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頃,李雲心在無窮無盡、以神識也難以穿透的黑暗中看到一點白光。
那一點白光迅速擴大,變成一個方形的「門」。仿佛門外是熾熱無盡的光明世界,而門內是黑暗永恆的深淵。光從門中灑進來,拉成一片平鋪在地面上的光幕。
李雲心盯著那門與光看,忽然覺得思維遲鈍了些。可他很快適應這遲滯感,覺察不出異常了。甚至開始覺得這天地之間自混沌初開時就是這樣子,從未有過什麼變化。仿佛夢中的人,並不覺得身邊詭異奇幻的環境有什麼違和之處。
只在心底,還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快些醒來」,但那聲音也很快被黑暗掩去,成為他頭腦當中毫無意義的背景音。
他的意識便更加混沌。理智與清醒意識被暗黑包裹,墜入心海深淵。
「這是……」他喃喃自語,「哪兒?」
隨後看到一個人出現在門中、慢慢地走過來。那人走路時步伐僵硬,身形閃爍。像是他那個世界黑白膠片老電影裡的人。
「你是……」他再次喃喃自語。心底那個聲音又叫出了聲,一個念頭因這聲音從他的意識當中划過——
他想到自己正在與李淳風對決——該是正在與李淳風對決。他得醒過來……清醒過來,否則他可能會——
可等他看清了走來的這個人的臉,心底那個聲音便再次消失了。
她是時葵子。劉公贊在渭城時的那個知己。她原本居住在南山上的一座小廟中,後來死去了。
如她一般平凡的人,這一生乏善可陳。在她的生命中最為驚險的事,或許便是收留了劉公贊。可這件事同李雲心所經歷的種種事、他身邊這些人所經歷的種種事相比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有關這個人的記憶都堆積在了他意識當中的黑暗角落裡,快要覆滿塵埃。
但如今瞧見這個女人,那些記憶便都重泛起來了。走來的時葵子滿臉血污,身體被剖開。內臟裸露在外,都是鮮紅色的。鮮紅在這由黑白二色構成的空間中尤其醒目刺眼,叫李雲心忍不住抬起手、遮了下他的眼睛。
「為什麼不救我呢。」時葵子邊走邊說。聲音平靜冷冽,仿佛敘說的是他人的事,「我幫過你。為什麼不救我呢?」
「是因為沒了我,劉公贊就全心全意做你的鷹犬爪牙、為你辦事麼?啊……你如願了。」時葵子在李雲心面前停下,忽然將臉探過來。那臉上面容扭曲,五官都成了孔洞,「可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為什麼不能叫他活得開心痛快、不能叫他有自己的生活呢?」
時葵子慢慢伸了手,將身體當中的臟器取出來,遞給李雲心看:「你看啊,我的心是紅的。你的心——是什麼顏色的啊……」
「我……我……」李雲心退開兩步。他擺手,想將時葵子手中那顆鮮紅的心推開,卻又似乎怕碰到那東西。
「我只是……我……想要個好辦法,我只是……想要做得完美些……我本意不是……」
他又退了兩步,感覺手掌一涼。
他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可不知道臉上的是什麼。
在這時候,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
「他的心,我知道呀。」從門的那邊走進來第二個人。她是個女人,但脖頸斷掉一半,腦袋便斜斜地耷在肩頭。於是雙目翻著白眼,也斜斜地看李雲心。
她手裡有一面銅鏡。
嶄新的銅鏡,鏡面泛著金光。在這黑白兩色的空間裡也如同時葵子手中鮮紅的心臟一樣醒目。
「讓我照照看。讓我照照他的心。」這女孩兒走到李雲心身邊,扭了身子去看她的鏡子。於是鏡面之上映出李雲心的心臟來。
那是一顆黑心。正在腐爛,流淌膿汁。甚至有些蛆蟲在蠕動。
「啊呀,是黑的。」女孩兒輕笑起來,「怪不得你這黑心腸要害我。你可知道我被咬斷了脖子有多痛呀?李小公子,我愛你的呀。」
「你是……」李雲心張大了嘴。可一個名字在他的頭腦里徘徊,卻總是看不清,「你是尹……尹……」
「你忘了我呀,李小公子。我是尹雪柔呀。」女孩兒將鏡子遞到李雲心面前,「看看你的心吧。」
「不……你走開!」李雲心倉皇地退了兩步,雙手在半空中胡亂揮舞,「不干我的事……不干我的事……他要害你……與我何干?!那不是我的心,不是我的——」
他說到這裡低頭看。
卻只發現自己的胸腔里空空蕩蕩,連那顆腐臭的黑心也沒了。
「那麼干我的事麼,小人兒?」
第三個人自門中走進來。
那是九公子——身體千瘡百孔、霧氣蒸騰的九公子。
「你殺我啊……李雲心……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九公子瞪圓了空洞的眼睛,「難道是我想要的麼,李雲心,你何曾將我放在心上——你何曾以真心待人?你何曾……」
「我有!!」李雲心咆哮起來。可喉頭一痛,吐出一堆支離破碎的心腸腸胃,「我待劉公贊他——」
天地發生了變化。黑色與白色交融一處,又像大雪一般紛揚落下。
現出一幅白山黑水的畫面。
黑色的山上覆著白雪,那山頂上有一座黑色的小廟,廟前的平地上有一株黑色的迎客松。但大地白茫茫,亮得刺眼。
黑色的劉公贊與黑色的時葵子坐在地上,兩個稚童在他們身旁嬉戲玩鬧。
李雲心愣住。
於是另一個巨大的身形出現。他的面容扭曲,身周環繞風雪。每一次吐息便生出雲霧,仿若天神。這恐怖的巨人自高天之中附身,盯著李雲心看,口中發出隆隆的聲音:「如果沒有你,李雲心——」
「這些人都將在渭城裡過完平靜的一生。」
「談婚論嫁、兒女繞膝。而更多的人也不會死去,不會像這樣——」
大地沸騰了。許許多多的屍體自大地之中鑽出來,面容痛苦,肢體殘缺。那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屍潮,占據目力所能及的每一寸土地。它們發出可怕的哀嚎,身處無盡痛苦之中。
「都是因你而死的人啊,李雲心。」巨人低沉地說,「渭城的人,野原林中的人,通天澤的人,東海國的人,這吳國的人——成千上萬……啊,不,是幾十萬、幾百萬的人,都因你而死。」
「你有想過他們麼,李雲心?他們在你的眼裡微不足道麼?!」
哀嚎沖天的屍潮忽然安靜下來。它們齊齊轉了臉,仰頭來看他。
它們齊齊自身軀之中掏出了自己血紅的心,托給他,無聲地詢問他。
李雲心瞪圓了眼睛:「我——」
他隨即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屍山上。自平地而起,高聳入雲的屍山。無數僵硬的手臂攀住他的雙腿,叫他動也不能動。而那巨人盯著他:「你踏著這樣多的屍骨,啊……還能說出一個不字麼!?」
「我不是有意的。」李雲心放下掩面的手,「我……」
「那麼,來吧,好孩子。」面容扭曲的巨人向他伸出雙手,「痛苦嗎,好孩子。來我這兒……一切就都結束了。沒有痛苦,沒有悔恨愧疚……什麼都沒有——只剩永恆。」
李雲心抽泣著,慢慢抬起手。
他向那巨人伸出手去。
可隨即聽到一聲烈馬的嘶鳴——在極遠處,在那白色的天與黑色的大地交界處,一匹黑馬出現了。
一位黑甲的騎士端坐在馬上,手中執有一柄黑色的長刀。
他帶馬走了幾步,遙遙地吶喊些什麼,但李雲心聽不清。
遍地的屍潮忽然憤怒起來,狂嘯著向那位黑騎士涌去。但他立即高舉黑刀,在屍潮中向這邊突殺過來。所到處處屍體們如陽光下的沃雪一般消融,大地現出原本的顏色。
李雲心終於能聽清那位黑騎士在吶喊些什麼了。
「七殺之道,有進無退、一往直前!!」他高聲呼喊,「殺生、殺老、殺病、殺死、殺怨憎、殺別離、殺不得!!」
「李雲心,看看你!!」
李雲心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發現他的身軀完好,腳下的屍山也不見了。
面容扭曲的巨人變得憤怒。他大聲吼叫,腳掌如山嶽一般向黑色騎士壓過去。但騎士抬起黑刀奮力一揮,便如一隻螞蟻抵住大象的腳掌一般,叫它再無法前進分毫!
「你贏不了我!!」騎士高喊,「我有自己的道!!」
「李雲心,你也有!!」
黑白兩色的世界轟然褪去。一切幻象消失不見——李雲心睜開眼。
看到李淳風站在他面前,面容更加扭曲,身周那幾樣詭異的事物黑芒大盛……
卻也只是「大盛」而已了。
在更遠處,他瞧見三個人。
一個騎黑馬的人,那是應決然。一個持劍的人,那是於濛。一個模樣熟悉的男孩兒……
他猜那是從前的蘇翁、蘇生。
「好……好哇——」李淳風收斂了身周黑芒、冷笑起來去看應決然,「想不到在你們這些人里,還有像你這樣意志頑強的玩意兒。倒是難得——竟然能壞了我的事!」
「要怪該怪那位鵬王。」孩童以與他的模樣年紀全不相符的語氣平靜地說,「他給了玄門轉世修劫身的法子。而你如今要吞噬李雲心心智的法子,也如出一轍。將這位朋友送入戰場,對於我們兩個而言不是難事。」
他又轉了臉高聲道:「李雲心,我已經修了欲身苦身,如今又要來修喜樂身——你呢?你的心境圓滿了嗎?」
「他圓滿不了。」李淳風冷笑起來,「他的心裡藏了太多事。」
李雲心便輕出一口氣:「所以你想要用這法子來擊潰我。」
「你知道我心裡藏了太多事。你也知道我不是什麼意志堅定的人。啊……我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他又深吸一口氣,「所以我才使了手段,把這些可能叫我愧疚的事都封存起來。我不去想、我看不到,它們就不存在。我還可以做一個冷酷決絕的人……搞定眼前一切麻煩。」
「可是竟都被你知道了。李淳風,你真了解我。」
「可是也多謝你,剛才幫了我一遭。」李雲心笑起來,「我也是在剛才才明白,你——李淳風,你又懂什麼!?」
「你誇夸其談這世上的人心情感,但你真正懂的嗎?你不過是從前的我——從前那個世界的我——像孤魂野鬼一樣學人生活學人說笑、學人的情感!然後自以為看透一切實則從未真正體會過!」
「我知道我的愧疚我的遺憾從不能抹去。但你知道嗎,一個真正的人、每個真正的人,也都有這些愧疚的遺憾。我們這些在你眼裡軟弱無聊的生物,一生當中會犯許多錯。可是我們也曉得往者不可追——過去的已成現實,未來能做的只有從過去當中得到教訓而已。」
「所以我們會變好。」李雲心的眼神重歸澄靜。他看著李淳風,「無法完美,卻可以永遠趨近完美。無法彌補遺憾,卻能叫它們成為警鐘長鳴。」
「謝謝你。在剛才意志的戰場上,為我解開了心結。」
「謝?」李淳風冷笑,「不如等塵埃落定你再謝我。剛才一遭只是為了省些力氣——如果沒有這些人搗亂你剛才束手就擒,我就用不著在將你打散之後重塑你的神魂。」
「如今看,我不得不多費些力氣了——這是你逼我的!」
「當著我們的面殺人,怕沒那麼容易。」應決然在馬上抽出自己的長刀,「七殺之道,有進無退,一往直——」
李雲心打斷了他:「陛下。好意心領了。但眼下這件事,我自己來解決。於兄,蘇兄,應兄,謝謝你們幫我勝了一招。接下來的,交給我。」
「一會兒我殺他的時候,或許方圓百里都要成火海,你們先退去。」
兩位轉世聖人微微點頭,一言不發。使神通攝了應決然的人、馬便走。只聽應決然說:「也罷。我殺意已至,當能助你——」
但聲音很快消失不見,眨眼之間他們便沒了蹤影。
「那麼做個了結吧。」李雲心說,「我的耐心終於耗盡了。」
「大聖。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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