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二年,三月初六。
秦二世與諸臣集會,正式下發了秦國要求改革軍功爵制制度的議題。
在這個話題被提出來的時候,朝野之上群臣一片寂靜。
李信倒是不說話,他只想打仗,只想證明自己的神勇,這些制度什麼的,他不懂。
李信經歷過扶蘇指揮的戰爭,他完全相信世界上存在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戰役。但是最後選擇哪種戰爭方式,那是由統治者決定的。
可不管什麼戰爭,什麼制度,總是需要有人衝鋒陷陣,而他,就是那個打頭陣的將軍!
李信想著,莫名低著頭嘿嘿嘿嘿笑了起來。
將軍馮劫只是定定地望著隴西侯李信這般痴笑,為什麼文吏家族裡能生出來這麼一個怪胎。
【李信祖父、父親都是秦國的郡守。】
就這,他還能當侯?
他居然也能當侯?
其他將軍們則在後面小聲嘀咕。
「陛下早就下令,我大秦要休戰。要我說,這軍功爵制廢黜什麼,日後留著還有得用。」
「就是啊,打仗,哪有不殺人的。」
要不是秦二世上過戰場,還打仗非常漂亮,這幫人早把秦二世給臭罵一頓了。
只是另一邊,那些當初跟著已故大將軍任囂經歷過百越大戰的將軍們,他們則都望向趙佗。
其實,他們不希望再有任何戰爭了。
要不是扶蘇的話,他們可能全部都要死在了南疆。
「已經有那麼多的弟兄們死了,還要繼續去打嗎?」
「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發動戰爭?」
一些有良知的將軍因為有著趙佗的保護,他們發出了低微的議論聲。
蒙恬聽在耳里。可固然如此,想著靠自己宣布停戰就結束戰爭,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據他所知,北方遊牧民族一直在蠢蠢欲動。
他們了解到秦二世繼位之後的政策,更是對中原垂涎欲滴。
只是趙佗自然和他身後的南越諸將們想的一樣。
他不喜歡戰爭。
他厭倦了。
為了功名富貴,他已經失去了太多。如果不是扶蘇的話,他難以想像,他到底還要經歷多久的折磨,才能回到家鄉,再見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兒。
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了,父親已經死了,母親也眼睛瞎了。
為此,他總是痛苦。
他出生的時候,是父親看著他出生;但是他父親臨終的時候,他甚至都不知道,更不要說給父親送終什麼的了。
春天到了,故鄉的沙棗花又開了。黃色的花朵像是小米一樣,在那綠海之間格外奪目,濃郁的香味被清風裹挾送到壩上每一處。
也許是安逸的日子過得還不夠久吧,也許是當初死去的手足兄弟太多了,以至於大秦帝國的趙佗將軍,總是徘徊在戰爭的陰影里。
每當看到沙棗花開,那種悲慟就湧上心頭。
而且每次看到殺雞宰牛,也總是會有兄弟慘死的場景映入眼帘。
是的,趙佗對戰爭有了心理陰影。
所有人都覺得趙佗是個見風使舵的人,但是誰又去考慮趙佗在成為見風使舵的人之前都經歷了什麼呢。他和將士們在前線浴血奮戰,秦始皇帶著美女東巡泰山封禪,就這秦始皇還在上山的時候磨磨唧唧嫌棄規矩太多。
修完這個宮殿不夠,還要修建那座宮殿。
修宮殿也就罷了,還差遣他們的老父母去修,使喚他們的妻子女兒去織布制席。
你說那五十萬南越將士,到底對秦始皇是恨還是不恨。
這麼說吧,現如今,這個朝堂上,很多人還是對秦始皇有敬畏之心的。
但是趙佗和南越諸位將軍不會!
知道扶蘇為什麼能順利繼位嗎,就是因為背後還有無數的軍隊都不想打這個破仗了!
曾經許諾要結束戰爭的人,卻毫無理由地發動了征服南方疆域的戰爭。
秦始皇的信譽,在這些將軍們早就崩塌了。
只有扶蘇理解戰士,理解趙佗。
趙佗坐得很端正,他知道什麼時候該開口說話,什麼時候該閉嘴。
當然,有一波人支持,肯定就有一波人反對。
要是世界上矛盾消失了,那麼歷史也就不會前進了。
一些老舊軍功世家,他們可不是這麼想的。
他們早就掌握了權力,戰爭勝利他們將得到爵位,而戰場上所謂的死亡也已經和他們遠離。
既然他們自己已經遠離了死亡,而且他們還有更高的軍功拿,甚至於以後可以成為諸侯。
那請問,死的又不是他們,他們幹嘛要廢除軍功制度呢。
於是頑固的野蠻利益派就自發的茁壯了,他們聯合起來,堅持軍功爵制,捍衛他們的將得利益!
這時候,大夫和將軍們互相遙望一眼。
因為得到利益時間先後不同,那些先上車的人早就滲透進入了中央政權,成為文官兒;而那些後上車的人,他們還沒有那個能力滲透。
將官和文臣的遙望,扶蘇看在眼裡,心中莫名一團火氣。
一個龐大的家族,一些人負責身在朝廷內政當重差,一些人身在邊關手握重兵,擁軍自重。
果然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
趙嬰曾經畢竟是嬴政嚷嚷著要殺的人,結果沒殺成,但是他也不感激扶蘇。主要是以前給張蒼放水,結果張蒼這小子脫難了很快就彈劾他。
趙嬰沒辦法,他就悄悄地選擇了背靠馮去疾這棵大樹。
沒辦法啊,朝中誰勢力大,誰就的根就比較深,不容易倒。
而扶蘇又是這麼一個狠心有魄力的皇帝,秦始皇后期還是比較飄了,把本性暴露了。
可是秦二世明顯汲取了父親的教訓,那叫一個諱莫如深啊。
扶蘇不飄,他就沒有弱點,大臣們就拿他沒有辦法,扶蘇就是至強的,無敵的。
在這種壓迫之下,趙嬰本來不想和人抱團免得不小心死了,現在也不得不隨波逐流,否則他就被噶了。
沒辦法,皇帝太強,那麼臣子就弱。
臣子一弱,勢必抱團。
這就是道。
馮劫看了五大夫趙嬰一眼。
趙嬰連忙點頭站出來說道,「敢問陛下,您是打算徹底廢黜軍功爵制?我大秦從此永不使用軍功爵制,還是說,只是在停戰期間不用此爵制呢?」
雖然來之前,扶蘇就做了相應的心理準備。
他知道有很多臣子會反對他,尤其是在如今天下的物質基礎之上,秦國的軍功爵制相對於各國軍制來說。
此制對於將軍們來說考驗的能力不高,只需要士卒人數多,裝配精良即可。
憑藉著大秦出色的六國情報網,再靠著軍事科技雙重硬實力翅膀,戰爭基本上穩贏的。
所以就養出了很多的將軍,對戰爭完全是一種崇尚的心態。
秦國到了後期,已經進化為典型的菌果主義。
將士們的心理狀況堪憂。
只有扶蘇意識到了這個巨大的問題。
而秦始皇對此一無所察。
難以想像,把一批最忠勇的戰士派出去跟著徐福抵達所謂的蓬萊島,到底會釀發怎樣的慘劇。
或許,靈魂的本質就是嗜血。
可是稍加引導,也許能夠掩蓋這本質,減少殺戮。
扶蘇和幾個心腹大臣其實都已經商量過了,他也知道孰輕孰重,大致預想過抵抗的力量會有多巨大。
秦始皇曾經給無數秦國將士們注入了魂魄,秦軍誓死效忠於他。
但是這種瘋狂堅定的信仰,現在要被他的兒子站出來給摧毀了。
將士們有兩派,戰士們也有兩派啊。
有些人時至今日都認為秦始皇是對的,男人就該出去打仗,回到家裡成天種地算怎麼回事。寧可死在戰場上,也不要死在田地里。
秦國人,有相當一批人被戰爭、被制度教育的思維有些激進。
一切的一切,扶蘇都了解,都知道。
他做過一切的準備。
但是,等到趙嬰親口問出這個話題的時候,扶蘇還是忍不住怒火從小腹處升起。
扶蘇質問道:「哪有一個國家的子民,淪落到了要教唆民眾去殺人,拿著別人的人頭晉升爵位的地步,然後還敢自稱這個國家是強國呢?」
這番話,像是鍾聲一樣,狠狠地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
趙嬰不說話了。
王綰聽得心頭一顫,望著座上年輕的男人,目光幽邃。
他忽然意識到,他該退幕了。
因為時代變了,又變了。
時代是屬於扶蘇這幫年輕人的了,而他的那一套思維,已經不管用了。
大秦帝國,找到了最合適的主人。
只有扶蘇明白他的出口在哪裡。
事實上,在過去王綰就一直對大秦帝國的未來感到迷惘。
這個新誕生的帝國,新建立的朝代,按照某些歷史規律,它應當還有少說幾百年的壽命。
固然曾經王綰為嬴政的執政風格感到擔憂,但是扶蘇繼位後,他一再地消除了這種擔憂;可是對於未來,他始終感到迷茫。
只有今天,扶蘇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一直苦苦為天下尋找一條道路的他,忽然間仿佛撥開了重重的雲霧,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何止是王綰啊,蒙氏兄弟、繚、張蒼、蕭何、陳平、馮去疾、趙佗、趙嬰、李信,一干人等都在扶蘇的問題羞愧地低下了頭。
「奴役壓迫民眾的國家,還能算得上是強大的國家嗎?」
扶蘇繼續問著臣子們。
從六國而來的上卿鄭國、繚、茅焦,此時此刻,他們的眼中都是對扶蘇的敬重。
有些話,從一個無權無勢的人口中說出來,會讓人感到縹緲,感到幸福距離他們很遙遠。
而這些話,從大秦帝國的至高權力擁有者口中說出來,情況就會變得不一樣。
每個人的心頭都是一震。
那層層的烏雲之下,經年的陰霾之中,重重的迷霧裡,終於有一束巨大的光照射了進來,照射到了咸陽宮的大政殿。
那一刻,懸掛在章台宮門口前的【文成武德】四個字在太陽的光射下是那麼的耀眼。
這個世界,永遠都需要文科生。
因為文科生能夠指明方向!
是的,扶蘇他做到了。
大臣們開始唯唯諾諾了。
趙嬰臉色發青,他低著頭望向馮劫。
馮劫也不說話了,腮幫子鼓得老高。他的父親馮去疾在最前面坐著,雙手微微有些顫抖。
他沒想到,年輕脾氣暴躁的扶蘇會選擇在面對他的事情上選擇包容。
他也沒想到,年輕的皇帝在群臣的質問面前,會選擇問這樣的問題。
皇帝這麼問,其實不是在說國,不是在說它自己的利益,而是質問大臣們,他們這一批人在這個時代到底要怎麼制定政策。
難道說,還要用過去那種法子嗎?
身為丞相,馮去疾知道作為帝國的左丞相,他的一個決定將影響秦國起碼五十年。
馮去疾,他並不是老糊塗。誰對誰錯,誰是誰非,他心裡清清楚楚。
站在這樣的位置,他的每一個決定,都影響著無數人,以及這個民族的未來,中華的未來。
皇帝竟然這麼說了,他這個做丞相的,還能做什麼呢?
於是乎,出乎眾人意料的,馮去疾持著玉圭對扶蘇說,「陛下所問,正是臣之所惑。我大秦帝國固然開國已有六年,可是實際上還是延續了戰國的體制,使用周朝的禮儀文化。」
「太上皇一心不讓我大秦再重蹈覆轍,為的是使天下再也不要有戰亂。」
「但是在執政的時候,太上皇也確實鑄造了許多過失。只是太上皇固然有失,畢竟還能夠給臣等一個明確的方向。」
「如何治,怎麼治?」
「軍功爵制改不改,怎麼改,其實根本是要看陛下打算日後治理天下。」
「既然今天朝堂上陛下和臣等開誠布公議論此事,不如請陛下直言,告訴臣等,陛下執政,日後這大秦帝國到底要以一個什麼目的去治理民眾。」
「陛下反對愚民抑民之術、反對壓迫、反對嚴刑峻法。」
「那麼請問陛下,您到底打算怎樣治理民眾呢?陛下學貫古今,才學廣博,這個不假。那陛下應該清楚,民一旦富裕了,必然貪婪,必然不滿,必然生禍。」
「民一旦放開經商,必然放貸,必然溢物價。而農夫也將無心生產。」
「陛下難道要像孔子那樣,打算把每個人教化成聖人,明知不可為而強行為之,隨後去實踐天下大同的理想吧。」
「請問陛下,這世間除了壓迫,還有什麼方式能保障民眾得到被治理?」
也許,有沒有一種可能。
馮去疾根本就沒有錯。
他只是站在極其現實的角度去思考這一切問題。
他和扶蘇之間的矛盾根源在於雙方的立場不同。
一個要給天下人爭取利益,一個要給天下世家爭取利益。
馮去疾公然和扶蘇在朝堂上討論這些掏心窩子的話,大臣們一個個都跟著僵硬了。
是的,有那麼一刻,在朝之官都感覺時間靜止了。
所有人都望著扶蘇的嘴。
所有人都把耳朵高高豎起來,想要傾聽他的話。
所有人都在等待,扶蘇將要給出一個什麼樣的答案。
陳平的眼神也悄悄地遞過來。
就是說,陛下想要建立的國家,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
又或者,在陛下眼中,到底什麼樣的國家,才是一個真正的強國。
軍功爵制的改革,無非是對民眾獲取爵位利益方式的調整罷了。
大家都知道,仗肯定還要打。
不軍功封爵,就一定要製造別的方式封爵。
那麼請問,要以什麼為綱領呢,要以什麼為標準呢?
今日軍功爵制若是改了,日後經濟制度必然跟著有所改動。
不為什麼,軍功爵制這名字整的那麼高端大氣上檔次。說點糙話,其實這個制度本身就是給秦國人創造飯碗的制度。
軍功爵制,飯碗而已。
換言之,軍功爵制本質上是幾十萬人的吃飯方式,幾十萬個家庭的吃飯方式。
一個國家的人,有一部分人種地,有一部分要打仗,打仗吃飯,打仗升遷,這樣國家才能有流動性。
扶蘇的目的不是讓大家沒飯吃,這大家都知道,而且他想要讓大家吃得更好,所以大家才歡迎他。
但是他既然想要給大家換飯碗,那相應地這鍋灶換不換,飯碗怎麼換,換陶瓷碗還是金飯碗對大家有意義嗎?
大家想問的是,以後底層民眾,到底怎麼升遷?
你扶蘇既然說的這麼好聽,那麼你到底想要讓民眾成為一個什麼樣子。
這話說不明白,否則這個活,就是原始天尊親自下來,照樣也干不出效果。
在大秦,官僚制度和體系相對完善發達,大家都知道,臣子們就是給皇帝打工的。
打工人也有打工人的爵位,我既然做了這個丞相,我肯定要給你好好幹事的。
這個覺悟,無論馮去疾王綰,每個人都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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