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空子的大名在天下修士中當中如雷貫耳。但在應決然這裡,卻的的確確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因此他沒有問這名為凌空子的人為何出現在此地,又為何是這樣的狀況。
他只是被眼前接連而來的情景震撼,想到先前孟噩與自己推薦這鬼算子劉公贊的時候,他還在想那人已退出江湖許多年,未必有如今這一輩年輕人的狠厲。走江湖要武藝,要人脈,但也要狠。
可如今他意識到……江湖人的「狠」,已經沒法兒形容、衡量眼前這個鬼算子劉公贊了。他甚至已經不再屬於世俗世界,而身處另一個更加危險、神異、瑰麗的世界當中了。在那個世界裡……「人」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
他們在吃那妖魔算不算吃「人」?
至少許許多多的江湖武者在面對這樣的事情時,沒法兒像這劉公贊此刻這樣子從容鎮定。
應決然就不再說話也不多問。只看著劉老道往木碗裡盛了肉,又澆些湯在上面。三碗盛好了,遞給應決然一碗。
黑刀看了看西邊牆角的那半個身子、又看看劉老道,深吸一口氣接過來,但只捧在手上。
劉老道並不非要他吃。他捧起另一隻木碗走進另一間房,破敗的大堂中就只剩下應決然與三花娘娘了。
這個時候那妖魔才趕緊湊到火堆旁聞一聞那肉,將碗端起來。先吃一小口、看看應決然,又大塊大塊地吃了連湯汁都不剩。
然後她去看瓦罐,看了幾眼又轉過頭盯著應決然的手。
黑刀知曉她乃是妖魔。她的面孔又被火光映照得陰晴不定,且還看著她方才吃了「同類」。因而此刻看見這三花娘娘探出一點鮮紅的舌尖舔一舔嘴唇,便覺得一陣酥酥的涼意上了身。忙將手中的碗一遞,笑道:「我並不很想……」
三花伸手便接過去了。
指尖觸及應決然的手背。他感受到了驚人的熱量她看著身子像是涼冰冰的,實際上竟這樣的滾燙的麼!
三花娘娘將應決然碗裡的湯湯水水也吃了個一乾二淨,又將碗塞進他手中。
然後她打了個嗝兒、站起身,繞著應決然走了一圈黑刀可以感覺得到對方的目光像錐子一樣釘著自己的脊樑,像是要把自己看穿。
然後這妖魔在他身邊停下、像一隻動物那樣四肢著地,看他。看了兩息的功夫,在他忍不住要問究竟有何事的時候,又猛地湊近了他的耳邊,鮮紅的舌尖幾乎點上他的耳朵!
應決然全然來不及反應,只生生地硬挺著感覺到這妖魔從他的耳朵開始,在他身上自上而下地深深嗅一遍,才又回到他耳邊。
然後聽到她說:「嘻。你這蠢物,闖進來。」
「呀,聞著你倒是個人……嗯……本娘娘告訴你一件事。也不枉,呀,把肉給本娘娘吃。」
應決然之前聽鼠精和兔精說話雖然好像沒什麼心機,然而說話流暢清晰、邏輯分明。隨便哪一個人都會覺得那是人類,而不是異類。可再聽這「三花娘娘」說話,只覺得怪裡怪氣顛三倒四,倒像是牙牙學語的小孩子或者腦子抱恙。因此聽她這般說,只當是要說些什麼昏頭昏腦的胡話。這妖怪或許腦子不清楚,找自己調笑來。
可也要更小心。以免她忽然發了失心瘋,將自己活撕了。
他就陪著強笑了笑。將要說話,那妖魔的話卻已經趕在他前面說了。
只一句話,就好似一聲炸雷在他腦子裡響起來,激得他渾身寒毛直豎
「那老道士,可不是人呀。」
荒郊野嶺孤村破廟,本來最怕的就是遇見鬼。這應決然這幾日雖然同妖魔相處,但眼中的妖魔都看得見、摸得著,並沒有太過猙獰恐怖。而他到底又只是初見他們,因此腦袋裡並沒有接受、適應太多。
到此時三花娘娘在陰晴不定的火光里說了這句話,且他身處這樣子的環境,登時就想起了種種冤鬼害人的傳說了。
可就這麼一驚之後才又想明白。忙長長地出了口氣,鎮定下來強笑道:「娘娘說笑了。你們本就是……嗯,有什麼神通的。他是個妖魔、是個修行人,又有什麼出奇的。」
那三花附在他耳邊,繼續道:「劉老道可的確是個人呀。你眼見的這個,呀……啊呀……他可不是人呀!」
她說到這裡伸出一根手指噓了一下子:「噓!他都不曉得我知道的!」
被壓下去的寒意再一次從心底泛起來。應決然認為自己明白這妖魔的意思了。
他在巷中見過這妖魔出手殺死那兩個叫自己無計可施的道士如同屠豬宰狗一般。但現在聽她的語氣,她對待這「劉老道」的態度竟是明知道不對勁,卻還不敢說呀!
汗水終於從他的後背流淌下來。
屋外風大,人說話要聲音大些才聽得清。因而應決然挪了挪位置叫自己面朝方才劉老道進去的方向,壓低了聲音問三花:「娘娘是說……我眼下看見的這個劉公贊,不是原本那個劉公贊?娘娘能不能細說?」
那三花便湊在他耳邊,眨了眨眼:「呀。我們原本是走散了呀……後來,嗯……本娘娘見著這老頭……啊呀,囉嗦。呸呸!」
三花說了這麼幾句話,似乎覺得要細說當日的詳情好費勁兒,乾脆不耐煩起來,作勢就要躲去一旁。但此事攸關應決然的性命,他豈敢像這貓妖一般「灑脫」?好說歹說才一點點地哄著她將當日的事情講分明了。隨後倒吸一口涼氣,久久地盯著「劉公贊」方才進去的房間,好一會不敢眨眼。
依著這三花娘娘的說法,在李雲心斬殺月昀子、道統修士跑來渭城附近之後,她和劉老道便走散了。
道士們開始在渭城附近捕殺妖魔,他們便也不敢久留。與道統的「臭道士」打了幾架、越逃越遠,最終躲進這片野原林中。
接著遇到了劉老道。
初見他的時候他不大愛說話,三花倒是絮絮叨叨地說。說得久了這劉老道也就開始交談,但總問她些古怪的問題。在應決然聽起來,那倒像是套話的想要從這三花娘娘口中得到他們從前的種種信息。隨後話就越來越多,問得也就越來越巧妙了。
直到某一日這三花終於覺得事情有異樣,卻再遇到那鼠精舒克、兔精斯基。
當夜裡趁著這劉老道不在場,這三花娘娘將事情磕磕絆絆地說給二妖聽了。
三妖說話的時候本是面朝那劉老道要回來的方向。且三人都是修他家龍王傳下的天心正法,是實打實的虛境。要說動起手耍弄神通,面對道統的道士也吃不了多大的虧。
但偏偏就不曉得……那劉老道什麼時候轉去他們身後了。
三妖嘀咕一番正要各自散去想法子,一回頭見到那劉公贊站在身後。目光炯炯,在黑暗的林中仿佛兩隻大燈籠,亮得刺眼、亮得可怕。
見此情景,那三妖便索性撕破麵皮,先將他捉拿了再說。
豈知這劉老道只揮了揮手,三妖登時站在原地、口不能言,動彈不得!
這三花也是個見過世面的。從前李雲心在渭城的時候,時常會去龍王廟前院的喬宅為他們講法傳道。大概是因為念著這三花娘娘曾經救過自己的性命,那李雲心對她則是分外青睞。將許多自己曉得的事情都與她說了,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
而這三花倒是真記在心裡了。她說話顛三倒四,但心思未必也是如此。因而一見這「劉老道」的手段,就知道大事不妙。
因那李雲心與她說過許多的「理論」。無論畫派、道統、劍宗,根基都差不太多。根基差不太多,神通變化也都有跡可循。譬如一個新手闖進廚房,聽人說這菜這樣做、那菜那樣做,就只覺得林林種種的菜餚做法都不盡相同。要他一個一個細細記錄下來,簡直是如同天書一般。
但倘若他曉得烹製菜餚無非就是要用各種手段搞出各種人們喜歡的口感,就會意識到許許多多的法子原理都相通,所謂殊途同歸。那麼做起事來就看得通透,知道這肉先煮再炸可以外酥里嫩、這肉裹了粉子炸制也可以外酥里嫩都只是因著「鎖住水分」這麼一個道理。
而三花聽李雲心講了有關修行的許許多多道理,也就知道很多手段神通她雖不曉得不會使。但見人使了,總能明白大概是個怎麼回事。
可那時「劉老道」那一手既沒有祭符也沒有作法。只隨隨便便地一下子……
她就看不懂了。
這意味著這「劉公贊」的手段高得令人心驚,真真是已到了「高深莫測」的地步了!
隨後這「劉公贊」也沒有多說話,更沒有動怒。而是伸出一根手指,依次在三妖的額頭上點了點。
三花只覺得一股靈力注入靈台,轉了一圈,似乎找不到什麼出口,便翻騰著消散了。她並未覺得有何異樣。
下一刻劉老道再一揮手,三妖就能動了。
三花這時候才發現那鼠精與兔精仿佛將剛才的事情忘了個乾乾淨淨,嬉笑著與他們的「掌令長老」說了幾句話,便去各做各的事情了。
這三花娘娘,從前也是有急智、嚇住了追殺李雲心的劍客、救過她家龍王的。此時遇到這種事心裡也有幾分計較。便不言語,只裝作自己也將事情忘記了。
待過後尋個好機會再與那兔精、鼠精提起之前的事,更怪異的情況便發生了
只要、但凡,她說起同「劉公贊是個假扮的」這話有關的事情,那二妖就仿佛沒有聽見一般、置若罔聞!
她不曉得該如何做。但總不好丟掉二妖自己逃脫那二妖當初聽她講法,和她幾乎就有傳法受法的師徒之情。李雲心雖說為他們取了名字,但從未自稱師尊,實則是她在代李雲心傳法,那李雲心倒更像是個祖師了。
更因這三花曉得既然那「劉公贊」可以使出此種神異的手段,大概自己也難逃他的「魔爪」。又怕自己逃了不曉得這冒牌的道人圖謀些什麼、是否要對她家大王不利……
一番糾纏思慮下來,到底沒有逃走,而是也裝著什麼都記不得的樣子、留在他身邊了。
再往後……便被一雲霧困到此處。
隨後看到李雲心從雲霧中走了出來、同他們說了幾句話,又消失不見。
而待李雲心走後,這大堂東邊那一具模樣可怖的身體便出現了。先只有一個骨架,隨後慢慢地長。也不曉得是用什麼長的。
應決然聽了這些心中驚詫莫名。第一次深刻體驗到什麼叫「才出龍潭、又入虎穴」。
他長出一口氣,慢慢轉頭往身後看了看只怕劉老道也出現在那裡、瞪著一雙燈籠的眼睛盯著他看!
但身後是夜幕、大雨。
他又想到劉老道說他的那些人在「後院」會不會也遇害了?!
便在這時,劉公贊從那屋子裡轉出來了。應決然立時輕輕地唱出一口氣,好叫自己的心跳得不那樣厲害。
那劉老道手裡端著一隻空木碗,先看看三花,笑道:「先前叫嚷著不喜。如今倒吃個乾淨。」
再慢慢走到火堆邊坐下了,看看一人一妖:「你們兩個從前倒是見過的。如今說得也熱絡。只是應大俠呀」
他微微傾身向前,看應決然的臉色:「怎麼臉色看著白?」
應決然略微沉默一會兒,咬了咬牙答他:「也許是蛛毒未除淨,身子虛。」
劉老道又問:「怎麼心跳得這樣快?」
應決然又答:「驚雷炸得響,心裡慌。」
「怎麼頭上出了汗?」
應決然看著劉老道:「這火堆旁實在熱,烤得慌。」
劉老道便不問了。直勾勾地盯著應決然,慢慢將身子仰回去,口中發出一聲長長的、意味不明的「啊」。
「還以為應大俠聽到了些什麼不該聽的話。那便麻煩了。」這劉公贊邊笑,邊慢慢說,「人言可畏呀。」
一個驚雷炸響,他的臉慘白慘白,像死人一般。(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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