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錦繡華年 150.兇狠

    「——燕九!」元昶一驚,撇下秦執玉縱身躍過來,見燕七正扳著燕九少爺的臉就著火光檢查傷處,可以分明地看見那額上裂開了一道寸長的血口子,搞不好將來要落個疤上去。

    &一忍。」燕七一手抹去滑落到燕九少爺眼角的血水,轉過身來就要背他,被元昶一把拉住:「我來,我腳程快,先背他找御醫!」

    不由分說地將燕九少爺背上背去,拔腿便奔,這回是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向著行宮的方向一路飛縱,奔到半路,聽見燕九少爺在背上慢吞吞地說話:「以後獻寶之前先把魑魅魍魎打發乾淨了再來。」

    &元昶後背一僵,卻也不敢停步,邊飛奔邊硬著聲音道,「你沒事吧?」

    &給自己腦袋放放血就知道了。」燕九少爺淡淡道,「哦,我忘了,你腦袋裡只有水,沒有血。」

    「……」元昶咯崩崩咬牙,悶頭奔了半晌方才不大自在地開口,「燕小胖她……會不會生我的氣?」

    良久沒有聽見燕九少爺回音,正以為這貨失血過多昏過去了,就聽他慢吞吞地又張嘴說話:「她不愛遷怒於人。」

    元昶暗自鬆了口氣,卻聽得燕九少爺慢慢地又補了一句:「然而惹她動怒的人,她亦不會善罷甘休。」

    元昶莫名一凜:「你的意思是……」

    ……

    元昶火急火燎地才從行宮大門裡邁出來,就見燕七站在門外,沒有入門牌的人是進不了行宮門的,只是元昶沒想到燕七居然也一直跟了來。

    &放心,燕九他沒什麼事,呂御醫已經給他上了藥並包紮過了,這會子正給他煎內服的藥,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元昶忙和燕七道,不明所以地竟有一絲緊張。

    &煩你了。」燕七道,轉身就往回走。

    &小……你去哪兒?」元昶抬步欲追。

    燕七倒是停了停腳,偏臉道:「找秦執玉。」

    淡淡的四個字,元昶竟覺得有一股子透骨的寒。

    &胖,這件事交給我,我保證從今後不會讓她再出現在你的眼前,嗯?」元昶拉住燕七的胳膊,凝目望住她。

    &並不是我要的結果。」燕七道。

    &你想要什麼樣的結果?」元昶看著燕七面無表情的臉。

    &的道歉。」燕七邁步,「和應付的代價。」

    &小胖,你冷靜點兒!」元昶幾步攔在燕七面前,「秦執玉會功夫,你不是她對手,這事兒交給我——」

    &謝提醒,」燕七看著元昶,烏黑的瞳底映不出月光,「但你若攔我,我一樣不會客氣。」

    元昶一瞬間全身僵硬,一股既怒又驚又難以分辨的複雜情緒兜頭罩臉地席捲而來,令他幾乎咬碎了牙、攥崩了拳,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強強將這情緒按在胸腔里,而此時燕七已經走出了好遠去。

    元昶狠狠地虛空揮了一拳,咬牙追了上去,卻是一言不發,只管跟著燕七往河灘的方向走,遠遠地看見了火光,絲竹聲諸事不覺太平依舊地吹彈著,待得近前,見秦執玉呆呆地立在方才那堆篝火前,手裡拿著那張撿回來的柘木弓。

    看見燕七走過來,秦執玉臉上有些不自在,然而從小慣出來的驕傲性子令她根本不可能低頭,心一橫,揚起了下巴,用滿不在乎的神色掩飾自己的心虛:「喂,你弟弟沒事吧?」

    &我的比箭之約,我想提前到今天。」燕七這麼說著,一步一步走到秦執玉的面前。

    秦執玉愣了一愣,轉瞬明白了燕七這麼做的意圖,登時惱羞成怒,眉目俱冷地寒聲道:「好!你想怎麼比?!」

    &局定勝負。」燕七語無波瀾地道,然而站在她身畔的元昶卻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迫力,令他全身的肌肉都跟著緊繃起來。

    &秦執玉似也感覺到了這無形的氣場,出於一個武者的本能,身體亦不由自主地進入了警戒狀態,「賭注是什麼?」這才是重點。

    &果我輸,我自斷手筋,再也不碰弓箭。」

    秦執玉吃驚地對上了燕七黑到令人恐慌的雙瞳。

    &果你輸,從這裡跪行到行宮門外,向舍弟磕頭道歉。」

    要讓秦執玉一路雙膝跪地一步一挪地從河灘跪到行宮去。

    好狠!

    秦執玉被這狠勁兒衝擊到了,真要讓她跪著去行宮,她還不如自碎天靈死了的好——這河灘上到處都是人,一會兒行宮裡的文武百官也都要下署簽退了,一出大門就能看見她在那裡跪著,百官知道了此事,全京就都能跟著知道,屆時她還怎麼有臉活在這世上?!

    見秦執玉一時沒有應聲,燕七又道:「你若覺得不公,也可以同我換:你若輸,自斷手筋,我若輸,從行宮跪到這裡,當著所有人的面承認自己技不如人。以上兩種,你可以任選其一。」

    自斷手筋……秦執玉狠狠咬牙,這比下跪還要狠!斷了手筋那就成了廢人,驕傲如她,自信如她,目空一切如她,怎麼可能忍受得了讓自己從一個技壓群芳的天之驕女變成一個百無一用的殘廢!

    &好了嗎?」她聽見燕七問。

    「——我選第一種!」秦執玉狠聲道,她從不認為自己會輸,教她騎射的師父雖不及箭神塗彌,卻也絕對是當朝數一數二的箭術大師,而她又被所有教她各式武學的師父一致認為是天賦極高之人,至少迄今為止,她與人比箭還未遭過敗績。

    所以既然她不可能輸,她就要狠狠地給這個姓燕的一個血淋淋的教訓!元昶不是給她求了一張箭神親手做的弓嗎?那她就要讓她一輩子也開不了這弓!

    ——定要讓她自斷手筋,成為廢物!

    &取弓,兩刻後此處見。」燕七轉頭離開,元昶忍不住跟上去,硬聲問她:「你去哪兒?!在島上沒有皇上允許誰也不許動用兵器!」


    &找我大伯向皇上請旨允我用箭。」

    &你真要和她賭箭?!」元昶又氣又怒,「你有沒有想過後果?!」

    &會對自己的一切行為負責,」燕七道,「她也一樣。」

    元昶惱火地咬牙罵了一句,一把扯住燕七,恨恨地瞪在她的臉上:「你行!你真行!燕小胖!燕七!我今兒就看看你能犟到什麼地步!——你不用找你大伯去了,我進宮和我姐夫說一聲——你就在這兒等我!」說罷縱身向著行宮方向發泄似地狂奔而去。

    沒用片刻果然帶了弓箭回來,狠狠地搥在燕七懷裡:「給你!用我的!滿意了?!」

    &謝。」燕七背上箭簍,轉回河灘去等秦執玉。

    秦執玉換了勁裝,面色冷峻地帶著自己的弓箭回來,冷冷問燕七:「在哪兒比?」

    &意。」

    &灘上人多射不開,去那邊。」秦執玉指向不遠處的參天樹林冷聲道。

    見元昶也跟著進了樹林,秦執玉不由喝道:「元昶!你若出手便算她輸!」

    &要你不用內力,我就不會出手。」元昶沉聲道。

    秦執玉聞言不由暴怒——他這是怕她贏了姓燕的呢!

    於是恨聲地和燕七道:「說,怎麼比?!」

    &難,」燕七平靜地道,「相隔百米,你我互射,每人三箭,可躲可防,以對方手上弓為目標,射斷或射脫手皆算贏,三箭後若是平手,加賽三箭,直到決出勝負。」

    秦執玉再一次驚得半晌難言——拿箭互射!這根本就是在賭命啊!如果對方故意不射弓而射人呢?!把人射死了再認輸還有個屁用!

    元昶在旁亦是驚得緊鎖眉頭,張了張嘴想要說話,然而看了眼燕七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後又強自忍住了,心下打定主意一會子就待在她身旁,隨時準備著出手相救。

    燕七看著秦執玉因驚訝而幾乎瞪出了血絲的眼睛,語氣一成不變:「你若不敢比,可以直接認輸。」

    聽起來像是在用激將法,然而熟悉她的元昶卻知道,她只是在做陳述,不敢比就認輸,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道理。

    秦執玉卻當了燕七在激她,年輕人總是容易不計後果地衝動,於是銀牙一咬,徹底豁了出去:「比就比!就這麼說定了!醜話說在前,刀箭無眼,若是你因此而枉送了性命,我可不會以命償命!」

    &昶作證,若我因此喪命,麻煩通知我家裡人,不向秦執玉追究任何責任。」燕七道。

    元昶默然。

    燕七也未等他作答,只向秦執玉道了聲「開始吧」,便轉頭往百米開外行去,元昶便在她身後跟著,走至半途,燕七轉頭和他道:「你就停在這裡吧,一會兒你來發口令。」

    &不。」元昶瞪著她。

    &任性,」燕七亦看著他,「放心,我不會輸。」

    我不會輸。

    又是這樣的毋庸置疑,又是這樣的篤定自信,這一切的來源究竟是什麼?!

    ——她是個妖怪!

    元昶停下腳,看著燕七如平時一般沉定從容地走遠,如果不是因為這背影較之往日清減了許多,他根本未曾發現她的背脊竟是如此挺直,像一桿森冷的利箭,蓄勢時,肅殺浸骨!

    燕七在百米外站定,開弓搭箭。

    密林黝暗,難透月光,微弱的光線里,燕七巋然不動的身姿宛如一株虬勁的樹,然而風吹樹會搖,她卻穩不可摧,身影與背後黑黢黢的叢林融為了一體,仿佛自體內釋放出一股無窮的黑暗力量,鋪天蓋地地向著她的對手席捲而至!

    秦執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有內功修為的人對於「氣場」這種無形卻有質的東西最為敏感,她感覺到了燕七的氣場,但她說不清這種「場」究竟屬於什麼——不是殺氣,因為沒有戾意,也不是怒氣,因為不見躁動,亦不是鬥氣,因為鬥氣上揚,這股氣卻是在包圍,在壓迫,在摧肝碎腑!

    秦執玉收斂心神,吐納調息,努力將這股來自對手的可怕的迫力排除在外,而後拉弓引箭,站開箭步,屏息凝神。

    第一箭至關重要。

    燕七的箭技秦執玉在消夏會那晚便已經見識過了,百米開外射銅錢,這一手她也能做到,但這依然能證明燕七箭技的不俗,所以這第一箭,她必須要保證在射中燕七手上弓的同時還要想法子避開燕七射來的箭,只要她能在第一箭就射中燕七的弓,勝負就能立定,後面兩箭便可以不必再射——拖得越久變數越多,所以,一定要一箭封喉!

    元昶手心裡竟隱隱地沁出汗來,他雖然武藝不錯,他雖然嚮往江湖,可他長了這麼大,卻從來沒有經歷過像眼前這般幾乎是以生死相搏的對決,他知道江湖並不美好,可今日這被揭起的江湖一角仍令他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了一種冰冷的殘酷。

    這冰冷和殘酷是她揭給他看的,是她,這個從來不爭不吵不緊不慢任誰都能取笑上幾句欺負個幾回的木臉丫頭。

    原來不是她慫,而是她的世界太大。

    魚缸里的螃蟹夾得痛海里的鯨魚嗎?

    所以她從來都不笑,不哭,不急,不怕,因為就算是把整個魚缸都打翻,也潑不濕她的一角魚鰭,更莫說在她的臉上掀起風浪,她又怎麼會在乎那些小蟹小蝦。

    可你一旦惹怒了這頭鯨,她就會立刻讓你知道海有多深多大,她張開鯨吞之口,告訴你什麼才叫兇狠,什麼才叫廝殺。

    元昶恍然覺得,自己直至今天才真正地認識了這個女孩,燕家七小姐,燕七。

    元昶向後退步,退到能夠將相隔百米的兩人的身影全都納入視線之內,一東一西,兩個人持弓相向,紋絲不動。究竟這場對決誰能勝出?

    元昶運氣於喉,沉喝了一聲:「開始!」

    &嗖」兩道利箭破空聲劃響在黝暗的林間,半空裡「叮」地一聲金鐵交鳴,緊接著又是「嗖」「嗖」兩聲箭響,箭響過後是一聲「啪」地木頭斷裂響和一聲「篤」地箭釘入木響,再之後,林中霎那間靜了下來,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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