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傍晚,年關將至,先生關了學堂,停了諸多課程,這是例行的假日。
學堂所在的五福村是隸屬於東洲大運國長河縣的一個小村莊,共計人口約三百戶,大多人家以耕作紡織為業,世世代代遺傳,很少人走出過家鄉。
教書先生原本也是村裡的,自幼聰慧愛求學問,可家中父母不願其讀書,後十六七歲自已逃了出來,並覺得村里許多的長輩無知,將來要是尋得學問,定返鄉教育後人。
說是有一件事真假難辨,這位先生逃跑之時正是家中父親病重而村中又無人懂得醫治,臥床幾日愈加嚴重。一日深夜,先生在昏睡父親的病榻前,借著柔黃脆弱的燭光,與唯一照顧父親的母親說:
「我明天就到城裡去,尋些辦法來給爹爹治病。」
「你去找郎中嗎?可我們怕是沒有那麼多……」母親憔悴不堪道,還沒說完,只見先生有些激烈道: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娘親您就安心好了。」說完,話已不能再多,待到第二日清晨,先生尋了些衣物,又向鄰家借用了些許錢財,加上母親給的家中大部分積蓄,上城求學,一走就是幾十年,而父親是沒幾日就死了,說是連安葬的錢也沒有,這母親更是在悲痛中死絕。
先生當時想:「當醫生多半是無用的,這身體病了可以治好,可精神上的病倘若不治,許多人活著與死了便也沒有什麼區別,而且這病是容易傳染的。」
如今先生學成歸鄉,竟也是個知名的大作家了,下鄉教學的精神更是使許多文人甚是敬佩。文藝的報紙頭條都會有說,著名的文學家周子牛回鄉教學,是一種崇高的反哺精神。
今當的時局,內有所謂革命者與皇權爭鬥,外有西洲列強虎視眈眈,像周子牛這樣一身灰白長衫敢於以激烈言辭說出實際問題的長者,是在年輕人當中所崇拜的。
……
……
……
風起雲落,這座靠山的小村莊也終於要迎來最熱鬧的時候,那就是春節,土木結構的房屋上也帶上了紅色的喜慶。
學堂放假,孩子們自然多有時間出來,或幫家人籌備,或集結遊玩,好不自在。
清晨,太陽微薄,涼風習習,公雞遠近蹄鳴,狗吠接連不斷,許多婦女都在池塘邊洗衣裳,洗完後,回自家的灶上準備早飯,自然也不得清淨。
唐少峰卻是在母親去洗衣裳的時候自己做早飯。
家後院有一小塊菜地,裡面種著一些青菜油麥菜,還有絲瓜和黃瓜與辣椒等。
但早晨還是適合吃一些清淡的東西。
唐少峰也是最近才適應自己在家做早飯。他以前覺得自己二十多歲的時候都沒做過,現在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卻會做了。也許是無奈的吧,畢竟現在只有自己和母親生活。
今天早上吃的還是一如既往的簡單,唐少峰做出了一種像包子其實是夾饃的……饅頭,上面還有些芝麻,中間夾了青菜和一些涼拌的酸黃瓜,另外就是說一層蘿蔔乾與肉餅。
「這是什麼,倒別有一番風味。」母親洗完衣服,他們就坐在院子門口,迎著升起來比較暖和的太陽吃了起來。
「回母親的話,這東西叫漢包。」唐少峰也是吃了一口說道,「原本就是我們漢人吃的東西。」
「你哪裡學到這些玩意?」母親有些疑惑不解道。
「我這不是和丁老爺家的公子丁如命關係挺好麼?也曾到他家去吃過不少怪奇玩意,這漢包就是其中之一。我覺得簡單,又讓丁少爺叫廚子教我,沒多幾下就會了。」唐少峰迴答。
母親又道:「你倒是有這機靈能耐,只是那丁老爺是天大的財主,他就這麼一個兒子,吃的都和咱們不在一雙筷子上,我怕是說,你們二人要是哪天起了糾紛,可不好收拾。」
「母親放心好了,孩兒自知這番道理。」唐少峰說完,吃也差不多了。
「過年你看需要置辦些什麼?」母親放下碗筷問。
「只要和您過就什麼都齊了。」唐少峰答。
「我想著你還是最好到咸亨那取二兩酒來。」母親說時,有些猶豫。「你雖然還甚年輕,但也該早成長些好,我只幫人做點活,怕是過不了多時……
學業可還好麼?」
「還行。」唐少峰說著收拾了碗筷,等自己洗淨出來後見到母親拿著一簍子雜谷在給幾隻小雞餵食,自己也是沒事做拿了個橘子,在忽明忽暗的陽光下剝開吃了起來。
「我看你應該給那教書的周先生送些東西的,家裡菜園有些。」母親突然說。
「我會拿些東西自己盤算。」唐少峰說著,須臾之間一陣微風拂面。
還是那日,有小斯來話,唐少峰正被丁家少爺叫去,他只跟著去了,只見那少爺神神秘秘把他叫入房中。
「我有一遠方親戚要來,」丁少爺說道,「那是個表妹,長得漂亮,也剛從大城裡的女子學堂畢業,都喜換潮流的東西,不如你給我做首新詩……」
「上次我給你作文,結果不是被老師說成吃人了嗎?」唐少峰一臉無奈道,「只是這次作詩……」
「那可不一樣!」丁少爺說著坐端正喝了口水,「要不是我爹非要我討好這個姓周的,我早就到西洋留學了。至於那作文,我看是極好的,讓人看得舒服。」
唐少峰沉默良久,說道:「好吧,我試試,可我不知道你那表妹到底什麼樣……」
「我看那些新詩都差不多的,自古以來情話都無非是哪些罷了,你自己看著辦,要成了我定有重謝。」
「那好吧。」
他們說完此事,丁少爺忽然湊近小聲說道:「你上次教我家廚子做的炸薯條,已經成形了,可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你跟我去看看吧。」
他們一行來到後廚,一個頂胖的大廚正站在一口大鍋前,鍋里正是油滾滾的炸土豆條。
自從唐少峰教他們做漢包後,丁少爺漸漸對此十分喜愛,並覺得是人間美味。
「確實缺了點什麼。」唐少峰試吃了一根說,「你這炸的薯條還是要嫩了才好,而且缺少沾料……」
「什麼料最好?」
「我覺得這個……」
……
……
……
周子牛遊走在道上,心中恍恍惚惚,他正觀察著周圍不少細節,關於人和事感慨萬千。
「不知咸亨怎麼樣了?」他想著自己兒時工作過的酒樓,於是便急步轉道。
路近一半,這事一個賴頭賴臉的男人突然衝到他的面前,雙手叉腰大聲道:「媽媽的,兒子寫老子了!」說完就啐了一口。
眾人趕緊圍了過來。
「阿貴?」周子牛退後了幾步,擦了擦臉。
「媽媽的,好你個牛哥兒,竟然寫我,寫就算了,還把我寫死了!」阿貴說著,不由想起不久前上城聽到人講周子牛的一篇文章,主角竟是自己。原本他不識字不理這些玩意,可事情關忽自己,便也強行聽了去,其他廢話墨跡他是不懂也不願意聽,只是這最後的「死」讓他覺得萬分可惡。
他聽著這寫自己的文章,早先也是村里人的口舌,他也只是聽過有這一回事,並不知道文里到底寫了什麼,於是便驕傲起來,逢人便說自己是周子牛的親戚,可趙太爺家的公子一日見他,卻跟他說這個親戚把自己死了。那次一聽,更使他惱火。
「我早就聽說了,」阿貴大聲說著生怕沒人聽見,他早盤算這件事是自己占理。「你隨隨便便到外面寫點玩意動動手指頭就一百塊,現在還寫我,怎麼的?」他說著露出一出壞笑,伸出一張手,「你這一百塊都不給我?媽媽的!」
「得了吧你!」一個看戲的人說道,「人家周先生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就你這貨也敢向周先生要錢?」
「怎的?我錯了?」阿貴一擼袖子,往後退了幾步,辮子盤在前頭,說道,「他寫我,還把我寫死了,可小爺我這身子硬朗著,身下這幾把玩意也還厲害著呢,再怎的說,將來我死了還有我兒子,我兒子死了還有我孫子……現在這時候我是兒子還沒有呢,他就咒我死!媽媽的……」
這時候趙大爺家的一個肥頭大耳的家丁上來糾住了阿貴的頭髮,而他自己則來到了周子牛身邊,先是對唉唉叫的阿貴投去鄙夷的目光:
「你這下流東西也敢找周先生麻煩?人家寫你那是你的福分,就算把你寫死了又有什麼關係?你這蟲豸也好活在世上?」
「我是……我……哎呦,哎呦……」阿貴呦呦叫著,這時候也不好說什麼,「我是細菌,是細菌好麼?周先生,我錯了……我活著多餘死了活該,我不要你的錢,請你看在我還幫你賺過一百塊錢的份上讓趙太爺饒了我罷,哎呦……」
「好了,好了,快停手。」周子牛一陣慌張,那趙太爺也示意家丁停手,然後當著眾人的面說道:
「你們大家可給我聽好了,人家周先生可是文學泰斗一柱擎天,他寫誰就是誰的福分,你們說他寫錯了,難道你們的文學境界能有他高?
趙某人把話撩在這,誰要敢對周先生指指點點說個不是,就是說我的不是!」
晚上,周子牛一身長衫在咸亨裡邊的一個單間喝酒,心中惆悵萬分。
這時候一個西裝革履戴著眼鏡的年輕人進來了,二話不說坐到周子牛面前,氣喘吁吁道,「快給我來兩瓶啤酒一疊蘭花豆。」
「孔小乙,你又來了。」那站在堂前管倒酒的小童見到他就說。「你上次的酒錢還沒給呢。」
「少廢話,」孔小乙不屑道,「我這是為革命你懂麼?事物的發展與現實的辯證關係你懂嗎?馬克思曾說……」說著,又是一通「本質基礎」之類,惹到旁邊幾人好一頓笑。
「先生我可找到你了。」孔小乙卻不理旁人的笑話,對著周子牛說道。
「你是?」周子牛有些不解。
「您不認識我很正常,我就是為革命奮鬥的光榮小兵,」孔小乙接過一瓶啤酒,往桌角一蹭就把瓶蓋蹭開,咕嚕嚕喝了一大口,「您想必一定認識我那不爭氣被封建迷信蒙瞎眼的老爹,當年就是在這酒樓,您不是見了他麼?
說起來啊,您還寫了他呢,我一看真是寫得太好了!體現了封建社會思想的麻木與僵化……」
說著孔小乙有是感慨,「這個科舉制度真是害人啊。我算明白了,唯有現代化的教育制度,使用科學的方法才是真理。」
「那你覺得人該怎麼辦?」周子牛冷冷地問。
「怎麼辦?這有意思了,」孔小乙得意一笑,「只有文化才能改變命運,沒文化的人沒有高尚的精神追求和牲畜一樣有什麼區別?
現在擺在年輕人面前的就一條路,那就是讀書,只有考上好的大學才能當人上人,這國內的大學剛起步還不如意,要我說到國外一流的的大學去才行呢。您看著吧,將來啊,人人都要爭著上大學,人人都想著上一等一的大學,誰不上大學,誰就沒文化,誰就是配牲畜般活著,在這社會上就是廢物。高爾基曾說過……」
……
……
……
藉助幽暗的燈光,周子牛靠坐在圈椅上,灰黑的鬍鬚之上是青煙縷縷,先生吸菸不斷,仿佛陷入深思,卻像是無力的派頭。
不時傳來幾聲咳嗽。
「少峰來了?」周子牛的妻子站在門外,接過唐少峰帶來的一些蔬菜。
「這是我家的茄子,」唐少峰說,「裡面有些種子。」
「是嘛……快進來。」那女人讓唐少峰進了屋裡。
「你來了。」周子牛紋絲不動,只是淡淡的說,抬頭望上,「借書?」
「是……」唐少峰突然忘了應該用什麼禮數,只好把自己帶來的布包在桌前,緩緩打開,裡面有幾本舊書,但還算整潔。
「你放下罷,」周子牛又吸了口煙,咳嗽一聲,「要什麼自己拿便是。」
書櫃就在書桌旁,唐少峰並沒有著急拿,而是似有話又無話,有些難堪,想走又不想走。
「你要說些什麼?坐下罷。」周子牛像是會意到了。
「我一直以為先生是個很有思想的人,」唐少峰慢慢坐在周子牛平時寫作的桌子旁,桌上的紙筆有些凌亂。「我是有話一直不知該與人說的,其實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是說,我原來活在另一個世界裡。」
「什麼樣的世界?」周子牛倒沒有其它疑問。
「一個科學發展的現代化國家,一個沒有戰爭的民主國家,一個不愁吃穿的富裕國家。」
「是麼?那大概是很好的。」
「可我還是有很多煩惱,我在那樣的富裕中卻不知所錯,我只知道混日子過,平時就是在遊戲中虛度罷了,我的人生感覺就是用來浪費的。」
「其實這也就是人了,你大抵也明白。」周子牛淡淡說道,「原來你所在的國家,就是我們現在所期待的國家,然而各個時代又有各自的不幸。」
「我只覺得這是一場夢。」唐少峰周皺眉頭,「因為這不科學……我是說,現在的我的經歷要麼就像是只有到小說劇情里才能出現,可是我只是個普通人,一個三流大學沒畢業的學生,我不會記住那麼多詩詞歌賦與文章拿來占為己有,更沒有掌握什麼高端技術使這個世界感到驚奇,我只知道些小玩意,只認得些小學就學過的詩,我的認知如此有限,在這裡我沒有什麼優越感。」
「你回去罷。」周子牛皺緊眉頭,「我算是看清了什麼東西。」
「可倘若有間封閉的屋子,只有幾個人醒來,而出去又無希望……」唐少峰想到了什麼,又記不太清。
「你回去罷。」周子牛又點了根煙,猛吸一口,使勁咳了幾聲,又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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