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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鶴騎集體往燁城撤去的時候,龍首峰腳下,正經歷著一場慘絕人寰的廝殺。
雪不知下了多久,越下越大……按理說,這般雪天,入眼應皆是白色才對,但葉詢卻看到滿目鮮紅。
紅色,全是令人作嘔的紅色。
九天上懸掛著一輪白日,真是奇怪,雪天裡竟還會出太陽,但這太陽是沒有溫度的,耀眼的光線只會讓視線更加清晰,讓他看清所有人是怎麼慘死在匈奴刀下的。
「保護公子!」柴忠的頭盔掉落了,他長發黏血,雜亂的貼在臉上。他的牛皮甲上插著幾隻箭羽,但他還是奮力的握著刀,狀似瘋狂的朝那些匈奴砍去。
那些匈奴大兵騎著高大的馬匹將柴忠圍起來,手中的馬斬毫不留情的朝他砍去。柴忠畢竟是在風雪關待過的人,尚是了解匈奴的招數,因此一人竟招架住了數十人,那些匈奴嘴巴里咕噥著匈奴話,罵罵咧咧的,卻始終不能使柴忠倒下去。
葉詢被眾護衛護在中間,一邊朝北退去一邊抵擋著匈奴,他還是保持著岌岌可危的鎮靜,但他的眸子已經不能像之前那樣淡漠了。他臉上沾著些許鮮血,血已經結成了冰,凍在臉上有些微的疼痛——那是方才一名護衛被削了腦蓋後濺上去的。
當時那護衛還抓著他的袖子,轉頭對他說道公子快走!爾後,騎著駿馬的匈奴在片刻間靠近,馬斬一揮,那人就失去了半個腦袋,接著滾燙的鮮血夾雜著白色腦漿在虛空中像爆竹似得炸了開來,濺得葉詢滿臉都是。
那噁心的血沫腦漿仿若一塊巨石,狠狠砸進了他波瀾不驚的心底。
他生於皇家,怎樣的勾心鬥角沒有見過?死人也是常見的,那些因失寵而投井的妃子,因犯錯被杖斃太監,甚至是他親手下令賜死的各種宮人……他見過的死人不計其數,他本以為死人不過如此,只是模樣難看罷了,但是如今,他才知道,死人,是如此讓人恐懼。
那些死在匈奴刀下的護衛,竟沒有一個是留有全屍的。
當雪鶴離去,他們做好準備要防禦後,匈奴眨眼便靠近,領頭的是一名健壯的少年,一看便是在馬上長大的。他目光銳利,嘴角帶笑。
——他是專門沖自己來的。
當他們追上來後,那領頭少年沒有參加屠殺,而是止住馬,高呼了一聲匈奴話,那些躍躍欲試的匈奴兵便兩眼放光地沖了上來,他們的馬斬只消隨便揮幾下便能要了好幾人的命。
柴忠英勇,奮力護住了葉詢,他企圖在包圍圈中殺出一條血路,眾護衛雖剎時死傷一片,但皆是忠心耿耿,匈奴的馬斬要是朝葉詢砍來,他們竟不顧自身危險,硬生生的將自己擋了上去。
天光下,喊殺四起,慘叫連連。
匈奴大王子烏達爾坐在馬上,眯著眼睛望著這一切,見屬下遲遲傷不了葉詢,他這才取下一柄強弓,拉弓搭箭,將箭尖對準了柴忠——那將領甚是厲害,有他在,這場屠殺勢必要費些時間,而他烏達爾,最不喜歡的就是耽誤時間。
下一秒,烏達爾鬆開弦,只聽「簌」的一聲氣響,三百斤的強弓射出的箭矢帶著強烈的起勁,呼嘯而去,又聽「撲哧」一聲,那箭穩噹噹的透過厚重的牛皮甲,射進了柴忠的身體。
而柴忠只是身體稍稍一愣,接著便沒事一般,繼續揮舞著刀為葉詢格擋開那些致命的馬斬。
「第一箭。」烏達爾低聲說道,他的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笑意。他與北朔守兵交戰許久,這般強悍的將領,他見到的不多,也不知那貴族少年使了什麼法子,讓一干護衛如此忠心,在烏達爾看來,除了這風雪關的守兵,中原人似乎都不怎麼講信用,忠心就更不用提了,若不是風雪關在兩國邊境上苦苦支撐著,他們匈奴人只怕早就占領了那腐朽的北朔王朝了。
那將領也是極有意思的,中了他的箭竟還能站的起來,真真是條鐵打的漢子,只是可惜了,這樣的漢子竟不是他的族人。
烏達爾又抽出一支箭來,對準柴忠,「第二箭。」
這一箭,他務必要那將領死去,否則,他這匈奴第一神箭手在族人前可是要丟臉面了。
烏達爾將弓拉到最滿,將箭頭對準遠處紛亂的人影。接著,只聽風中作響,第二支箭帶著奪命的殺意,光一般射向柴忠。
「噗哧」一聲,鋒利的箭頭射穿了柴忠的心臟,柴忠嘔出大口鮮血,他提著刀踉踉蹌蹌地揮著,但是身體已經脫力,只稍稍揮了幾下,刀竟脫手,飛入遠處的雪地中。
「快帶公子走!公子、公子絕不能有事!」在最後一刻,這個不善言辭的將領堪堪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他抱了必死的決心,沖向了那些匈奴大兵們,赤手空拳,用身軀去擋住了他們揮來的馬斬!
「公子快走……」話未說完,他的頭顱已經飛離脖子,鮮血沖天而起。
「將軍……」看見柴忠那無頭的軀體倒下,葉詢低聲道,「葉詢拜上。」
柴忠的死去,令剩下的護衛更是殺紅了眼睛,他們猶如鐵桶,將葉詢圍在其中,然後由幾人領頭,集中朝一點沖了出去。他們已經顧不得身上的傷口,但凡有人擋路皆是瘋了一般衝上去格擋開來,甚至有人被砍斷了一隻手也毫不在意。
就這樣,護衛隊竟奇蹟般在匈奴的包圍圈中撕開了一條口子。
「公子,快逃吧,朝北方走!我們留下來截住這些蠻子,公子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一個護衛塞給葉詢一把沾滿了血的刀,然後推著他往前走去,此時護衛隊已經沒剩多少人,剩下的幾十人渾身帶傷,他們集成一道屏障,將葉詢擋在身後,並催促他快些逃去。
葉詢沒有推脫,他望了一眼剩下的護衛們,道了句「保重!」,轉身就朝那茫茫北方逃去。
護衛隊勉強劈開的口子很小,還未待葉詢衝出去時,已經有匈奴兵涌了上來。匈奴兵見到這穿著精貴的貴族少年時,臉上都露出了猙獰的笑。他們舉刀,朝葉詢的脖子砍去!
然而只聽「叮」的一聲脆響,本是信心滿滿的匈奴兵露出錯愕的表情——那個看似不堪一擊的少年,竟用手中的刀硬生生地接下了沉重的馬斬。
「想死麼?」刀鋒下,葉詢一雙眸子亮若星辰,霎時間,他身上那股子安逸又優雅的氣息蕩然無存,只剩下叫人吃驚害怕的戾氣。
那匈奴兵哪裡會想到這個少年有這樣的本事?竟忘了反擊,也就這短短的遲疑,葉詢揚刀揮下,匈奴兵那顆還帶著吃驚表情的腦袋就掉進了雪中。
輕易結果了敵人,葉詢也不做停留,拔腿便朝北方跑去。他的身手對於雪鶴那種在風雪關都是佼佼者的人來說是差了一大截,但並不表示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羸弱皇子。
北朔尚武,每個皇子的功夫都十分不錯。葉詢聰慧,身手自然是極好的,但他從來不屑自己動手,在他看來,身為一個王朝的皇子,萬萬不應該自己動手去殺一個人,那樣做實在是有*份。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動手的。
而今,被逼急了的他終於揮刀砍下了一個匈奴的腦袋。
他不是沒殺過人,只是獨獨這次,是他親手,這般活生生的手刃一個敵人。只是那種澎湃的感覺來不及細細品味,他就得為了自己的小命匆匆離去。倘若是鶴騎統領,以她俊俏的功夫,大抵是能從五百匈奴中逃出去的,只是葉詢自小生活在兆京,除了研習功夫,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所以就算他如今出手了,他也知道,自己是難以從包圍中逃出去。
一切只不過是困獸猶鬥罷了。
「還想逃嗎?」烏達爾遠遠看見了,此時他的匈奴大兵正被那剩下的護衛擋住了去路,雖說才區區幾十人,但那幾十人抱了必死的心態,戰鬥力異常強勁,匈奴們最愛這種困獸猶鬥的獵物,便通通圍了上去,幾百人的隊伍,竟舍了最重要的人去去圍那幾十個無關緊要的人。烏達爾也不生氣,他再一次搭了弓,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箭來,這一次的箭比較之前有所不同,箭身上刻著精緻的花紋,尾部點綴著孔雀翠綠的翎子——那竟是一支響箭。
烏達爾搭弓,將箭頭對準了葉詢!
下個瞬間裡,只聽虛空中響起了一聲刺耳的呼嘯聲,那支響箭在飛行的途中發出尖利的廝磨聲,準確地朝葉詢射去,葉詢聽到了聲音,猛地扭過頭去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的臉才稍稍側過一點,余光中就見一支箭羽狠狠刺進了自己的脊背中!
那隻響箭停下後聲音不絕,吸引了所有匈奴的注意力,只見那些匈奴臉上全都帶上嗜血的笑意,接著他們全數調轉了馬頭,舉著馬斬朝葉詢奔來!
那響箭,想必是重頭獵物的標誌!
葉詢只感覺心中一涼,脊背上的痛撕心裂肺,他試著拔去那支箭,卻發現箭頭竟是帶著倒鉤的,這一拔,大抵會掛傷血脈,更是活不下去了。
而那討厭的響箭,只要自己是跑動的,發出的聲音就愈加刺耳,葉詢踉蹌跑了幾步,再也支持不住,嘔出一大攤血——烏達爾一箭射中了葉詢的肺,使他不至於馬上喪命,卻跑走不得,只得眼睜睜的等死!
葉詢口含鮮血,他轉過頭去,狠狠地看向那遠處的馬上少年。
烏達爾也沒有怯意,亦是懶洋洋的回看著他。這個匈奴少年,行事果斷囂張到了極限。
葉詢自嘲地笑了笑,肺中淤血漸多,他緩緩呼出一口氣,只覺得體溫驟降,連吸進的空氣都冷入骨髓。
與此同時,凶神惡煞的匈奴大兵快速逼近,祭出了那寒光閃閃的馬斬,他們全全扯住韁繩,彎下腰來,爾後掄圓了馬斬……葉詢定定看著這些異族,他掙扎著挺起脊背來,眼神又恢復到最初的冷漠和清明。
真是……便宜葉辭了,自己死了,他便可穩噹噹的坐上那黃金寶座了吧?葉詢這樣想道。
電光火石間,他的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兆京那奢靡的皇家禁城,春日裡離湖上貴族的龍舟,夜裡盛會的煙火,以及母妃那終日沒有笑顏的臉,舅舅教導他的話,兒時博朗院中,孩童朗朗的讀書聲……以及,那最後,女孩漆黑的雙瞳,接著是她揚鞭,不顧一切離去的背影。
他爭奪了這麼久,本還想著要再回兆京去,現在想來都飄渺了。
想到最後,葉詢抿了抿唇,下定了決心,他握緊了手中的刀——即使到了這步田地,他的命運也不能由任何人主宰,即便是死,他也不能死在別人的刀下!
匈奴此時已經離他不遠,甚至連那馬斬上的寒氣都能感覺的到,葉詢平靜地望著那朝自己脖子揮來的刀鋒,舉起了自己手中的刀來……然而,就當他準備絕了自己命的時候,只聽「噔!」的一聲脆響,震人心魄!
葉詢猛然朝匈奴那看去。
本該早早砍過來的馬斬,此時卻碎成了兩半,那個握著斷刀的匈奴大兵用匈奴話罵著些什麼,卻生生勒住了馬匹,沒有再向前一步,而在他的腳下躺著一支箭矢。
竟有人一箭射斷了那把厚重的馬斬!
所有匈奴大兵都止了前進的腳步,他們的臉色很不好,葉詢背上的響箭依舊發出刺耳的嘶鳴,卻沒有一個人來取這個近在咫尺的獵物。
遠處的烏達爾,更是陰下臉來,惡狠狠的望向北方。
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從北方傳來——一隻手,從背後伸來,刻意避開了葉詢的箭傷,然後那隻手抓住了他的衣領,一使勁,將他扔在了馬背上。
天旋地轉中,葉詢只看見那人的腰上掛著一顆精緻的玉蘭紋路的銀薰球。
「抓穩了!」接著隨著一聲脆生生的「駕!」馬兒飛快打了個彎,朝北方跑去!
葉詢的下巴靠在來人的肩膀上。來人穿著厚重的駝毛大氅,一手拽著韁繩,一手提著一架勁弩。寒風嘶吼,來人的腦袋上蓋著寬大風帽,連容貌都看得不大清楚。
但葉詢此時卻是心知肚明。
是她……她竟又回來了。
葉詢因馬上劇烈的顛簸,無法出聲,但他見了那銀薰球便瞭然了一切。
這該死的丫頭,竟在最後關頭,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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