。」
徐世水一聽就有點怕了,不知道安錦賣的什麼藥,忙道:「那師父覺得……」
「她是找阮姑娘去了。都在御前,想打聽打聽住處不難。」
陳冀江說完這話,耳聞後面一聲鬆氣聲。心裡不理徒弟缺根弦的問題,反覺得缺根弦也好。
免得教會了徒弟餓死師父。
但是這再深一層的事兒,他自己得琢磨個透。
嘖……安氏不會是想貼上阮氏吧?
若真是那樣,她倒也算個聰明的。
打從惠妃把安氏指過來,陳冀江心裡就懸了口氣,惠妃和別的嬪妃不一樣,陛下都敬她三分,他把人拒了不合適。但這人留下,他又心裡真不安生,最怕的就是她存著奔著龍榻去的心思,自然而然地對阮氏有敵意——這可就不好辦了。沒有罪證直接把安氏辦了不行,可等有了罪證,阮氏八成已經出事了,那也不行。
他倒沒想到安氏還能是這麼個想法。嘿,她貼著阮氏過去他就輕省了,陛下怎麼想、阮氏接不接茬那都可以晚點再說,眼皮子底下暫不出事,他就能好好喘口氣兒。
陳冀江心裡反覆摸著這個思路,像是有個太極在轉似的,直至轉到黑白兩邊均等平衡了才停下。
他舒氣一笑:「你聽著,若安氏想進殿伺候,你甭理她,把人支開。但若阮氏帶她進去,你不用攔。」
「諾。」徐世水一應,心裡立刻開始苦思師父這又是走的什麼棋。
陳冀江再想想,把開了的這道口子又稍微地放鬆了一點兒:「若她尋藉口說有事要進殿找阮氏,你也甭攔,讓她進去見。這丫頭不傻,不像是個會玩火*的。」
徐世水又應聲諾,屏息一會兒,姑且放棄琢磨這個事兒了——一時半會兒肯定想不明白,一會兒回房躺著想去!
一連忙了大半個月之後,謝昭可算輕鬆了些。
兩個異姓藩王各回各的地界去了,都挺恭敬,瞧不出有異心。其間他還稍冒了個險,開口說可以賜兵權讓他們守一方平安去,二人當即就誠惶誠恐地跪下了,連聲表示不敢要、有朝廷的將軍守著就行了。
這說明他沒看走眼,挺好。
松下勁來之後他難免起了點玩心,想在這好山好水間輕鬆輕鬆。著人去叫七弟一起騎馬,片刻後那人折回來回話,說易奉儀最近心情不佳,七王要留下陪她。
皇帝扯扯嘴角,心說七弟你這點兒出息!人家一有孕就把你拴住走不開了?堂堂一個男人……
不過他不樂意來也不能逼他,遊山玩水嘛,還得自願。
罷了,不騎馬就不騎馬,遛獅子去好了。
於是皇帝氣定神閒地叫上了雪梨,吩咐楊明全帶上魚香。
半個時辰後,雪梨目瞪口呆地看著魚香在山林間撒歡兒……
它跑起來是真快啊,又是和土地差不多的顏色,跑著跑著就沒影了,過會兒又冷不丁地從個草堆或樹叢里竄出來。看見角度合適的樹還爬上去玩玩,總能特別準確地判斷出哪個樹枝結實,然後趴在上面耀武揚威似的看他們。
不就是欺負他們上不去嘛!
雪梨站在樹下和魚香乾瞪眼,謝昭就在旁邊笑。等魚香下數再跑去別的地方玩,他就自顧自地在方才那棵樹下坐下了,又指指旁邊:「坐會兒?」
是詢問的意思。不過雪梨卻也累了,便也不管地上髒不髒,直接在離他一尺遠的地方落了座。他倚著樹,她背後有塊石頭靠著,一時好像誰也不知能說些什麼。
很是安靜了會兒,謝昭短促一笑:「喜歡出來玩麼?」
「嗯!」雪梨點點頭。
他復一笑:「那得空常帶你出來走走。不怕的話,還可以騎騎馬。」
雪梨有些驚喜,繼而想說「不怕,但是不會」。乍覺雙肩同時一沉,她頭也不抬地就是一聲喝:「魚香!!!」
魚香站在石頭上,雙爪搭著她的肩,頭也比她的頭高一截,眼望著前方一臉興奮地大喘氣,喘得呼哧呼哧的!
「你快下來!」雪梨懶得動,就這麼吼它。魚香才不理呢,繼續借著她的高度看風景。
謝昭在旁邊笑睇了會兒,低一哂,起身把魚香抱了下來。
他坐回去,魚香在二人之間打了個滾兒,然後就坐在那兒望著雪梨,雙眼烏溜溜的。
雪梨嫌棄地瞥瞥它:「我才不要摸你,全是土!髒獅子!」
魚香沒懂,歪著頭就等了一會兒,沒能如願等到撫摸就自己往她手底下鑽。雪梨表情誇張地躲它,它怔了怔好像明白了點,耷拉著腦袋悶了一會兒,扭頭就找謝昭去了。
謝昭配合地擺出一臉「我不嫌棄你」的樣子,一下下摸著魚香,從頭摸到尾。
然後干坐著的雪梨……就覺得自己被嫌棄了!
苦著臉湊近一點,她也伸手摸魚香。小心地和皇帝岔開步調,他摸頭她剛好摸到尾,他摸到尾時她又轉回去從頭開始了。
這回魚香舒服了高興了,翻過肚皮來四爪朝天懶洋洋的,雪梨一瞪:「還學會跟我耍脾氣了!跟小孩子似的!」
「它本來就是小孩子。」謝昭噙笑,揉著魚香的肚皮,風輕雲淡,「你這個當娘親的跟它賭氣才是不對。」
誰是它娘親啦!
雪梨收回手來環膝而坐,氣鼓鼓的樣子讓謝昭覺得……真是久違!
上回看她明明白白地顯出不高興,好像還是她並不知他身份的時候呢。到了紫宸殿後,除了幾次情緒激烈到直接哭出來以外,其他時候她總是或多或少地在掩飾不高興,他一問她怎麼了她就眉開眼笑,明擺著是做給他看的。
——雖然哪次都沒掩飾住吧,但她那樣真讓他看著不舒服。她不像後宮嬪妃笑臉相迎許是為了圖些什麼,她只是單純地對他有些怕而已,一想到這個謝昭就心裡很悶。
甚至有點「委屈」。這麼久了,他連句重話都沒跟她說過,她還是戰戰兢兢的。
是以今天這樣子讓他很是鬆了口氣。笑睇著她的「氣鼓鼓」,遞了會兒就忍不住手賤起來,伸出食指戳她臉頰,邊戳邊哄:「別生氣別生氣。是它不好不聽話,不怪你,行不行?」
雪梨扁扁嘴。謝昭的手又從戳變捏:「要不讓小全子教教它怎麼磕頭?讓它給你謝罪去?」
雪梨「撲哧」一聲笑了。
謝昭還在旁邊一本正經:「它准能學會。你看那天,它上樓時看見宮人往我那兒端肘子就跟過去了,還記得帶你一起,學磕頭什麼的,小事!」
……陛下您放過它吧!!!
雪梨一邊笑著一邊去揉魚香的腦袋:「聽見沒有!你好好學,不然燉了你!」
「對,不然就讓你找她的小兔子去。」謝昭接口接得恰到好處,突然迸出的「前情」讓雪梨滯了一瞬後笑得更厲害了。
魚香甩著尾巴左看右看,並不懂這兩個人類在笑什麼。
回宮時已經夕陽西斜。二人都走了一身的汗,謝昭直接回寢殿更衣去了,吩咐宮人帶雪梨去側殿也先更衣。
有清水和帕子送來,雪梨還擦了擦汗,換好衣服後又把髮髻也重梳了,這才推門出去。
謝昭已叫了膳,見她收拾妥當直接就把人扣下一起用了。
玩累了之後變得格外能吃,而且特別饞起肉來。這頓膳用得……雪梨好像只看得到葷菜一樣,桌上的雞翅啦、丸子啦、清蒸魚啦都變得格外順眼,她吃得挺開心,謝昭又不管她的規矩,任由她隨便夾菜,還指了個侍膳的宦官到她身邊幫她,免得離得遠的菜想吃又吃不著。
其實她也沒怎麼在意離得遠的菜,眼前這些也很夠吃了。
這侍膳的宦官叫王延鈞,是剛調到御前不久的人,久經訓練之後分內的事能幹得好,夾菜會看人眼色。但其實人並不機靈,看雪梨這個吃法,他在旁邊直接就傻眼了:不是說嬪妃伴駕用膳都有每道菜只能吃三口的規矩麼,御膳女官這個吃法不要緊嗎?!
離她最近的葷菜有倆,一個是四喜丸子,一個是清蒸鱸魚。那四喜丸子每個都有小孩的巴掌大,她就著米飯吃了一整個,再看這個清蒸鱸魚……
朝上這面的好肉都被她吃得差不多了,剩的邊邊角角眼見著沒什麼好吃的地方了。
然後王延鈞目瞪口呆地看她自己上筷子給那條魚翻了個身,準備吃另一邊。
……到底是御膳女官,翻魚的手法可熟練了。完完整整地翻過去,既沒把肉翻爛,也沒濺出湯汁。
雪梨在這兒大快朵頤,謝昭看著都食慾大增,兩個人吃得正痛快呢,遙遙傳來一句:「皇太后駕到——」
「咳!」雪梨一下就被魚刺卡了,卡得臉紅。
「雪梨……」謝昭趕緊撫著後背給她順氣,雪梨把魚刺咳下去後匆匆忙忙地就起了身,起身後卻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慌神慌得不行。
「去寢殿避避。」皇帝說得從容不迫,她回了回神弄明白方向,趕緊往裡跑。
可害怕皇太后了!
幾是她前腳剛在寢殿裡站穩,後腳皇太后就邁進正殿門檻了。
「母后萬安。」謝昭行上前去一揖,皇太后淡掃他一眼,只應了聲「嗯」。
而後母子二人一併落座,分坐長案兩頭。皇太后看看他,目光隨意一划,定在案幾右側的幾碟子菜上。
她蹙蹙眉頭:「你胃口不錯麼。」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那幾碟菜都靠邊,而且跟前還放著單獨的碗筷,顯然一看就不是他吃的。
謝昭隨著母親的目光也睇了眼那幾道菜,遂即簡直生出了被「捉姦在床」的感覺。他忍著沒扶額頭,氣定神閒地靠在椅背上,悠悠承認:「是。早些時候出去走了走,餓了。」
雪梨靠在寢殿門邊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地聽,雙手合十了抬頭望著天:「阿彌陀佛!皇太后定不是來找麻煩的……對吧!」 御膳房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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