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半山腰一處破敗的古廟,燃起一點豆大的光亮,照在修補過的窗戶上,映出一小團橘色光暈,在昏暗的滿山搖曳的風雨中,存了一抹朦朧的靜謐。
檀婉清坐在看不清顏色破舊的蓆子上,就著微弱的燈光靜靜的擦著濕發,似聽到什麼,動作一停,不由側耳傾聽,但外面除了一陣陣雨打樹葉的聲音,再聽不到其它。
「小姐。」瑞珠小步進來,反身掩上破門,手裡拿著一隻掉了數齒的梳子,利落的脫鞋上來對她道:「我跟廟裡老尼那兒討了這個,讓瑞珠給小姐梳頭吧。」
瑞珠一提,她才想到自己似乎很久沒有洗過頭,更不提梳理,這次倒是託了雨水的福,檀婉清點點頭,放下了手上看不出顏色的粗布。
瑞珠移到檀婉清身後,小心的順著髮絲梳理,這一路蓬頭垢面,小姐的頭髮都沒有好好打理過,如今才不過月余,竟是有些打結了。
想到以前在檀府時,小姐養的那一頭瀑布黑鍛,一隻手都握不住,瑞珠心下微微發酸,再想到從此以後日子再不復以前,頓覺得難受,自己都是如此,何況小姐呢?她手下動作更是輕微。
「瑞珠給小姐挽個流雲鬢吧。」
檀婉清正聽著風雨聲,心下不定,又哪管什麼頭,只隨口道:「隨便挽個髻就是,如今我們的身份,怎麼還能講究這個。」應是越落魄越好,想到什麼,又道:「不是說過,以後不要叫我小姐了,怎麼還沒有改口?」
瑞珠在後面唯唯諾諾的應了,顯然是不放在心上的,反正私下裡叫的,沒有外人,又有什麼關係,小姐要怕她說漏了嘴,被人猜忌,她在人前注意點就是了。
檀婉清嘆氣,知道她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回身拿下她手裡的梳子,正待說話,似又聽到什麼,手裡一頓。
「小姐?」瑞珠不知所以,也跟著看向窗處。
檀婉清沖她「噓」了一聲,再細聽,外面卻是處處風雨聲,再無別響,她心下疑惑,見瑞珠看她才出聲詢道:「剛才,你是否聽到一陣必必剝剝的聲音?」
瑞珠一直在梳頭,根本沒注意外面,立即搖頭,「沒有啊。」
「那進來前,有沒有聽到馬的嘶鳴聲?」
「小姐,你,你不要嚇奴婢,外面除了雨聲,什麼也聽不到。」瑞珠想到什麼,也跟著嚇得不清,這古廟本就在山裡,渺無人煙的,何況廟裡只有一個五十餘歲的尼姑,什麼必必剝剝的聲音,聽起來實在瘮人。
檀婉清見瑞珠臉色都白了,只得安慰道:「也許是我聽錯了。」
「是呢,小姐。」瑞珠立即道:「外面雨那麼大,落在那些樹啊,草啊,石頭上,總會有很多那種撲撲簌簌,必必剝剝的古怪聲音,或者一些山中野獸的叫聲像馬聲也說不定。」瑞珠這時連奴婢都脫了口,不怪她怕,提到馬,就不免去想是不是那些衙役追過來了,她和小姐兩人雖然假死逃了出來,但一旦再被抓住,那就是朝廷逃犯,罪加一等,到時,到時一百張口都說不清了。
自逃出來後,檀婉清一直有些心緒不定,人在不安里總是會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的,聽瑞珠這麼一說,也不是沒有道理。
何況她們也不過是檀家女眷里微不足道兩人,死了便死了,不至於讓那些衙役冒著大雨與山賊的危險,返回來尋找吧?想來是自己聽錯了的。
這麼一想,她才心下稍安,轉移了視線,望了望門處,輕聲問道:「你可曾跟那老師父提起僧牒的事?」
說起這件事,瑞珠立即點頭回道:「那老尼沒說不行,只說幫我們想想辦法……」
檀婉清嗯了一聲,「我們求上人家,不能讓人家白忙。」說完從袖中取出了一截黃燦燦的小巧圓柱,其實這東西不是別物,正是金子,檀府的時候,一般主子都會讓人打很多金的銀的瓜子花生,或者動物形狀的小巧吉祥之物,留著打賞下人,檀婉清則是讓人做成銅錢狀,再敲上吉祥的字,用一打一打紙包著,不少下人暗地裡叫它小銀餅小金錢,樣子耐看又實在,京城流行一時。
檀府出事的時候,她只來得及將一根紙包的圓金錢塞進了髮髻里,她的頭髮一向濃密,竟未被任何人發現。
這根金餅柱里有四十餘枚小金餅,被她用來打點瑞珠用去二十多枚,餘下的已不多,她掂來掂去,全部塞到瑞珠手裡,讓她快些給廟裡的師父送去。
瑞珠有些躊躇,捨不得都拿出去,但見小姐的模樣,只得將小金餅放進袖裡兜著,翻身下地。
檀婉清無數次想過脫離檀家,雖然終因困難重重而中止,不過一些小細節也曾有想過,比如說,她假死後,沒有了檀府嫡女的身份,又要以什麼身份存在?
正因為去了解了,才清楚古時的戶籍數量控制的是多麼嚴苛。
戶籍就是徵稅的標準,朝廷一向查得清清楚楚,制度已經已經完備到爆了。
雖然當時的她,要弄到一張戶籍其實並不難。
但以現在的身份,這樣的情況下,要弄一張在這裡可通行的身份證明,便難如登天,而沒有這份證明,在古代是寸步難行的。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這裡是一處尼姑庵,若是能遞上足夠供奉,換得兩副僧牒護身,日後也能有個容身於市井的身份。
檀婉清正這麼想著,那邊瑞珠已是端著盆熱水進來,後面跟進來一位老尼,大概是生活困苦,五十餘歲看起來竟像六十多歲的模樣。
在她看到清洗過後,靜靜坐在破落席上,白膚黑髮溫婉的檀婉清時,只覺眼前這陰暗簡陋屋子都因人而亮了一亮。
那小丫頭含含糊糊說她們姐妹探親路上遇到山賊,與親人衝散了,真道她這避世之人,沒見過世面老眼昏花。
單是這破陋廂房中的美人,往那裡一坐,便知落魄之前必是顯貴之人,再想到剛才那丫鬟塞給她的黃金錢,更篤定這一點,三四兩重的黃金,換得銀子,也有三四十兩。
也只有那些個貴人才出手如此大方,雖是落魄,掉個豆子仍夠普通人幾年的嚼用了。
老尼道了聲施主,便從洗得發白的僧衣內取出兩張紙來。
檀婉清趕緊讓瑞珠請了老尼過來坐。
「……這庵里也曾鼎盛一時,若是那時,施主就算出供奉錢,想弄兩張僧牒也難辦到,寺廟裡也有忌諱,若是持僧牒的人有問題,廟裡的僧尼也脫不了干係,不過這幾年世道越發不太平,邊關的瓦刺比老虎還兇狠,流民越來越多,大家都活不下去了,哪有餘錢供奉香火,一些有去處的女尼早早離去。庵里如今只剩老尼一人,倒也不用再顧忌這些。」說完她將那兩張破舊的僧牒遞給二人,手中念珠轉了轉。
「也不瞞施主,真要辦僧牒,老尼確實無能為力,但若只圖有個身份避世,這麼多年,寺里的人病的病死的死,倒有留下來一些,老尼便從中挑了兩張,雖是染病死的,但也身家清白,與兩位施主年紀合得上,若不嫌棄,便拿去用吧。」
檀婉清將桌上的僧牒拿起,看著雖舊,但上面清楚載有僧尼的籍貫、俗名、年齡、及所屬寺院、得戒師等,雖然這種冒名頂替的證明,根本經不起推敲,若真有人刨根問底,很快就能發現端倪,但在這遠離京城,又有流民出沒之地,衙門想必也不會查那麼緊,若小心一些,不拋頭露面,不引人注意,在市井之地藏身做個升斗小民,還是不難的。
檀婉清頓了頓,起身下拜,「師太的再造之恩無以為報。」
有了這副護身度牒,她和瑞珠等同再生,總算勉強可世間行走了。
老尼哪敢受貴人之禮,趕緊扶起檀婉清與瑞珠二人,連道不可,「施主放心,老尼雖打算另投它寺,但施主給的香火錢,仍會如數奉交寺中,有了這些香火錢,老尼也不用一個人在此地孤老,說起來施主才是老尼的貴人。」
檀婉清並不在意她將錢捐了還是自留,如今她如願以償的得到了度牒,心下總算鬆了口氣,感謝之意自然溢於言表,細細聊了一會兒後,直到天色已晚,才送走了老尼。
瑞珠關上門,拿起桌上髒兮兮的紙,撇嘴有些嫌棄道:「小姐,這是死人的東西,我們還要頂著死人名頭,多晦氣啊。」
檀婉清卻並不在意,一個府里長大從未在外面生活過的丫鬟哪裡知道世道之艱難?將東西收好,她隨口道:「我們兩個不也死了一回了麼,都是死了一回的人,誰嫌棄誰呢?」又道:「剛才我已經和師太說好,明日我們與她一起離開,畢竟這裡人生地不熟,師太能帶我們一路。」說完她看了看門,意示瑞珠把門關好。
瑞珠立即瞭然跳下地,在門口四下看了看,然後將門合上,兩人回到窄小的桌前,檀婉清用熱水匆匆擦了身,便將換下來貼身的肚兜取了出來。
肚兜顏色暗淡毫不起眼,雖整個兜面繡滿了荷花荷葉,卻沒有絲毫美感,也有些偏厚。
檀婉清取出了讓瑞珠借來的小剪,然後延著雙層的兜面細細剖開,在燈光下那些毫無美感的荷花夾層後面,隱隱一片金色。
瑞珠臉上難掩激動,她瞪大眼晴看著自家小姐,口裡直道:「小,小姐,奴婢繡的時候,是絕沒有想到有用得上的一天,這分明是我們的救命錢!還好小姐有藏金的習慣,真是老天保佑!」她還曾暗暗吐槽過自家小姐這麼個異於常人的怪癖,這個時候卻又無比感謝起小姐這個怪癖來了。
瑞珠又哪懂檀婉清的坐立難安?
兩人也不言語,飛快的將那些金葉子取了下來,一共三十六枚,可惜,肚兜太小,三十六枚已是極限,多了就太沉了,檀婉清也不是沒想過縫上些銀票之類好攜帶之物。
但銀票雖輕,卻有種種不方便之處,遠不如金子實在,可隨取隨用。
瑞珠將三十六片細薄的金葉子小心的放入手中,掂了掂:「比給老尼的那些金鑄錢要沉一些,大概有五六兩。」
「不錯了,日後換成銀子仔細些用,夠我們用上一段時間。」
以前小姐何曾在意過這點小錢,如今卻想著換成銀子省著用,瑞珠本來還高興的心情,又變得心酸起來,她不敢在小姐眼前露出神態,只得拿出向老尼借來的針線,低頭挑著肚兜好的地方剪下來,飛快給小姐縫了只荷包,將金葉子裝進荷包里。
檀婉清看著被寒雨打濕一片的窗戶,只覺浸骨的冷,這個被褥有剌鼻的霉味,陌生的沒有一絲熱氣的屋子,手腳如抵冰塊,除了心口處,骨肉都冷得刺骨。但與前些日子的境遇相比,她倒寧願活在這種光景中。
想到以後會越來越好,心情慢慢放鬆下來,加之多日疲累,困意很快涌了上來,原以為會是一個不眠之夜,但一合眼,便沉沉睡去。
陷入夢鄉的檀婉清萬沒想不到的是。
身處的破敗草屋古廟,早已被十幾黑騎兵團團圍住,直等著一聲令下衝進去捉人,直到那穿著盔甲的男子駕著馬來迴繞在那點橘色光暈窗前,似突然改了主意般抬手阻止了幾人。
雨中的馬不適的發出幾聲嘶鳴。
他騎在馬上,頂著冷雨不言不語盯著窗看了很久,才回頭點了手下兩名夜不覺探子,指著窗戶冷聲道:「給我盯住裡面的人,我要知道她所有行蹤,去了哪裡,都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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