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沒有趙高那麼狠毒、惡貫滿盈,但是他也絕對不會遇到事情像趙高想的這麼簡單。
「你是說,黔首聞說朕赦免了張蒼,於是誇讚朕?」
就因為這麼一件事,他們就誇讚朕。
這些年來對朕的非議始終是大於功勞。
「朕一掃六合,集天下之兵,樹十二銅人;推廣郡縣制、統一文字、法令;修建馳道、攻打南越;聯結長城。這麼多的大功勞,樁樁件件,都沒有得到庶民的稱頌。」
「不過赦免了區區張蒼,這就引得人人稱讚。這未免太過荒謬啊。」
嬴政一向睿智。當然自從打敗楚國以後,狂妄和自大讓他的睿智幾乎對半打折了。
但是他時至今日腦筋還是非常清楚的。
趙高不免想起當初皇帝陛下力排眾議赦免自己時惹出來的風波。
當時很多人都要殺了自己。
但是皇帝陛下看到很多人要聯合起來對付自己,所以堅持保護自己。為的就是捍衛他在朝中的私權,確保朝中永遠沒有反對他的意見。
趙高今天剛動手殺了林信,緊接著就要殺張蒼。
他的動作一定都在太子的掌控之下。
要不了多久,太子就要為他的好朋友來報仇了。
嬴政這些天本來就一直在苦苦掙扎。
臣子吏民苦不堪言,個個內耗。不過大秦的皇帝也在內耗啊。
『朕之前做錯了?』
『不,朕沒有做錯。朕是祖龍,奉天命下人間來統一六國,奠基中華。』
『朕怎麼會有錯呢。』
『朕犯了一點小過失罷了。一點點罷了。都是刁民無知,想要害朕。』
『朕沒有錯。』
和歷史上某位六邊形戰士相比,嬴政其實也不差。只是嬴政他很吃虧就在於,他不想犯所有過去歷史上先王犯下的錯誤,但是卻犯下了一系列大一統時代皇帝可能犯下的錯誤。
李世民吸取了很多前人的教訓不說,秦始皇后期哪一個皇帝敢不立下太子呢。
言歸正傳,大秦帝國的主宰者秦始皇嬴政面對自己的功績驕傲自滿的同時,無法從歷史上吸取任何經驗。
他只能憑藉自己的感覺治理國家!
有人劈開了天地,只是面對的是前所未見的混沌。如此空前龐大的疆域,廣多的人民,以人如此局限的知識,永遠做不到全面的見解的特點,去面對這樣的混沌。
就像是在黑暗中僅僅靠著雙手和對未知的恐懼摸索著製造火光。
比如嬴政結合自己愛好旅遊的性格特點,通過東巡來鎮壓懾服百姓。
這個方法到底有多蠢,太學裡的那些博士、學者,可以寫洋洋灑灑幾千萬字來評論嬴政的得失。
但是因為扶蘇上表,嬴政看到了太多事情。
嬴政不得不重新思考一問題,那就是他這五年多來的政治主張到底是對還是錯。
「換別人來,不會做的比朕更好。」嬴政一直堅信這個道理。
不過嬴政糾結歸糾結,他始終都是實幹派。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大家都心向扶蘇,嬴政自然要想辦法解決這些問題。
嬴政的本意就是想要藉助這次斬殺張蒼的事情,看看朝中臣子們的反應,誰是太子的黨羽,誰是朕的忠臣。
現在答案已經水落石出了。
這讓嬴政感到現在他的處境很危險。
至於張蒼被救,何嘗不是意味著他的權威已經大幅度下降的實際證明。臣子吏民如同他一直擔心的那樣,奔向了扶蘇的懷抱。
這場政治奪勢之爭,嬴政沒有贏。
已經是輸了。
說一千、道一萬,根本上朝臣武將們之間利益的不協調。
臣子們選擇分裂,朝臣中出現兩種聲音,表面上看是扶蘇和嬴政皇帝和太子的權力矛盾,深層次來說其實是中央集權制度和分封制度的矛盾。
那麼這個貫穿了大秦帝國建立直到滅亡始終的矛盾,難道嬴政會擱置它,等著它釀造為禍患,把自己多年來辛辛苦苦建造的皇帝制度給分裂嗎。
把問題搞清楚,才知道自己到底身處何種局面。
嬴政不會讓歷史開倒車的。恢復分封制,人人為王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皇帝制,才是中華這片土地的未來。
要想讓這片土地上的黔首們長久地享受和平,而且不被外族欺辱,就得堅持皇帝制度,只有中央集權才能維護大一統版圖。
於是乎。
在親情和政治使命的夾縫之中,嬴政不得不做一系列他中晚年執政時代最重大的政治事件――他要一面保住自己的兒子,一面斷了臣子分封的念想。
這件事的難度不亞於在懸崖峭壁之上過獨木橋。而很多人將會竭盡全力阻止他。
背對著趙高的嬴政,望著遙遠的天幕思考如何應對眼下的危局。
嬴政的身軀依舊偉岸,像是一座大山。
黑色,總是給人以莊嚴和凝重。
黑色冕服在身的嬴政,更是威嚴不可逼視。
嬴政在想什麼,趙高也在琢磨。
大家都是身在高位的人,手中擁有實權。一舉一動都關係到帝國上下無數人的人生。
張蒼活了,林信死了。
太子贏了,那接下來等著被收拾的不就是他嗎。
在趙高看來,太子救下張蒼,那意味著太子贏得了這場政治勢力的較量。
趙高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
他太清楚這種橋段了。
一旦張蒼活了,信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就是皇帝陛下大輸全輸。
朝中臣子會對太子殿下趨之若鶩。
你以為政治是勾心鬥角嗎,更多時候是見風使舵罷了。
趙高唯恐嬴政日後把他當成棄子,讓他連最後生存的機會都沒有了。
趙高忽然做出哀戚的模樣,「陛下,說起來,臣今日又自作主張了。請陛下責罰。」
嬴政正為日後整個華夏地區的庶民擔憂,當然也為捍衛他的政治結晶而苦惱。
對於趙高,嬴政一直都很欣賞他的狡猾、殘忍、自大、高傲、愚蠢、貪婪、好權、結黨營私。
趙高能給嬴政帶來很多歡樂。
也許在嬴政的心目中,趙高這樣的小人、壞人、聰明人的組合,更多時候在他心目中像是街邊俳優一樣的存在。
嬴政正在思索大事,趙高卻在這個時候不適時宜地『表演起來』。
「又怎麼了?」
「陛下恕罪。陛下昨日下發詔令,臣本來就應該昨日頒布。只是仔細一想,這張蒼一旦活了下來,日後陛下您在朝中的政令恐怕就要無人聽從了。」
「因為區區一個張蒼,就讓皇帝陛下在臣子面前失去尊嚴和威信,陛下豈不是輸大了。」
趙高越說,嬴政越是心裡火大。
但是想到庶民們聯合起來誇他英明睿智,嬴政總感覺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
趙高抬頭望著嬴政的臉色,低聲道,「臣擅自做主,打算弄死張蒼。延遲頒布詔令,到時候出了事情,一切全部都由小人來擔當。只要可以維護陛下尊嚴,小人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萬死不辭啊。」
「小人不願意讓皇帝陛下獨自承受非議。更加不願意看到皇帝陛下顏面受損,政令無法得以貫徹實施。於是小人自作主張,扣留了詔書。」
嬴政額頭上露出三道橫紋。
「你想要拖延,好讓張蒼直接被斬殺了。然後你一個人為朕承擔。」
趙高倒也沒打算在嬴政面前當忠臣。
他和嬴政的關係一向微妙,就連嬴政的妻子皇后都感到震驚。
趙高抬起頭來諂媚微笑,「只要保住了皇帝陛下的威嚴、顏面,何愁小人性命不保呢。」
嬴政大聲地讚嘆,「聰明。你一向聰明。這咸陽宮裡一向你最聰明了。」
趙高欣喜若狂。那可不。
他趙高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
隨即趙高做委曲狀,「陛下,臣無能啊。擔不起陛下的誇獎,更愧對陛下多年來對臣的信任。」
「張蒼被人救下了。」
嬴政本來就感到奇怪,根據趙高的說法,嬴政授予他的隱形權力――見趙高如同見皇帝,他一旦去操作,怎麼可能會失敗呢。
趙高對嬴政說:「陛下,臣在路上這戰車出了故障,幸虧得到了恆陽宮少庶子相助,這才讓五大夫張蒼倖免於難。」
「但凡臣晚去一刻,恐怕張蒼就要人頭落地了。只是臣奇怪的是,臣滿打滿算要殺了這個張蒼,自己為皇帝陛下承擔一切罪責,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間半路殺出個少庶子來。」
「可是陛下,為什麼偏偏是恆陽宮呢?」
嬴政聞言,也皺起了眉。
「你的意思是說,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恆陽宮的掌握之下。」
趙高連忙搖頭,「陛下,絕無此事啊。應該只是偶然。太子對陛下一向赤誠,毫無保留。這種事怎麼可能是太子做的呢。」
「小人懷疑啊,都是那個少庶子陳平越俎代庖,一人所為。」
嬴政望著趙高,像是在看一個滿口謊言的老女人。
對於趙高的言語藝術,嬴政把他帶在自己身邊多年,早就了如指掌了。
趙高固然混球,目的就是讓自己把事情往恆陽宮上扯,可是引導嬴政思考的方向卻沒有錯。
恆陽宮的少庶子,他一個人怎麼可能完成這麼大的事情。
趙高在朝中地位那都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
嬴政坐了下來。
這幾天因為扶蘇的事情,嬴政好幾天一個人躺在榻上睡不著覺。他很想念皇后,但是皇后留給他的只有兒子。
作為父親的嬴政,他已經好幾個晚上因為扶蘇的上諫失眠了。
銅爐里的木炭正在燃燒,時不時傳來畢畢剝剝的響聲。
趙高的雙眼也一大一小起來,他驚恐不安地仰望著嬴政。
事實上,趙高被嬴政弄得早就有點神經衰弱,乃至神經病了。
不過,活該!
嬴政托腮,「張蒼是太子麾下的人,如果恆陽宮毫無動作,那才是怪事。」
「而且比起張蒼,恐怕信在扶蘇心目中的地位更為重要吧。」
趙高也陰險一笑,附和道,「有所得,就要有所失啊。」
嬴政望著趙高,也是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接下來,趙高可就危險了。
趙高只覺得這是皇帝陛下對太子起了制裁之意。
――
恆陽宮裡。
張蒼還在大牢裡,不過只要躲過今日,後續被放出來那是早晚的事情。
扶蘇已經給銅丞、少府章邯打過招呼。
因為扶蘇救下了張蒼,恆陽宮在臣子心目中的地位一下高了百倍不止。
少府章邯和銅丞都很愉快地答應接下來去皇帝陛下面前為張蒼求情。
外面下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天空灰濛濛的。
只是恆陽宮殿宇內室里,卻到處都充斥著喜慶的氛圍。
「恭喜太子,張蒼的性命終於被保住了。」
陳平讚嘆著。
「這都是的功勞。這次的事情,都是你一手安排。」
當著一眾心腹臣子的面,扶蘇公然誇獎陳平。
馮敬對陳平,又是佩服又是害怕。
太牛了,敢在始皇帝眼皮子底下救人,還能事先安排夏侯嬰在宮道里讓趙高上車,飛奔趕過去。
簡直是安排的天衣無縫。
陳平可不想做什麼出頭鳥,他身邊的每一個都是極其厲害的傢伙。若是讓他們都眼紅自己,到時候自己怕是要危險了。
這都是因為陳平長著過分出色的美貌,但是卻常年處在簡陋的環境裡,經常無端地被人攻擊所造成的。
「太子,此次蕭吏和夏侯嬰二位才是出力最多的人。我不過是出了個點子罷了。」
「良將易得,謀士難求啊。」扶蘇對陳平的能力已經是毫不懷疑。
在殿裡,司馬毋懌正刷刷刷地記錄著。
他是這麼記載這件事的。
在秦二世尚未繼位之前,因為被群臣力諫,不得不上表諫疏,結果卻觸怒始皇帝。始皇帝和丞相商議,決定懲罰太子的寵臣張蒼。
在陳平的遊說下,先後發動尚書令信、優旃在始皇帝陛下面前遊說,隨後進行了一系列的計謀,使得張蒼活了下來。
從此有更多的臣子依附於當時做太子的秦二世。
從心理的角度來講,一個男性要完成從男孩到男人的轉變,他首先就要跨過的是父親這座大山。
那麼現在,扶蘇已經爬到了半山腰上,只差最後幾米,就可以徹底翻越父親這座大山。
而按照秦國的情況,只有扶蘇翻越嬴政這座大山,他才能夠做到服眾,做到讓大秦帝國每個人都歸順於他。
做到真正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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