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爾斯曾僱傭過幾名身負偉力的先生。
對於他身體上咯吱作響的病症,他們統一有個說法:要他尋找醫生,而非求助神秘。
他們講:這並非凡人能承受的。
他們說,這不是你可以負擔的。
他們告訴他,那短暫的快樂,半日的緩解只會讓他瘋狂地依賴上、永遠地追逐一個不及的泡影。
他們警告,並且多次警告。
現在,老韋爾斯清楚了。
這些人和那些頭銜比中段還要長的『紳士』們一樣,都看不起他,都在糊弄他。
仙德爾·柯林斯小姐就不同。
她是個真正的信徒,該被萬物之父賜福的虔誠信徒,好人,善良人。
韋爾斯心滿意足,並默默為她祈禱,寧願自己少活二十年,也要為她求得恩者的垂憐。
——他們在西區吃了頓不錯的晚餐。
接著,又去聽了場音樂劇。
之後幾天。
仙德爾·柯林斯每日準時上門,美其名曰『做客』——實際上老韋爾斯清楚她為什麼來。
幫他驅散痛苦。
她花錢打包了一隊女僕、聽差、車夫與廚師,方便他日常生活,以及外出採買。
她時常帶來時下出名的畫家作品,或詩人的隨筆,親自寫下來,讀給他聽——在這緩慢而慵懶的日子裡,老韋爾斯產生了一種幻覺:
如果他有女兒,也該是這個模樣。
說實話。
他現在不想死了。
一點都不想。
仙德爾·柯林斯點燃了他的靈魂,讓他對生活重燃希望。
他想要活著。
永不罷休的活。
『日安,要勒脖子的先生。』
這是仙德爾對他的戲稱——能這樣講,也證明韋爾斯已經從那股自毀的情緒中徹底走出來了。
『日安,聖徒小姐。』
這是老韋爾斯對仙德爾的戲稱——是對她善良的讚美,也是個親近的玩笑。
老人乾瘦的血肉在聖徒小姐日復一日的關懷中日益豐沛。
他皮下的血肉漸漸鼓脹起來,撐開了褶皺。
臉上有了血色,顴骨不再那樣突兀。
他從一具骷髏成了人,就連說話聲也大了不少,能從客廳嚷到餐廳,再傳到廚房。
他能夠自己走,不要別人扶。
甚至。
他開始時不時注視那個矮小、有些塌鼻樑、扁平足的年輕女僕了。
那是身體在提醒他,已經不需要為生存擔憂,該去滿足下一個目標——
於是。
在某個烏鴉振翅的夜裡,老韋爾斯把她喚進了沒有月光的地窖。
也許是因為出身泥濘,即便富裕起來,跌落,再富裕起來,他仍喜歡妻子那樣款式的姑娘:
壯碩,有力氣,嗓音又沙又粗,有著一雙大腳,體味重些更佳——有種野動物的味道。
那一天之後。
腳掌寬闊的女僕時常夜半登樓,到老主人的房間服侍。
順便。
仙德爾除了給韋爾斯驅散痛苦,帶來新生活外,還給他一沓關於未來的計劃:投資。
土地,礦產和鐵路非大家族高等姓氏不得入內。菸草、酒與紡織業也被那些新貴把持——仙德爾沒什麼跟腳,只能為他找來一些零碎的產業,看似不起眼的、數目不大的投資項目。
然後,將它們排列起來,由老韋爾斯挑選。
這不夠他窮奢極欲,但絕對能讓一個老人安度晚年。
然而。
約翰·韋爾斯的幸運並沒有到此為止。
數日後。
那個嗓音粗啞的女僕有了身孕。
老韋爾斯高興壞了!
要知道,他一度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
因為年輕時的詛咒。
『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仙德爾。』
他這樣說。
『你給了我第二次人生。』
那天,穿著睡袍的老人又哭又笑,在安靜的會客房裡,跪倒在仙德爾面前,整整哀嚎了半個小時——這些日子來發生的,就像一場逼真的夢。他幾乎死去,又奇蹟般活了下來,重新享有富人的生活。
這樣的經歷使他開始思考,思考一些真正正確的事。
「我想用這些錢,資助倫敦城的濟貧院。」
哭嚎中,他告訴仙德爾。
因為最初,他就是通過濟貧院攀上了另一個階級。
「我為他們提供…」
老人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
也許是那個將於十月後到來的生命,讓他開始恐懼,並正視了自己曾經所犯下的罪——也許只有恐懼。
但仙德爾蹲下來,握住他的手掌,溫柔地告訴他:
不重要,先生。
只要你懺悔,萬物之父就願意聆聽。
他說的斷斷續續,將一個庸俗無聊的故事講得比故事本身還要庸俗無聊。
——濟貧院除了流浪漢和無家可歸又幹不了夜活的女人外,最多的就是孩子。
約翰·韋爾斯能用這些孩子幹什麼呢?
答案不言而喻。
「那時候,我還在南部。借著一個機會成了院理事的聽差…」
他向面前最接近神明的少女懺悔,希望通過她,能將自己的悔狀遞達神國,希望萬物之父憐憫自己的孩子,請祂不要加罪他唯一的後代…
「我已經記不清有多少…」
「也許幾十個…或許幾百個…」
那些還沒有知事的男孩女孩,在懵懂中懷著期望,被哄去了不同的、能夠『吃飽穿暖』的『好地方』——他們中幸運的成了享樂的玩具,不幸的則成了生活用品或家具。
更不走運的,則變成用來宴請的消耗品。
約翰·韋爾斯親眼見過那些不僅止於血與肉糜的殘酷場景,親眼見過他們變成了獵犬、獵犬的妻子、馬的妻子或便桶,成為了一些神神鬼鬼儀式上的『恩賜』,或者再也不準直立行走的抹布。
老韋爾斯早做好準備,他不必懺悔,也知曉自己死後去哪。
可現在他開始恐懼了。
他不會死在晚冬,慢慢變得有錢,可以隨意挑選服侍他的僕人。他可以重新開始收藏藝術品,到劇院打發閒暇,去各式各樣的沙龍與各式各樣的人談論國家大事或賽馬、槌球、拳擊。
他甚至能偶爾打獵,哪怕在林間散上半個下午的步,由僕人服侍著喝上兩杯。
他有了孩子。
沒準以後會有更多的孩子。
他還要再活十年…
不。
二十年。
他不想受罪了,也不想讓他的後代受一丁點罪——他得想辦法將墜向另一頭的天秤拉回來。
「只要您去做,萬物之父就一定看得見。」
少女一如既往的溫柔,並給出了一個令他安心的答案。
老韋爾斯決定。
他要用未來收益的五分之一…
不。
至少一半。
捐給教會和倫敦城的濟貧院。
他要贖自己前半生犯過的罪。
就像仙德爾說的。
只要他做。
萬物之父就一定看得見。
老人哭腫了眼,當離開會客房,卻嚇壞那有身孕的女僕——他見她一臉憂色,倒高興起來,仿佛又找回了年輕時的感覺。
男子漢的感覺。
那強大的,令女人哭泣、令馬兒臣服…或反過來也一樣的強大力量的感覺。
這感覺不僅使心臟跳得有力,更開始讓他嘲笑此前的自己。
韋爾斯啊,韋爾斯。
唯有懦夫才要自殺。
你究竟被什麼樣的巫術迷惑了頭腦,才愚蠢到要凍死自己呢?
他躺在床上,摟著乖巧的女僕,像偉大之人一樣思考自己同樣璀璨的未來。
然後。
第二天清晨。
在自己那個逼仄、陰冷,滿是蟲蟻與臭氣的磚房裡。
他醒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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