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心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多力氣。他在密林里腳不停歇地跑了三個時辰,才終於一頭栽倒在地。此時天已放晴,東邊晨光微曦。他聽見了湍急的水聲,知道自己附近有一條河。
於是在地上歇了一會再強撐身體尋聲慢慢扶樹走過去,終於到看到了。昨夜一場豪雨,渾濁的河水攜著枯枝爛葉滾滾而下,不寬,卻足以讓他生不出渡河的勇氣了。
而河的那邊隱約有青瓦白牆的一片建築,想來是一個城鎮。李雲心很想到那個城鎮去找些吃喝,然而一來無力渡河,二來擔心那個妖魔似的九公子——其實正經就是個吃人的妖魔吧。
他想如此也好。如果那妖魔又要來追他,一定料他會往附近的城鎮走。那他就不停留,繼續沿河而下,走得更遠些。
如果是尋常人落到這般境地,大概在這密林里捱不過幾天。但李雲心有一件「寶貝」。
就是那兩個喪命的道人要他交出來的寶貝。
他之前騙那兩人說寶貝被自己藏到了某處,因此兩人才一路追他並沒有真下殺手。現在想起來,他又覺得有些疑惑——那兩人看起來就是完全不通世俗人情的隱居道士,怎麼會跑來找自己殺人奪寶?
因為「寶貝」其實被自己藏在鞋底,踩在腳下。可笑那兩位之前曾經捉住他之後搜了他的身,卻沒注意他的鞋子。
大概兩個道士也不敢想,被他們視若珍寶的「通明玉簡」,會被李雲心這般隨意地藏在那種地方吧。
那簡直就是褻瀆。
所謂「通明玉簡」,其實真就是一塊通明的玉簡。巴掌大小,長方形,透明得像是一塊玻璃。大概他的父母真想要他安安穩穩過一輩子,生前從未對他提起過這東西。
還是他偶然找到了父母不經意間留下來的一些線索,將它從村後一座矮山上挖了出來。
之後就很失望——看起來平平無奇,在這個世界頂多算是比較少見的「很純淨的琉璃」罷了。
至於他如何知道這「通明玉簡」以及自己父母更多的事,那還得從兩個道士喬裝打扮找到了他之後說起。
但眼下可不是追憶往昔的好時候。李雲心還得強打精神往前走。他不想自己被那妖魔追上烹煮吃了,他還想活。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妖怪,當時巨大的恐懼甚至令他分不出多餘的心思震驚,到此時才慢慢後怕起來,且越來越強烈。
原來這世界上真的存在這種東西,還有可能,正在他身後虎視眈眈。
這種情緒和求生的欲望激發出了他身體當中的潛力,他一走就是整整兩天。
到第三天晌午的時候,他看到一座橋。
橫跨在河面上的石拱橋,橋墩處生著青苔。河水此時已不復從前的洶洶之勢,變得清且淺。
一個老翁在河的那邊垂釣,潛水處有水草飄蕩,有透明的魚蝦嬉戲。更遠處又是一片小鎮,炊煙裊裊。
李雲心的心裡一松,就險些倒在地上。但他仍強撐一口氣,搖搖晃晃地提著劍走上那石橋,往鎮裡去。
老翁抬頭看了他一眼。李雲心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很奇怪。蓬頭垢面,手臂帶傷。纏在臂上的布條已經被血浸透成黑褐色,傷口有些麻木,並不十分痛,也不癢。李雲心知道這不是好兆頭。
衣衫襤褸,但手裡又提了一柄精鋼細劍——這可是不是尋常人用得起的。
他便低了頭加快腳步,踉蹌走了一會兒便看見鎮口的牌坊。
清河鎮。
牌坊下兩個皂衣差人抱著齊眉短棍,皺眉瞧著他。等他走近了,就伸手將他攔住,警惕地盯著他的劍:「往哪裡去?」
李雲心覺得身上越發的乏了,在野地里逃命還好,總有一口氣在。到此時見著了人煙,那口氣早已經消散去,覺得身上的每一條肌肉都想鬆弛下來。他咬了咬牙強打精神:「我路上遇見了歹人……」
這一句話說出來,身體裡的最後一口氣好像盡數都吐出去了。他只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就往前傾。李雲心下意識地要用手裡的長劍撐一下,卻不想手腕一歪,那劍鋒竟然直朝著其中一個差人去了。
於是昏迷之前聽到的最後幾句話是——
「哎呀!」
「好個惡賊……!」
※※※
醒來之後李雲心意識到事情似乎不大妙。
周圍是陰冷潮濕的霉味兒,房間很暗。他向周圍看,發現自己所在的這屋子只有三面牆,另一面是木柵欄,柵欄上掛著鏽跡斑斑的鐵鎖。
外面是青石砌成的昏暗走廊,牆壁上的凹槽里有一盞油燈。
他被投進監牢裡了。他趕緊摸了摸自己的鞋底,發現那塊玉簡還在。
外面的人似乎聽見他的響動,不多時就有個差人陰著臉、按著腰間的刀走過來看看他,然後捅開鎖頭,將門打開了。
李雲心不動聲色地看他,發現這人和之前自己在鎮口遇到的兩位衣著其實還不同。他的黑帽上有根綠色的孔雀翎羽,雖然有些禿,但仍意味著這位是本縣捕頭——至少在這城鎮裡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捕頭姓邢,單名立。最近因為一件事焦頭爛額,脾氣很不好。
上月縣尊的兒子帶人去春獵,進了清河對岸的野林。當天晚上沒回來,三天之後陪他進山的辛獵戶辛老頭獨自回來了。
老頭子滿身血,蓬頭垢面,逢人便說縣尊的兒子和兩個家僕都被妖怪捉去吃了。邢捕頭帶人趕到的時候這老頭已然瘋癲,除了那句話再問不出第二句。
倒是聽說過妖怪。但就像聽說過某人大病三年之後忽然變得七竅玲瓏過目不忘一樣,誰會信這事能發生在自家身上?
倘若出了人命都說是被妖怪捉去吃了,還要這法紀綱常作甚。
更何況死的是自己兒子。
縣尊便大怒,將辛獵戶投入監牢,嚴令邢捕頭限期將兇手捉拿歸案。
邢捕頭盯著李雲心的手臂看了看:「那是劍傷。」
又看李雲心的眼睛:「你殺了人。是你手裡的那柄傷了你。那劍可不該是你的。」
李雲心搖了搖頭:「我沒殺人,只是自衛。我遇見了妖怪。」
邢捕頭的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越發覺得心裡的猜測是對的。
這少年太鎮定了。哪怕是一個成年人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被投進牢裡也會惶恐一陣子,但眼下這少年不但不驚慌,反倒很沉著。甚至說……覺得有些「安心」的樣子。
實際上從李雲心昏迷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天。之所以沒早些把他弄醒是因為清河上游的蓋縣境內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兩個道士的殘骸在一座廢棄的廟裡被找到。看樣子,他們竟是被人殺死,然後烤著吃了。
現場有一柄斷掉的精鋼長劍,就和這少年帶的劍一模一樣。
少年的身上發現了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符籙,紙筆,還有些古怪的零碎。
邢捕頭去了蓋縣一趟,然後覺得事情漸漸清晰起來了。這少年或許是個畫師,一個瘋魔了的畫師。他吃人。在此推斷之下,很多事情都得到了看似圓滿的解釋。
現在只要證實他確有殺人吃人的能力。
今天是縣尊限期的最後一天,只要他有這個能力就好。
「你是個畫師,會一些邪門法術。」邢捕頭說,「我們在你身上找到了一些東西。所以你之前在蓋縣殺了人吃了人,更早的時候,又殺了縣尊的公子。」
李雲心在昏暗的燈光里嘆了口氣,覺得飢餓快把自己打垮。但他還是有點安心的——至少在這裡比在野地里好得多,不用擔心九公子來吃他,也不必擔心有人追殺他。
「我自小住在定州一個山村里,家父家母教我一點小把戲。你說我是畫師,也許算吧。但是我沒殺人也沒吃人……」說到這裡他又嘆了口氣,不再說了。
他想了想,抬起頭:「其實我說什麼都沒用對吧。我猜你可能需要一個替罪羊。」
「那,不管這事兒你怎麼處理,我猜問斬也是在秋後,這才春天。我現在需要點傷藥,需要點吃的。我要是死了你就不好交差了。」
邢立的眉皺得更緊了。他盯著李雲心看了好一會兒,轉身走出門。重新落鎖之後他忍不住問:「你說的是真的?」
李雲心攤了攤手。邢立不大理解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但也能猜得出對方在表示無可奈何。
「……妖怪呢?」
「你也不會信。」李雲心說。
邢立走出去。過道里一個等候的皂衣差人迎上來:「邢頭兒,怎麼樣?」
「那少年不簡單,是個人物。」邢立猶豫了一會兒,說,「可惜了。」
「去張榜,說附近有盜匪出沒,要鎮上的人少往山里去。」
「是。」
上月在清河,三天前在蓋縣。邢立在心裡默默地想,該是慢慢沿河遠去了吧……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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