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肅大人。」我走進大牢,從沒想過我與他的第三面,會是在這裡相見。
他,不,該說是她。她坐在牢房裡,靠著牆壁出神,聽到聲音,才把頭轉了過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不能理解,她認罪的理由。
「蕭夫人,」她正正經經地與我說道,「這一切都是罪臣所為,還請蕭夫人見諒,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看樣子她是打算以一己之力承擔所有的罪名,可惜現在守望和竹牙還沒有回來,手頭上的證據還不足以證明她是想要幫誰頂罪。「臣肅大人,你是因為聽了我那日的話,才決定來投案的嗎。」
她遲疑了,卻還是應道,「是。」
「你當日應該明白,我會暗示給你那些話,是希望你如何做。」替人頂罪,絕不是我想要看到的下場。
臣肅沉默著。
「臣肅大人……」我仍然想要勸說她改變注意。
「蕭夫人,如今我已向陛下辭去了官職,不再是臣肅。」她提醒說。「我自幼沒有父親,既然是出生在我母親的母家,便當以母親的母家為氏,蕭夫人可以稱我為姚肅。」
姚,是他外公,也就是他母親湘靡夫人的父親家的氏。
「好,姚肅。」我接受了他的請求,「我想問你,你為何要扮作男人,出任朝官。」
「請問蕭夫人是以什麼樣的立場來審姚肅?」事已至此,她還能鎮定自若令我佩服。「如是接受王后委任,查辦朝歌城中命案的蕭夫人,你無權審我。辭官之前,我仍是朝中要臣,即便如今戴罪,也不該是你來審。」
「如果,是王后求了陛下,讓我兩案合併來查呢。」我從腰間取出妲己剛才交給我的令牌。「在來見你之前,我從家人那裡剛剛得到消息,說是你出事了。我急著趕來,可是路上卻遇見了王后派來的人,被接進了宮中。王后向陛下求了這個令牌,希望我能徹查城中少女慘死一案,所以連同你的案子,一併交由我審。」
她輕笑兩聲,「好。生來是個女人,我一生只佩服兩個女人,一個是如今王后,可以左右陛下,亂其朝綱。另一個是你,蕭夫人。」
「是麼?能得你所欽佩,我卻絲毫高興不起來。你若是聰明之人,得你欽佩,自然深感榮幸。可是姚肅,你不夠聰明,或者你,根本是犯傻。」被一個願意替人頂罪的人佩服,我的心情很不好。
而她早已想到,根本不介意我怎麼想怎麼說。
「你為什麼要扮成男人。」我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她本來已經看向別的地方,但是當我二次重複這個問題的時候,她愣了一下,然後斜靠在牆壁上,原本伸直的一條腿曲起,腳踩在地上,她低下頭去,晃了會兒神兒。「因為作為女人活不下去。」
她的答案讓我一怔。
繼而,我認可了她的說法,確實,在這個世界裡,女人想要做點什麼,實在太難了。
「你知道我的身世。」她說,「我娘十五歲就生了下,當時她還未成婚,她說她當時很喜歡我父親,但是卻拒絕告訴任何人,我的父親究竟是誰。我長在外祖父跟前,自小受人欺凌,因為沒有父親,連帶家中奴人都敢對我大呼小叫。可是我娘從來不覺得怎麼樣,她以為自己年輕,漂亮,有一副好嗓子,她以為憑著外祖父的實力,人人都羨慕她嫉妒她。她認為所有人就該追著她,捧著她。後來我娘成婚了,嫁給了現在的騶尹大人,騶尹大人比她小很多,與她成婚的時候,騶尹大人也才十四。再後來借著外祖父的勢力,騶尹大人一步步坐到了現在的位置上,騶尹大人那時候對我娘和外祖父都十分感激,我想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會接受我,才會從外祖父家中把我接過去。」
在知道自己馬上要有一個,一直以來都很渴望擁有的父親時,她很高興,認為這是新生活的開始。
「呵。」她笑了一聲,即便低著頭,即便只能聽到她那虛弱的語氣,都能感覺到她心裡對於回憶起那些事時的,厭惡。「我從未想過,離開了外祖父家,還更過得更慘。我之後就扮作了男人,因為我是私生子的關係,所以我的名字不會記在任何族譜之中,沒有人知道我不是個男人。因為他們從前,從未在意過我是男還是女,不過這樣也好。扮作個男人,至少我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試著向其他大人力薦我自己,從一點點的小官職開始做,然後,終於成為了陛下眼前的臣肅。可是這時候已經沒辦法退出來了,否則會是重罪,不僅我,連帶著我娘,我外祖父都會受到牽連,我只能繼續扮下去。然後成了婚,娶了禾姜做夫人。」
初次見面的時候,我還曾問過她,是不是只有禾姜一位夫人。因為當時我在想,禾姜只有十幾歲,但是臣肅大人卻年近三十。十幾歲成婚很正常,如今年近三十,像臣肅大人一樣官居高位,起碼大小老婆也該有一屋子了。
「禾姜,是個好女人。」說起禾姜,她的語氣軟了下來,「可我對不住她,我不能告訴她我的身份,所以成婚兩年來,禾姜一直以為是她自己的原因,是因為她沒有辦法令我動心,所以我才會一直拒絕她,一直睡在書房裡。」
「你是如何殺了她的?」既然是她自己承認,是這幾起兇案的兇手,看到她正在懷念禾姜,我不留情面地問道。
她呆住了,很壓抑,我看到她的手指在曲動。
「她……她是……」她很克制,聲音里有細微得幾乎可以忽略的沉重,但是她知道必須把謊話編圓了。「她是因為……我明明說,我不想跟騶尹大人和我娘再有過多的往來。可她不聽,她,她偏要盡什麼孝,自作主張一再和府苑上的人來往。那一日是我娘親的生辰,我心裡知道,可是我不想回去。好不容易捱過了在自己的府苑裡吃完了午飯,結果她跑到炊房去忙活,後來又說,要去給我娘奉食……當時,當時我已經很生氣了,賭氣說讓她去,她真的去了。可是等了很久,天都黑了,要下雨了,她都沒有回來。我請人去找她,她卻說因為要下雨了,騶尹大人留她在府苑中過夜。我當時,真的,真的是,氣壞了,我就……」
「你是如何殺了她的,我想知道是過程,你如何在天黑之後進到騶尹大人的府苑裡,如何將禾姜叫到了炊房裡,你是如何把她殺死的,用的什麼兇器,傷到她哪兒了。」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分明在感受到她現在的混亂之後,還是詢問道。
而她早已回答不出。
「騶尹大人,到底對你做了什麼。」我緩了一會兒,才放輕了聲音,問道。
她的身子猛地一僵,嚇壞了。可是卻還在死撐,「沒,沒……沒有。」
「禾姜死的那一日,我恰好在騶尹大人的府苑中看到了,你和騶尹大人、召覃在一起。召覃看向騶尹大人的時候,是憤怒和怒火,壓抑著一股瘋狂;你不屑看他一眼,目光總是刻意在迴避與他的接觸。而騶尹大人在看向召覃時,沒有過多的停留,但是他看向你的時候,眼神里有一種內疚和小心翼翼,他當著你的面,幾次欲言又止,他一定是想和你說什麼的。」可當日在感覺到與眾不同的氣氛之外,我並沒有沿著這一條線索追究下去,因為根本沒想到這個內疚背後竟然有那麼大的傷害。「騶尹大人,對你做了什麼。」
她開始掉眼淚,開始抓自己的頭髮。
「他曾經,**過你,對嗎。」雖然不忍說出答案,但我還是……我知道自己一向殘忍,每一個揭開的案件真相,背後大多都有一個傷心絕望的往事。「你扮作男人,是在那之後的事,因為恥辱讓你憎恨自己身為女人。你拒絕接受自己身為女人的事實,你掩蓋真相,讓自己扮作一個男人,躲在一個男人的軀殼裡來偽裝自己的安全感。讓你沒想到的是,你的母親湘靡夫人發現了這件事,她發現了她的夫君對你做的事,而這件事同樣打擊了她的自尊心,令她重重受創。她素來驕傲,用你說的話,認為一切都該圍著她轉,即使在生下你之後有了這樣一個污點,她還是能很自信很得意。但是自己的夫君對於自己的女兒做出這樣的傷害,被她認為是你們對她的背叛,她忽略了本來作為受害者的你。她的虛榮將她自己所受到的委屈無限放大,她便不能再容忍你們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她想要把這件事鬧大,想讓其他人知道她受了什麼樣的委屈,但她卻忽略了一點,那就是騶尹大人的顏面,你的官職,還有她母家的榮譽。一旦揭穿騶尹大人對你犯下的罪孽,那麼已經在朝中為官任職的你,就會受到查處,因此連帶你的外祖父受到重創。」
騶尹大人向湘靡夫人的母家請罪,但是在所有的利益權衡之下,他們選擇了犧牲湘靡夫人。
不是毒死她。毒死一個人的辦法,要毒啞一個人多。
從一開始,湘靡夫人口中的他們,就是為了讓她閉嘴,不要再肆意張揚家門醜事,他們毀了她的嗓子,但出了意外,她不是完全失聲,只是毀了聲帶。不得已,將她關在了騶尹大人府苑最深處。
如今她選擇一人擔下。
「我會請王后幫忙求情,該受到懲罰的人不是你。」我嘆了口氣,直起了身子。「但是案子我會繼續查下去,該受到懲罰的人必須接受懲罰。命運面前或有尊卑,但是在公平面前,人命同等。你,和你的母親,還有你想要掩護的人,都需要明白一個道理。自己受到的傷害,不能成為傷害別人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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