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外,宣於祁上馬車時,剛好看到無雙背著行李從不遠處的茅舍里出來,她肩上披上了一件織錦鼠皮斗篷,白色的絨毛在頸間團簇,襯的膚色有些蒼白。
兩人視線撞了個正著,宣於祁眸色沉了幾分,唇角卻依然含著淡淡的笑意,目光深深淺淺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無雙倒是很坦然,咧嘴一笑,帽檐下的眉目明艷秀麗,頰邊的酒窩若隱若現,她露出一個十分詫異的表情,「咦,好巧啊。你也準備下山?」
早上宣於祁向風兮音辭行時,無雙並不在邊上,不過,她是習武之人,就算隔了一面牆,想聽自然能聽到。
此時來個偶遇,倒是機智。
宣於祁輕笑,「你不是來賞梅嗎?怎麼不多住幾日?」
「看一眼就行了,風神醫喜歡清靜,住太久了會惹人嫌的。」無雙面不改色地笑道,提了提肩上的行李,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偏頭問浮生,「我的坐騎在山下,方便載我一程嗎?」
浮生點頭,「那是自然,無雙姑娘請上馬車。」
無雙道了謝,看都沒看宣於祁一眼,徑自掀開車簾坐進馬車內。
宣於祁看著落下的車簾,眸色微深,思忖良久,最後還在浮生的提醒下探身上去了。
前兩日剛落雪,積雪尚未消融,馬車外寒風凜冽的吹。
無雙掀開車簾一角,所看到的便是一片片白皚皚的雪山,山川樹木形成一色,山林間人鳥聲俱絕。
宣於祁自上了馬車就閉目養神,壓根沒有張開過眼睛,於是乎馬車走了大半天,兩人一句話也說不上。直到發覺有寒風灌進來,他才蹙著眉,緩緩睜開眼。
無雙一抬頭,正好對上宣於祁幽深的眼眸,目光落在他青白的臉上,忽然想起他身體不好,連忙放下帘子,有些難過道「對不起,我忘了你畏寒。」
「無妨。」宣於祁不冷不淡地回了兩個字。
無雙神色微凝,瞧了他一眼,嘴角扯起一抹苦笑,狀似漫不經心地問,「接下來你打算去哪了?」
「去該去的地方。」隨意的敷衍了一句,宣於祁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馬車裡很靜,氣氛有些冷凝,無雙抿了抿唇,沒再打擾他,聽著外面風聲呼嘯,她時不時地會偏頭看他一眼,瞧了眼他身上的灰色大氅,又瞧了眼他蒼白如紙的面色,嘴唇幾番輕啟,卻始終沒再說什麼。
關心也要有個資格,他明顯不想理她,她還能說什麼。
一路無言,馬上下了洛川山後,車簾外的浮生問道「祁公子,接下來去哪裡?」
宣於祁睜開眼,淡靜的目光看向無雙,「你去哪裡?」
無雙有些沒反應過來,斟酌道「呃進城吧?」說完,又反問,「你進城嗎?」
宣於祁微微一笑,沒有回她,直接對外面的浮生道「麻煩你先進城。」
「好的。」
待馬車行到城門口,宣於祁含笑地看著無雙,輕聲道「我不方便進城,就送你到這裡了。」
無雙愣了愣,不假思索道「你不進城嗎?」
宣於祁還是那句話,「我不方便進城。」
無雙有些懵,頓了會,吶吶道「不如先送你吧。」
「不管如何相送,終有一別。」宣於祁看著她,眉宇間染著如今很少見的溫柔,「無雙,很高興認識你,今後多保重。」
無雙怔怔地看著他,她以為自己習慣了,已足夠堅強,可當再次從他口中聽到離別的話時,心中忍不住一痛,光彩的眸眼瞬間蒙上了一層霧水。
她嘴角牽起一抹苦澀的笑,垂下眼眸,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嗯,多保重。」
車簾被掀開,凜冽的寒風灌了進來,將車廂里原本的暖意驅散,空中透著刺骨的冰涼,宣於祁止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將手縮進袖子裡,目光深深地看著無雙近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過了良久,謂然嘆了口氣。
有些傷痕,是交給時間平復的,無雙還年輕,相信終有一天,她再想起他時,只記得當初的傷痛,卻想不起當時痛的感覺。
如此最好。
無雙如冰雕泥塑般的站在城門外,痴痴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周圍的行人來來往往,她站在喧鬧中,感到孤獨。
一陣寒風拂到面上,令她原本哀涼的心緒漸漸變的平靜,天空下起了雪,她望著駛向蒼茫天際的馬車,無端生出一種思念、擔憂、心疼。
前路兇險未卜,他一個人,該怎麼走?
仰首望著漫天飄雪,忽然覺得自己好沒骨氣,即使宣於祁那樣對她,她痛過之後,還是會為他擔心,為他心疼沒辦法,誰叫喜歡他呢。
櫻城三十里外有一座山莊,莊子不大,位置有些偏僻,裡面住著一戶四口人家,約莫天黑時,山莊外停了一輛馬車,主人家親自出來相迎。
宣於祁向浮生致了謝,目送他離去後,才隨主人家進了莊子。
西院客房,宣於祁看了眼站在身前的四人,低聲道「墮塵、宮玄,明日你們隨我去一趟聖寧,瞿叔瞿嫂繼續留在這裡,一切按照原計劃不變。」
四人對視一眼,俯首領命。
「傲古傲月那邊如何?」宣於祁問。
「公子放心,一切安好,」那個叫瞿叔的中年男子道「前幾日傲古來信,說傲月的左手劍小有所成,二人可隨時待命。」
「不到迫不得已,不要驚動他們。」宣於祁呷了一口熱茶,道「回信讓他們好生休養,休養好了就去做自己的事,不用顧慮我。」
「是。」
忽地,瞿叔耳尖一動,立時抬頭望向屋頂,下一秒,身後兩個人影同時沖了出去。
很顯然,墮塵和宮玄也聽到了動靜。
不一會兒,屋頂上就傳來激烈的打鬥聲,宣於祁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目光看向院外,沉聲問「瞿叔,來了多少人?」
瞿叔擰著眉,斬釘截鐵道「只有一人。」凝神聽了會,又補充道「使用長鞭,是名女子。」
宣於祁眸光一動,隱有無奈之意,他緩緩坐下,鎮定自若地喝了杯熱茶。
很快,墮塵和宮玄二人就推著一名女子走進來了,瞿叔瞿叔退到一邊,宣於祁凌冽而又淡漠的雙眸掃了她一眼,將她的狼狽盡收眼底,「你跟蹤我?」
無雙身上有幾道劍痕,右邊袖子被割破,宣於祁看過來時,她目光閃躲了一下,別過頭,辯解道「才沒有,我只是剛好路過。」
話音略滯,顯然受了些內傷。
「從屋頂上路過?」宣於祁質疑道。
無雙低下頭,抿唇不語。
宣於祁看著她,聲線有些冷清,「你自己走,還是要我趕你走?」
無雙臉色一白,驀然抬頭看著他,對峙良久,忽地冷冷一笑,揚聲斥道「宣於祁,你一定要這麼無情嗎?好歹相識一場,就不能好好說嗎!我不過是擔心你的安危,所以才想著跟過來看一看,現在都這麼晚了,你讓我走,我走去哪?外面風雪交加,你要我活活凍死嗎?」
房門還開著,宣於祁瞟了眼外面的風雪,皺了皺眉,「那就住一晚,明早自己走,別讓我趕你。」
無雙哼了哼,「走就走,你以為我稀罕住在荒野破村子裡呢。」
話是這麼說,但她心裡另有想法。剛在外面聽宣於祁說明天要去聖寧,知道目的地還怕找不到藉口同路嗎?
宣於祁掃了她一眼,淡淡道「瞿嫂,給她安排間房,再拿些金瘡藥幫她處理下傷口。」
無雙聞言,瞥了眼房間裡的那名中年婦女,低著頭努努嘴,儘量讓自己臉上看起來沒有異樣。
翌日,大雪停了,濕冷的寒風卷過,吹得樹梢上的積雪簌簌往下落。
偏僻的莊子裡,走出一名女子,手裡牽著一匹駿馬,回首望了眼山莊,翻身上了馬背,毫不留戀地朝櫻城方向奔去。
路過一片樹林時,她棄馬飛身上樹,接著便往回飛。
一個時辰後,又有一輛通體簡素的馬車從山莊後門駛出,沿著蜿蜒的山路,徐徐地朝華城方向而去。
晌午時分,馬車行駛到官道旁的一處茶棚前。
宮玄挑開車簾,墜塵率先走下來,接著緩緩下來一名削瘦的公子。
這公子身上穿著厚厚的狐皮斗篷,面色蠟黃,眉宇間盡顯疲態,一見便有弱症在身。他握拳在唇邊輕輕咳嗽了兩聲,由身邊護衛模樣的男子攙扶著,一步一喘走進茶棚。
天氣酷寒,茶棚里喝茶的人不多,病弱公子還沒坐下,突然察覺到背後有一道炙熱的視線緊緊鎖住自己。
回首去看,卻見一名紅衣女子正神色晦暗地盯著自己,目光一動也不動。
病弱公子眼底閃過一眼暗色,別過頭,咳嗽驟然加劇,他身旁的護衛冷冷看了眼茶棚角落的紅衣女子,而紅衣女子也正在看他,臉上露出詫異地神情,霍然站起身,指著他們道「是你們」
墜塵眼底閃過寒意,冷冷打斷她的話,「我們與姑娘並不相識,姑娘認錯人了。」
無雙一愣,瞟了眼他身側的病弱男子,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麼,那邊去停馬車的宮玄剛好過來了。
一進茶棚,便發現氣氛不對,茶棚里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家公子和角落那名紅衣女子身上。
那名紅衣女子看到他,頓時幡然醒悟,「噢,我記起來了你叫宮玄。」雖然昨晚還在屋頂打了一架,可這名字她只聽過一次,不免忘了,回憶了好久才想起來。
說著,又看了看茶棚裡面的病態男子和墜塵,可在心裡的那三個字險些就要脫口而出。
病態男子倏地眸光一抬,一記警告的眼神掃了過來。無雙神情一滯,餘光瞥了眼周圍,連忙把即將說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事發突然,病態男子一行三人沒有久留,簡單墊了腹後,便上了馬車,繼續出發趕路。
無雙望了眼遠去的馬車,連忙結賬跟了上去。
官道上一片冬季頹敗之氣,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四面八方湧出了十餘名黑衣人,二話不說,拔劍衝上,來者各個都是高手,蒙著面,一身勁衣,顯然都是有備而來。
外面趕車的宮玄早有戒備,當即掏出幾枚煙霧彈往空中一撒,勒緊韁繩從黑衣人中間衝出一條口子。
與之同時,四名赤色人影從官道兩旁的樹林裡衝出,攔身接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官道上,廝殺聲響起,四名赤衣人劍法精妙,卻禁不住對方人多,很快就有兩名黑衣人趁機溜了出去。
兩名黑衣人身法極快,轉瞬就追上了馬車,一人猛地沖向前,凌厲的掌風擊出,另一人手持長劍,朝車廂後刺去。
轟得一聲巨響,馬車裡飛出兩道人影,與之同時,車廂在掌風和劍氣的夾擊下,被震的四分五裂。
墜塵帶著宣於祁,飛落到官道一旁,宮玄立即衝上。
寒風蕭瑟,官道上劍氣四溢。
無雙趕到時,只看到一地屍體,宮玄屹然站在官道中央,手中長劍還滴落著鮮血,其餘四名赤衣人亦是如此。
無雙驚疑不定地掃了他們一眼,目光落在官道旁那名病弱男子身上,「你是你嗎?你怎麼樣,沒事吧?」
宣於祁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語意蕭索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無雙頓了下,道「我回京啊,剛好路過那個茶棚,看到宮玄和墜塵,就猜到應該是你。」
「這麼巧?」宣於祁冷聲質問,「你今早不是去了櫻城?從櫻城回京會經過這條路?」
無雙微微垂首,神態不自然地將額間的幾縷碎發別到而後。
宮玄冷冷看了她一眼,收劍入鞘,抬頭望向宣於祁道「公子,行蹤既然已經暴露,敵人就一定會派出第二批人來,此地不宜久留,應儘快撤退。」
宣於祁頷首,面色凝重道「這一批人只是先來試探,真正難對付的還在後面。」
「行蹤怎麼會突然暴露?」無雙覷著宣於祁,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不是一直都隱藏的很好嗎?」
「廢話,還是因為你!」墜塵瞪著無雙,語氣中滿含怒意,「這半年來,公子憑藉易容術走在官府門口都沒人認出來,這下好了,不止公子,就連我們都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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