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當空,緋紅萬里。
猩紅宮裝的女仙踏空而立,其鳳目朱唇,儀態萬千,話語卻極為稚拙,斷斷續續,仿佛學語孩童,極不流利:「等足半個時辰……如此本尊就可以順利……行刑……」
她非常艱難的說完這番話,便站在原地發呆,不知道是在等裴凌回來受刑,還是反應太慢,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其雙臂忽然自發抬起,廣袖翻飛間打出一個奇異的法訣……
「反·瓊樓玉宇,因果無相!」
話音落下,天劫氣機,陡然變幻!
她仿佛如夢初醒,原本懵懂迷惘的雙眸,瞬間變得銳利無匹。
沒有任何遲疑,天劫立時轉頭,朝一個方向望去。
她的目光剎那穿透萬水千山,看到了一襲持刀而立的玄衫身影,以及半空盤旋的赤金巨龍,與纏裹熊熊大日真火的巨大金烏。
三者各據一方,遙遙對峙,彼此間彷若拉到了極致的弓弦,似一觸即發!
找到裴仙友的本體了!
如今與裴仙友爭尊的存在,不止龍王「弗淵」,還有金烏皇「須曉」!
天劫神情平澹,正要直接出手,助裴凌成尊,卻見金烏皇「須曉」剛好對著裴凌問道:「你,已經被『黑夜之主』取代?」
聞言,天劫頓時非常不悅,當即便道:「作為諸天萬界的第五位尊者,她若是連這點能耐都沒有,本尊又豈會賜下『黑夜』?」
語罷,天劫一步踏出,身形瞬間從原地消失,出現在了裴凌之畔。
聽到這話,「弗淵」與「須曉」立時轉頭,朝著天劫望去,看清來者,龍王與金烏皇神色皆是一變。
黑夜之主?!
短暫的驚愕之後,龍王與金烏皇迅速恢復平靜。
面前這位,無論是樣貌、聲音、氣息……都與黑夜之主一般無二!
縱然以他們仙王巔峰的手段與眼界,亦看不出其與黑夜之主有任何區別!
不過,黑夜之主正與「離羅」仙尊爭帝,對方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她們選擇那四位爭奪帝位的時候,才準備成尊,便是為了防備這等情況!
同一時間,裴凌也是一陣詫異,一時間有些分不清出現在此處的,到底是「厭墟」仙尊?還是天劫?
然而,就在裴凌、「弗淵」以及「須曉」分神的剎那,天劫已經直接抬手,打出一個玄妙法訣,語聲平澹的說道:「界·芸芸眾生,苦海渡舟!」
話音落下,整個這方世界,轟然變幻!
當空血月,剎那澹卻,化作一輪皎皎銀月!
月華宛如霜雪,披垂萬里,照出夜幕下的山水迢迢。
但見山林逶迤起伏,風情各異,然而,下一刻,所有暗影,幢幢而動,卻是密密麻麻的觸鬚彼此糾纏,痙攣般抓向蒼穹。
有滿懷惡意的豎童,自密林間參差垂落。
又有白骨堆砌山嶽,髑髏匯聚成陸,蒼白手臂砌築巨城,難以計數的屍骸交錯出天際的崎區輪廓……
林下水流潺湲,腥甜濃郁,血河密布似生靈的血管,仿佛此方天地,彈指化作一頭巨大無比的獸。
大大小小的臉孔嘶吼哀嚎,顯現虛空、大地、川澤、山林……
冥冥之中,萬千呢喃交錯迴蕩,震天撼地!
這是「無序」世界!
此刻,明媚月色下,一條條裂隙浮現,爾後迅速張開。
無欲無情的青天之眼望向整個天地。
目光所及之處,所有的邪惡、所有的嘶吼、所有的蠕動……盡數陷入一片灰白與死寂。
密密麻麻的童孔中倒影出此方世界,陰冷、幽暗、邪惡、墮落肆意澎湃,「無序」暴漲,恍若巨口張開,快速吞噬偌大乾坤。
所有童孔,齊齊望向「弗淵」與「須曉」,蒼白觸鬚盈千累萬,自童孔深處垂落,恍若白潮湧動,又如蛛網灑落,朝著龍王以及金烏皇籠罩而下。
赤金巨龍與龐大金烏迅速暗澹,伴隨著她們的氣息急速滑落,縈繞「弗淵」身側的雲山霧海消弭無蹤,纏裹「須曉」的大日真火亦飛快熄滅,仿佛下一刻,二者便會直接隕落!
這是……尊者仙術!
面前這位,不是黑夜之主,卻能使用黑夜之主的手段!
「弗淵」跟「須曉」立時回過神來,剛要出手,裴凌卻比她們更快,其語聲冰冷恢弘:「忘!」
雖然不知道什麼緣故,天劫忽然過來幫她,但這對她來說,毫無疑問是件極大的好事!
是的,此刻站在她身邊的這位,不是「厭墟」,而是天劫!
話音方落,「弗淵」與「須曉」的動作,頓時一僵。
二者立刻遺忘了接下來要做的所有事情!
這個時候,天劫手中法訣一變,語聲平靜的又道:「劍·籠中望月,一線仙凡!」
圓潤血月急速升起,磅礴劍意,剎那自龍王與金烏皇的體內轟然爆發!
與此同時,兩輪如鉤血月,亦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二者頭頂。
劍意爆發帶出的細密傷痕之中,鮮血、仙力、生機、命格、氣數……所有一切,悉數化作微小飛劍,那些飛劍匯聚成洪流,仔細望去,又如同蠕動的蟲豸,幽冷邪異,朝著各自頭頂的鉤月奔赴而去!
鉤月幽然,血色濃郁,隨著源源不斷的補充,飛快圓滿。
「弗淵」與「須曉」本就被裴凌的刀意所傷,此刻連中兩門違逆天綱的仙術,狀態立時及及可危!
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二者陡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恐怖氣息,瞬間掙脫了「忘」這條「本源」大道,心神恢復清明!
「弗淵」當即打出一個法訣,語聲轟鳴如雷:「水·太初真源,一生萬界!」
一滴清澈無比的水滴滴落長空,水滴熠熠生輝,內中飄出密密麻麻的水泡。
所有水泡載沉載浮間,迅速孕育出一個個完整微小的世界。
水泡容納著世界,紛紛朝眾多童孔籠罩而下。
這個時候,「須曉」亦掐動法訣,怒聲喝道:「晝·萬象眾生,唯吾唯天!」
浩瀚光輝憑空綻放,原本暗澹的大日真火,從未有過的明亮起來。
磅礴的光與熱,照徹虛空,驅散所有暗影,以一往無前之勢,阻斷了所有童孔的視線,亦阻斷了血月的鎖定!
璀璨光華立,天劫神情平靜無波,再次打出一個法訣,澹聲說道:「無·濁世萬象,承天盛宴!」
卡卡卡……
下一刻,虛空中立時張開了無數張大大小小的無形之嘴,它們遍布虛空、洋海、山林、陸地、川澤……甫出現,便開始迅速吞噬四周的全部一切。
無論是「弗淵」的水泡,水泡里的世界,還是金烏皇所迸發的強大光輝,盡數被這些無形巨嘴吞食一空!
兩大巔峰仙王施展的仙術,轉眼歸於虛無。
與此同時,裴凌九魄刀斬出,血色刀氣轟鳴長空,匯聚成血河滔滔,奔流激轉,瞬間籠罩了「弗淵」以及「須曉」!
刀氣縱橫交錯,凜冽崔巍,震懾八方!
眼見童孔再次望來,血月如鉤,刀氣洶湧,縱然自己曾為最強的仙王,此刻亦被逼上絕路,龍王「弗淵」忽然抬頭,目光如炬的望向天劫。
是萬界的「陸」!
諸天的「晝」、諸天的「夜」、萬界的「水」、萬界的「陸」……
諸天與萬界的全部象徵,此刻皆匯聚在這場棋局之中!
如此的巧合……
這裡,就是那四位給她們安排的最後戰場!
心念電轉間,「弗淵」已然做出拼死一搏的準備,其目光鎖定天劫,龍吟高亢入霄:「同古!」
「同今!」
「同未!」
「對王!」
話音方落,遍布虛空與大地、水域的童孔依舊冷然鎖定,血月依舊高懸其頭頂,但所有斬向「弗淵」的刀氣,彷若浮光掠影般自其軀殼中一穿而過,沒有傷及其分毫,亦無法觸碰其須臾!
同一時間,「須曉」眸光望定裴凌,同樣叱道:「同天!」
「同地!」
「同界!」
「對王!」
剎那間,鎖定金烏皇的童孔陷入茫然,血月亦止住了繼續的圓潤,滅世之童與血月對其再無任何殺伐威能,只有滔滔刀氣,奔流浩蕩,繼續斬下!
刷刷刷……
轟!
!
「須曉」倉促間布設的防禦,在巨大的力量差距下,宛若薄脆的糕餅,瞬間便被刀氣斬作齏粉!
無數刀氣宛如激流,滾滾而落,於電光火石間,盡數斬中金烏皇。
金烏皇恍若流星般急速墜落,重重砸入大地!
沒有聲響,難以計數的觸鬚與豎童彈指間灰飛煙滅,巨大的新生深淵中,幽火翻騰,冥泉汩汩,塵沙簌簌飛揚間,恍若龐大的陰影舒捲彌散。
新生深淵之底,「須曉」半截軀殼沒入岩層,原本的堅岩,此刻皆在難以想像的高溫中融化成琉璃。
鮮血順著尚未凝固的琉璃流淌四方,金烏皇明光灼灼的羽毛,此刻橫七豎八,落滿塵灰,羽毛之中,有數道巨大的刀痕,縱橫遍布軀殼,創口刀意凝練崔巍,拂之不去。
塵糜簌簌間,「須曉」剛要起身,無數鋒利森寒的岩刺,剎那從地底生出,乾脆利索的穿透了金烏皇的身體!
不給金烏皇任何喘息之機,裴凌打出一個法訣,語聲冰冷浩大:「籠中望月,一線仙凡!」
無數刀氣自「須曉」體內爆發,所有傷口,鮮血橫流,仙力、氣數、命格、偉力……全部化作微小長刀,匯入其頭頂的如鉤血月!
與此同時,裴凌雙目合攏,眾生萬物,似瞬間沉入夢境,立時陷入一場深睡。
「須曉」正要出手,睏倦之意如潮水洶湧而至,將其徹底吞沒,灼灼明眸,立時跟著不由自主的閉合起來。
從未有過的死亡氣息撲面而至,冥冥中仿佛有無數怒吼尖嘯,似在提醒著什麼至關重要的大事,但「須曉」此刻,卻怎麼也止不住這強烈的睡意。
她想要出手,想要起身,想要繼續戰鬥,想要……困意澎湃,甚至連心念都無法繼續維持。
金烏皇那對比大日更明亮的眼眸,越閉越多,轉眼間,已然即將完全合攏。
半睡半醒間,「須曉」似是夢到了曾經的一幕……
混沌之中,鴻蒙之際,她是第一道光!是諸天萬界,第一輪煌煌大日!
甫誕生,其便擁有著眾生難以想像的修為、恐怖的力量以及強橫的體魄,她在虛空之中,不知道照耀了多少歲月,忽然靜極思動,開始想往更遙遠處探索。
於是,她遵循本能,化作一隻巨大的三足金烏,振翅間橫掠無數世界。
她進入一個個幽暗深邃的天地,為它們帶去從未有過的光明。
永恆的生靈不在意時間,那些原本沉寂的世界,逐漸有了更蓬勃的生機。
它們磕磕絆絆的匯聚在一起,開始崇拜她,祭祀她,祈求她。
天地間的這第一頭金烏並不在意這些孱弱生靈的想法與懇請,她很快去往了更遠的世界。
只不過,偶爾振翅時,會飄落一片金羽。
金羽化生金烏,新生金烏懵懂而完美,注目著她遠處的背影,口稱「母皇」。
漸漸地,諸天萬界,越來越多落羽,越來越多新生金烏。
這些金烏有強有弱,但都傳承著她的力量,視她為母。
諸天萬界,金烏一族很快成形。
她們或追隨著母皇的腳步,尋找一個個幽暗世界,帶去光明;或三五成群的棲息在某個世界裡,照耀天地;又或者,滿懷好奇的與其他生靈來往,傳揚光與火,傳揚母皇的名聲……
很快,她名動四方,她的權柄,她的力量,她的修為皆遠超眾仙之上,所到之處,萬仙俯首!
伴隨著子嗣的增加,她偶爾也會停下腳步,指點一二。
她創造了無數的大日,以增進子嗣們的境界;她賜予眾生光明,以白晝為它們的救贖;她賜予生靈火焰……
日復一日的歲月宛如長河,滾滾流淌。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覺得自己的存在,越來越枯燥,越來越無趣,也越來越沒有新意。
她看過太漫長的歲月,太多的風景,以及太多的事物,諸天萬界,再也沒有什麼,能夠令其感到新鮮與興味。
她開始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
她再次遨遊宇宙,遊覽諸天萬界。
這一次,她放下了金烏皇的身份與地位,嘗試著扮演其他生靈,融入一個個族群,感受不同的經歷……
這又是一段無比漫長的歲月,她旁觀了一個個族群的誕生、興盛以及衰亡,見證了一個個世界的起源、壯大以及毀滅。
眾生萬物,出生是開始,死亡是結局。
似乎諸天萬界的一切,存在於世間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毀滅……
她也是這諸天萬界中的一部分,或許自己最終的結局,也會在某個漫長的歲月之後,歸於永寂……
她對自己的終局,沒有任何畏懼。
只不過,那種為了毀滅而存在的意義……沒有任何意義!
單調的歲月,重複的時光,令她對於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最後,她來到了諸天萬界的盡頭。
那是一片寧靜的虛無,虛無的中心,則矗立著一座恢弘雄偉的宮殿。
永恆之殿!
她踏入其中,於正殿見到了眸生雙童、耳垂及肩的仙宮主人,「離羅」仙尊!
「離羅」仙尊高踞寶座,對於她的到來,沒有任何奇怪,只是平靜的詢問:「所來何事?」
她站在丹墀下,非常認真的說道:「我想要知道,我存在的意義!」
「離羅」仙尊垂眸俯瞰,完美無瑕的面龐上,毫無波動,其澹澹說道:「天道微昧,順之則昌。」
「眾生萬過,虛玄紀算。」
「汝追求存在的意義,本身便是一種意義!」
她聞言,卻是立刻搖頭,說道:「這樣的意義,沒有意義!」
「我需要一個明確的目標!」
「離羅」仙尊平靜的聽著,爾後說道:「眾生萬物,皆有不同的意義。」
「這個問題,只能叩問本真。」
「只有你自己,才真正知道你存在的意義!」
她聞言頓時沉默,片刻之後方才問道:「那尊者可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
「離羅」仙尊微微頷首:「知!」
她立時點頭,她知道答桉了!
她要成尊!
只要達到跟「離羅」仙尊一樣的境界,她便也能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
……回憶如電光火石,轉瞬而過,金烏皇即將完全閉合的雙眼,驀然止住。
其渾身氣息變幻,勐地睜開雙目,眸光如炬,望向裴凌。
成尊……只差一步!
她要的那個答桉,就在眼前!
她不懼身隕、不懼毀滅、不懼煙消雲散!
但在徹底消弭之前,她必須知道那個答桉!
心念電轉之際,「須曉」氣機節節攀升,大日真火前所未有的燃燒起來,仿佛要燒盡眾生萬物、燒盡諸天萬界、燒盡世間所有的存在!
其軀殼踏火而立,強大的力量澎湃如潮水,於吞吐間不斷膨脹,似無數輪煌煌大日齊齊綻放出最強烈的光輝,為了這一刻的光芒,所有大日,可在這一瞬間的明亮之後,盡數爆裂!
剎那間,金烏皇掙脫了密密麻麻穿透其軀殼的岩刺,鮮血仿佛瀑布般滾滾流淌,生機迅速流逝,卻絲毫無法阻止她電射般沖向裴凌!
血月幽然高懸,月華如血,月若彎鉤,卻也絲毫無法阻止她前進的步伐!
「人族!」
「來與本皇,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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