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馬江山策 番外清冷天·方敏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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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兆京外的亂墳崗,是京畿一帶最陰森的地方。

    那裡是賤民最後的容身之所。

    窮人,因瘟疫死去的,被砍頭的,無人認領的屍體全全被丟在這裡,這些屍體中一些甚至是不完整的,更不要提有親友來祭拜了。將屍體丟來亂葬崗的基本是專門抬屍的下等士兵,有的人還能盡心將屍體掩埋起來,有的嫌晦氣,將屍體抬到了地方,往近處一丟就走了。那些屍體便被曝露在空氣中,任其腐爛,或是被夜梟野狗所啄食。

    這裡一年四季都透著死氣以及嗆鼻的腐臭味,活人絕對不會沒事跑這裡來,因為這裡整夜整夜都燃著幽綠的鬼火,叫人不寒而慄。

    然而,今夜的亂葬崗內,竟走進了一個活人。

    ——一個消瘦的身影,提著一盞昏暗的燈籠,走了許久的路,終是在深夜來到這片鬼氣森森的亂葬崗。

    他望了望四周,一片酸腐的味道,但他好像沒有聞到一樣,踩過一具具白骨嶙峋的屍體,趕走一隻又一隻烏鴉,每到一具新鮮的屍體旁,他都要垂下燈籠,仔細查看著那一張張已經腫脹的像是饅頭一樣的臉。

    他在找她。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希望他的敏敏能被安然的埋在地下。

    她生時受了太多苦楚,死後再不能叫野狗和夜梟毀了她的屍身了。

    可是亂葬崗實在是太大,他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方柔的屍身,孟玠在心中安慰自己道,或許她是將人埋了罷。他心裡雖是這樣想的,但卻依舊在屍體間穿梭著,不將整個亂葬崗的屍體都查看一遍,他不放心。

    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無聲的夜裡,突然傳來一個細微的聲音。那聲音十分虛弱,迷糊的似乎不真實,「咳咳……咳……」

    那是一陣微弱的咳嗽聲,悶悶的,似乎是從地下傳來。

    孟玠仔細聆聽著,他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悄悄走去,在他的前方是一個小小的土包,看泥土潮濕的模樣應該是不久前被翻上來的,而那土包,正兀自動著,似乎裡面有什麼東西要鑽出來一樣,過了不久,一隻沾滿了血污的手,從土下緩緩伸了出來,那隻手蒼白又瘦弱,指甲中塞滿了漆黑的泥土,那隻手奮力的朝外伸著,仿佛是從地獄中爬出的魔鬼,慢慢的,是肩膀露出來,再是脖子,頭……一個渾身一絲不掛的女人從地下爬了出來。

    她的頭髮凌亂,沾滿了塵土,全身都是青紫的痕跡,她的雙腿上儘是凝固的血液。

    她艱難地從墳中爬出來,看不清她的臉,但看得出她很是虛弱——從墳中爬出來後她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只能手腳並用的朝前爬去。

    孟玠遠遠的看著,他初以為自己遇上了女鬼,但當他聽清那女鬼細微的呻吟後,他如遭雷擊,愣在當場。

    那個女人在說,「孩子,你不要死啊,娘……娘這就去給你找大夫。你別死……娘求你別死……」聲音微弱顫抖,仿佛鬼吟。

    那個女人還在艱難的爬著,她全身骯髒,沾上腐肉和泥土。她一邊喃喃說著,一手摸著自己的小腹。

    ——或許是命不該絕,或許上天為了要讓她這個罪臣之女在人間受到更多苦楚。

    方柔竟沒有死。

    她只是失血過多而暈過去,呼吸微弱罷了,老鴇連看都沒看就認定她報廢了,將她活埋在這亂墳崗中,好在埋她的人不大盡心,埋得淺了些,沒有徹底悶死了她。

    她是被痛醒的。

    雖然周身無力,但她卻清楚的知道自己被埋了起來。她恐慌,小腹的疼痛幾乎叫她昏厥,但她還是咬著牙,奮力伸出手撥開了周遭的泥土,她得趕快逃出去。

    肚子實在疼得太厲害了,這讓她有不好的預感——她千辛萬苦要保留住的孩子,可能已經死在她的腹中了。

    她一邊對孩子念叨著,一邊攢足力氣向前爬。今夜沒有月亮,照亮她前方路的竟是一簇簇詭異的鬼火,幽藍幽藍的,沒有溫度,卻給了她足夠的光明。

    在所有世人踐踏侮辱她的時候,唯一幫助她的,竟是這些同病相憐的死人。

    仍有鮮血從她身下流出來,滴在爬過的路上。

    至始至終,方柔都不知道,孟玠提著燈籠,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痛苦的爬動。

    曾經,也是這個男人,身著一身白衣,風流倜儻,他提著燈籠,站在她身後,說,「這位姑娘,你腳崴了,可不能揉。」

    石榴園中,殘花朵朵,張揚的男人最終是笑眯眯地湊到她身邊,將受傷的她背回了住處。

    而今,還是這個男人,亦是一身白衣,只是勞累的失去了所有風采,他亦是提著燈籠,卻站在她身後,石柱一般定定地站著,他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她艱難潛行,沉默不語。

    孟玠看著自己心愛的妻子,狀若惡鬼在棄屍間爬行,那麼醜陋不堪,與他最初相識的那個美麗乖巧的少女簡直是雲泥之別。

    他所熟知的方柔,是一曲古琴就能引來蝴蝶雀鳥的謫仙,是博古通今,又知書達理的才女……但這一次,孟玠忍住了,他沒有再走上去扶起她,而是默默的跟在她身後,雙眼通紅地看著她慢慢向前爬。

    即便她身後流下了蜿蜒的血跡,即便她的指甲因為奮力爬行而脫落,十指變得血肉模糊,他都生生忍住了不再去幫她。

    他用力握著拳頭,額頭上青筋暴起,眼睛幾乎要瞪出了眼眶。他以極大的忍耐力跟在她身後,她爬一步,他就在後邊似有千斤的走一步。

    孟玠告訴自己,他不能再出現于敏敏的生命中了。

    看到方柔竟還活著,他心中狂喜萬分,但見她淪落到如今模樣,他的心也跟著像是撕裂一般。上一次,他帶著她奔向毀滅,所以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再死去一次了。

    此生再不復相見——這是孟玠唯一不讓方柔再受傷的辦法。

    就這樣,方柔在前頭爬著,孟玠在後頭跟著,而這不過幾十步的距離,卻好像隔著一道巨大的鴻溝。

    也不知爬了多久,方柔腹中的絞痛越來越重,她每爬一小段路都要歇息很久,終於,她氣竭,再次昏迷過去。

    「敏敏!敏敏!」孟玠立刻沖了上去,他抱起一身惡臭的少女,將自己的衣服裹在她身上,他將她的頭埋入自己胸中,那一瞬間,他只感覺胸中積鬱了無數蒼涼——他只有在她昏迷的時候接近她。

    他緊緊地摟著她,好像她隨時會消失一般,「敏敏……敏敏……對不起,……敏敏……」曾經心懷天下豪氣干雲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她的身子是那麼涼,天知道這個嬌生慣養的少女哪來的意志可以從土下爬出來,她身上沾著多血,她脆弱的如同一尊玻璃娃娃。

    孟玠抱著她奔出了亂葬崗。

    帝都夜裡的郊外,沒有人煙,沒有光亮,他抱著她朝那去往城中唯一一條路狂奔著。他滿臉焦急,不停對懷中失去知覺的少女說著話,「敏敏,你撐住……我帶你去找大夫……敏敏,該下地獄的人是我,所以你不能死……敏敏,對不起……」

    不知跑了多久,孟玠看見前路上有一簇火光,於是他不顧一切的朝前跑去,仿佛只要接近了光明,他的敏敏就能醒過來。

    黑暗的環境下,那火光明明近在咫尺,他卻跑了許久。

    那條路那樣漫長,長的讓孟玠幾乎以為自己是看見了什麼幻像,而當他來到火光跟前時,這個男人似乎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一樣,雙腿一軟,抱著方柔狠狠地跪在地上!

    「陛下!」孟玠重重的朝前方叩首,「求求您,放過敏敏吧!陛下,微臣求您!只要放過敏敏,讓微臣做什麼都行!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在他的面前,是一襲長長的隊伍,侍衛的曳撒鮮紅,侍女的襦裙飄飄,美麗的華蓋在寒風中嘩啦作響,燈籠在黑暗裡里微微搖晃。在隊伍中央有一頂明黃色的軟轎,軟轎前的水晶珠簾卻是紋絲不動的,也不知轎中的人在此地等了他多少時候。

    軟轎前頭站著一個身著黑色絲衫的太監,他抱著拂塵笑眯眯地扶起孟玠,「孟大人,陛下說了,不用孟大人行此大禮。」

    然而孟玠不肯起身,他的額頭死死抵在土地上,「求陛下救微臣之妻一命,念在……」他頓了頓,下定決心一般,「念在微臣這些年立過的功勳上。」

    太監收斂了笑容,他尖聲道,「孟大人,你也是知道的,陛下他可不喜歡居功討賞的人。孟大人這樣做,是想威脅陛下嗎?」

    「微臣不敢,微臣……微臣只想讓妻活下來……求陛下開恩……」說到最後,孟玠已是語無倫次。

    「愛卿——」這時,轎中那一言不發的帝王伸手將帘子掀了開來。轎外的太監見此情景立刻迎上去,一手撐開珠簾,一手扶著帝王走下轎來。

    這個威嚴又不苟言笑的帝王居高臨下的看著孟玠,「愛卿向來可是意氣風發啊,怎的為了一個女人落得如此下場。」

    孟玠此刻根本聽不進任何話,他只是機械地磕著頭,祈求帝王能放過方柔一命。這個書生心懷天下,就連帝王有時都不放在眼裡,葉正霖何曾見過他這般模樣?在孟玠瘋狂磕頭很久後,他終是嘆了一口氣,揮手,「去叫太醫來,好好診治一下她吧。」

    「謝陛下!」孟玠欣喜若狂,醫童從他懷中結果方柔時,他竟顯得那般小心翼翼又依依不捨。

    「愛卿放心,這天下都是朕的,朕要這女子活,她便不能死,朕要這女子死,她無論如何也是活不了的。」

    孟玠何等聰明,他頹然道,「陛下英明,這天下間自然沒有陛下辦不到的事情。」

    葉正霖笑了,「孟愛卿,你的話變得倒是快,記得前些日子,你不是還說北朔安平已盡,江山可危麼?如今倒恭維起朕了。」

    「陛下聖明,北朔國祚綿長,怎會被微臣一句妄言就輕易定奪。」

    「如此?」帝王背手,看向那漆黑一片的天空,低聲道,「那麼你還要辭官歸田嗎?」

    孟玠一愣神,最後將頭深深地磕在地上,「微臣一介書生,學的便是治國經世之道,能得陛下重用,乃微臣之福……」

    「孟愛卿的能力朕可是看在眼裡的,既然不辭官了,那麼這女子朕就賞給你了,作為……你今後幾十年為王朝鞠躬盡瘁的,獎賞。」說著,帝王轉身,右坐回軟轎中,「晚了,回宮吧。」

    「喏」老太監唱喏,而後他高聲一喝,「回宮——」長長的隊伍緩緩轉向,在此空檔里,老太監看著一直跪地不起的孟玠,說道,「孟大人,讓陛下在城外這樣冒著寒冷等候多時的人,咱整個王朝,可就只有您一人呢。」

    「謝陛下垂青。」孟玠又是重重的磕頭——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在帝王面前侃侃而談天下大事,不曾被龍威恐嚇半分。在他眼中,天子為舟,而他僅僅是乘舟治水的人。他心高氣傲,禮儀於他而言不過一層浮華,他對天子行禮,只是為了天子能助他一把,完成天下海晏的夢。

    而今,朝中諸事繁重,人心叵測,終是將他這一身傲骨磨得圓潤了些——起碼這一頭磕下去是貨真價實,心甘情願了。

    老太監朝這當朝吏部尚書不明所以的一笑,揚了揚拂塵,追上軟轎。他跟隨葉正霖一輩子,知道葉正霖喜歡什麼的臣下,也知道葉正霖的手段。

    任這孟玠全身是刺,葉正霖也能將刺一一拔乾淨了,畢竟,他可是這寬闊土地上唯一的掌權人啊……

    在隊伍漸漸離去後,跪在土地中的孟玠雙手用勁,抓起一叵腐爛的泥土,全身顫抖。

    ——他終是知道,自敏敏成為官妓後,到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直至在這城外亂葬崗遇上皇家御隊……都是皇上一手安排的。

    葉正霖要以敏敏的性命為桎梏,將他永遠封圈於這骯髒的帝都兆京中。

    兩日後,兆京城外的山野中,一處尋常人家的榻上,渾身是傷的女子幽幽轉醒過來。

    「姑娘,你醒了嗎?」一睜眼,便看見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一個六十許的老婦人坐床邊,正帶著慈祥的笑意看著她。

    方柔只感覺腦袋脹痛,小腹還是絞痛著,但比較於在腐屍間爬行的時候,已經好了許多了。

    老婦人摸了摸她的額頭道,「姑娘?身上還有什麼不適嗎?前兩日我和老頭子將你從亂葬崗帶回來時你全身都是血,可嚇死老婆子我了,你那模樣,若不是尚有一點氣息,我還以為你撞鬼了……」

    方柔想起身,卻沒有絲毫力氣,只得又躺回去,老婦人見了,趕緊攔住她,「別動別動!你還沒好透了,又小產了,這女人嘛小產和坐月子是一樣重要的,否則會落下病根的。你餓不餓?我去給你拿點白粥來啊。」說著就要起身,方柔突然拉住老婦人。

    「大娘!」她嘴唇蒼白開裂,面無血色,她顫聲問道,「你說我的孩子它,它已經……」

    老婦人嘆息一聲,她將方柔摟入懷中,撫摸著方柔的天靈蓋道,「姑娘啊,有些事求不來的,你這輩子與孩子無緣吶……」頓了頓,老婦人終是低聲說道,「大夫說,你已經傷了根本,這輩子……怕是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方柔聽聞全身一震,她瞪圓著眼,只余淚水洶湧而出。幾日來的折磨已經讓她瘦得脫型,而今,一句輕飄飄的「你這輩子怕是再也不會有孩子了……」頓時讓她失了魂魄,能讓她苦苦支撐著活下去的就是這個孩子。聰明的她亦是知道這個孩子難保,但真正知道這個消息時,她的心還是那樣難受。

    孟玠,這個孩子的死去,怕是將我與你最後的牽連都斬斷了吧?

    哭著哭著,失神的少女突然笑起來,只是那笑,竟比哭還要哀傷。

    而在房舍外,一身白衣的男子靠在樹上,亦是無神的雙眼看著請冷冷的天,一動不動,許久許久過後,他終是握緊了拳頭,艱難地起身,腳似有千斤一般,慢慢離去……

    多日後,方柔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再之後,風雪關的鵬城出現了一個名喚「敏敏」的雅妓——她要讓孟玠那清白單純的妻子變成最為下賤的女人;她要讓他喚的那聲「敏敏」出於其他男人之口。

    她要逃到離他最遙遠的地方——只為,此生不復相見。

    番外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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