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老太太這整整一天,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任由煩心事,看啥都不順眼,今天她已經摔了四個茶杯了,全是千江老頭生前大價錢買回來的「名品」。
甩到第五個的時候,小兒子千江卓想攔,結果老太婆怒罵道:「別來攔著我!你老爸買這些破東西花了那麼多錢,有個卵用!他剛買的時候我就找鑑定專家鑑定過了,這東西,除非是古董,現在的名人的作品價高,但是遇不到喜歡的人很難賣掉的!」
「那也可以賣賣看啊!」千江卓死死的抓住老太婆,「別摔了媽!屋子外面都是記者,他們聽得到摔東西的聲音的!過一會兒教授會的結果就該公布了,那個藤井就完蛋了!」
老太婆深呼吸了好幾次,總算放下了茶具。
正好這時候電話鈴響了。
老太婆一伸手:「快,給我電話!」
小兒媳婦趕忙拿起電話分機跑過來。
千江老太太接過分機按下通話鍵:「摩西摩西?」
電話那邊傳來國立教授的聲音,看來最後教授們還是決定由教授會主席國立教授把教授會的決定告訴千江老太太。
「千江太太,您還好嗎?身體不要緊吧?」
「別給我客套這些!你們開除了那個妓女沒?」
「關於這個事情吧……教授會經過投票表決,決定撤銷她的停學處分恢復學籍……」
千江老太太怒吼著打斷了國立教授的話:「你們怎麼能這樣!那個妓女,氣死了我丈夫,氣死了國際關係學界的泰斗,還罵我出賣身體換巧克力!」
「千江太太,您聽我說,首先,陳述事實並不能算作罵人……」
「你!」
「其次!」國立教授提高音量,強行續上了被打斷的話,「藤井美加子同學對國際局勢的預測基本上應驗了,千江教授之前對她的責罵和訓誡,都被證明是錯誤的。於情於理我們也不應該再維持藤井同學的停學處分。」
「你說什麼?那我老公……外子的死又怎麼算?外子可是被氣死的!」
「千江教授的辭世,我也非常遺憾,我們學校失去了國際關係學領域的泰斗,是我們重大的損失……」
「你別給我打官腔!」千江老太又一次打斷了國立教授的話,她已經顧不得禮貌和體面了,「外子死在了上智大學的講台上,這必須要有個說法!」
國立教授雖然三番五次被打斷,又被人吼,但完全不生氣,依然是那個四平八穩的語調:「確實,千江教授死在講台上,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仍然在為本校培養和發掘人才,我們非常感動,所以會在周一的教授會例會上,提議在校園裡樹立千江教授的銅像,全身銅像。」
千江老太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她小兒子見狀趕忙上來拍打她的背脊給她順氣。
「銅像的選址您可以盡情的提出意見,造型嘛就根據我校檔案館保存的千江教授照片來決定,您看如何啊?」
千江老太如果是廣東人,這個時候肯定會大罵「我頂你個肺啊」,或者「冚家鏟」。
但是人家這說的是好話,畢竟那可是銅像啊,還是全身銅像呢!
全身的!
所以千江老太太只能按住內心罵娘的衝動,賠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但是,藤井美加子怎麼辦呢?她可是氣死了外子啊!」
「哦,關於這個,外語院的久保利教授就在現場,根據他的證言,那只是正常的學術爭執,雙方情緒都比較激動,而且還是千江教授先開口罵藤井同學像個妓女的。
「與會教授一致認為在情緒激動的時候會口不擇言屬於正常情況,如果有必要,我們會召開一次記者會,讓藤井同學為自己的口不擇言道歉。」
千江老太太又一口氣沒喘上來。
她小兒子拼命拍打她的背,給她順氣。
在日本,「道歉」基本等同於不追究後續。
有時候道歉和辭職會湊在一起,但那屬於非常重大的過錯,被退出來道歉的人本來也是被選來當替罪羊的。
藤井美加子沒有職可以辭,基本意味著校方在這事上給她的懲罰到此為止。
千江老太太好不容易接上氣之後,質問道:「就這樣?那外子不就白死了嗎?」
「您怎麼能這麼說呢,他不是發現了藤井同學這樣的逸才嗎?教授們都對藤井同學未來能取得什麼樣的成就非常期待啊。我們都很相信千江教授的眼光。」
千江老太太差點腦子沒轉過彎來,好不容易才捋清楚國立教授的邏輯:千江教授是藤井美加子的第一個國際關係學導師,那麼自然可以認為是千江教授發現了藤井美加子在國際關係學方面的才華。
千江教授雖然判斷錯了國際局勢,但他教出來的學生判斷對了呀!
雖然千江教授就給藤井美加子上了半個月的課。
雖然千江教授生前已經禁止美加子進入他的教室。
但到現在為止只有千江教授教過藤井美加子國際關係學這點是事實。
「你們!」千江老太太咬牙切齒的質問,「你們已經決定放棄外子了,對嗎?人走茶涼,原來是真的!」
「我們沒有這個意思,要不然也不會給教授立銅像了呀。」國立教授那邊還是和顏悅色,「我理解您的心情,理解您希望學校開除藤井同學的願望,但是現在學校不可能做出那樣的決定。您如果仍然認為藤井同學對千江教授的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您可以起訴她嘛。」
千江老太太氣不打一處來,因為東京警方的結論早就出來了,是心血管疾病導致死亡,和藤井美加子無關。
這種情況下起訴藤井美加子,那除非律師有化腐朽為神奇的神力,不然基本沒戲。
她平復了一下心情,穩定了情緒之後開口道:「國立教授,外子為上智大學鞠躬盡瘁,結果現在死了還要背上壞名聲,你看了周刊方春和賣賣新聞的報道了嗎?欺人太甚了!你們就……」
「所以我們準備給他立銅像表明校方的態度啊。」這次輪到國立教授笑著打斷了千江老太太的話。
千江老太太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那邊國立教授顯然已經不打算繼續浪費時間了:「那麼,我還有別的要緊事,先掛了。您注意身體啊,不要老是生氣。再見。」
千江老太太沒辦法,只能回應道:「再見。」
她剛說完,那邊就響起嘟嘟嘟的忙音,怕不是聽到「再見」開頭第一個音就已經放下聽筒了。
千江老太太聽了幾秒忙音,整個人就像宕機了一樣站在原地拿著電話分機。
忽然她高舉起電話分機,就要往地上摔。
她小兒子大驚,正要阻止,老太太自己停下了。
「我電話本呢!拿來!我要打給外務大臣!」
一聽「外務大臣」四個字,此時房裡準備上來安撫老太太的人全都定住不動了,小兒媳婦風風火火的拿著電話本過來,遞給老太太。
老太婆一頓翻,找到了外務大臣的電話號碼。
小兒媳在她身後跟小兒子千江卓咬耳根:「那電話本到底怎麼在上面找人啊?完全一點記號都沒有啊,我翻過了根本就不知道哪個號碼是幹嘛的。」
「我也不知道,但是那個電話本,我媽從我是個小孩子的時代就在用了,收集到的號碼都會寫在上面,她總能在需要的時候從上面找到號碼,就是這麼神奇。」
「那老太太死了這電話本不就沒用了?」小兒媳婦大驚。
「你少說兩句!」
小兩口對話的當兒,老太太的電話打通了:「喂,您好,是澤野外相嗎?」
「我是,您……是千江太太嗎?」
「是啊是啊,新年的時候,聽音樂會我和外子坐在您隔壁包廂呢,您忘了嗎?」
「沒忘,當時我還跟千江老師暢聊了一番兩伊戰爭局勢呢。千江老師的事情我很遺憾,請節哀順變。」
「唉,人都死了,還能怎麼辦呢?我做什麼,外子都回不來了。可是今天的賣賣新聞……」
「我看了今天的賣賣新聞,唉,可惜了,千江老師要是採納了這個學生的見解,事情也不至於發展成這樣。」
「誒?額,澤野先生您的意思是……」
「在英國和阿根廷開戰的前一天,首相問我對局勢的看法,我可是按照幕僚們的報告拍胸脯,說不可能開戰的啊。
「那份報告的主筆就是千江老師的弟子呢,如果千江老師能接納這個藤井同學的見解,不要因為她是女人就區別對待,我也不至於在首相面前丟這個臉。」
千江老太太完全不知道該說啥了。
那邊等了幾秒,沒等到千江老太太的回話,就開口道:「我還有個會,不能繼續聊了。還有以後請不要打這個電話,這個電話經常沒人接的,有事情請打我辦公室電話,辦公室電話24小時都有秘書接聽,比較不會誤事。」
說是比較不會誤事,其實真正的意思是「你已經沒有資格直接打給我了,老老實實走秘書那邊」。
這種大人物的電話很多都運用了現在最新的科技,帶來電顯示,看到不想結的電話按一下按鈕就能切到一個沒有人接的線路上去,不會妨礙到其他人打電話進來,但又不會讓打電話的人發現是被拒接了,因為打電話那邊還能繼續聽到響鈴音,以為正在響鈴。
千江老太太拿著電話分機,聽著話筒里嘟嘟的忙音,整個人呆若木雞,站在那裡發呆。
然後她的手忽然鬆開電話分機,讓「大哥大」自然滑落……
千江卓一把接住滑落的話筒,拿在手裡。
他不敢問外相怎麼說。
突然,千江老太太一把抓起身旁的椅子,對著窗戶甩過去。
動作之快,所有人都沒有能攔住,椅子就這麼砸爛了窗玻璃,飛出大別墅外。
立刻就能聽到院子外面記者們的驚呼,緊接著閃光燈在屋外此起彼伏閃個不停。
千江老太太怒吼:「叫律師來!我要起訴藤井美加子!」
「誒?可是警方的結論……」
「你傻啊,不能起訴她謀殺,還可以起訴她誹謗啊!我當年養你大哥的巧克力,可不是通過出賣自己得來的!我是當了美國軍官的情婦!我不是妓女!」
小兒媳婦目瞪口呆,扭頭就拉了拉老公的衣角小聲說:「難怪我總覺得大哥有點美國血統的樣子……」
「你傻啊,那時候大哥出生了,要有也是二哥有。」
「對對,難怪你二哥這麼黑……」
「蠢貨,那個年代黑人當不了軍官的,黑應該只是自然突變。」
「原來如此……等一下,我們是不是應該阻止老太太,這樣下去會持續丟臉的。」
「那只能等大哥回來了。」千江卓搖搖頭,「我沒那本事拉住現在的老太太。」
千江老太婆還在那裡嚷嚷呢:「我要起訴她!要她賠錢,狠狠的賠錢!賠償我精神損失費!對了,還有周刊方春,還有賣賣新聞,全是誹謗!我要一起起訴他們!請最好的律師起訴他們!」
千江卓夫婦對視了一眼,互相從對方臉上確認了「這下糟糕了」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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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馬這邊,美加子剛剛接受完一輪採訪,記者剛走就在道場的地板上擺了個大字型:「這比練劍還累啊!」
「我覺得我應該把記者們喊回來讓他們拍一拍現在癱在地上像一團爛泥怪的你。」
美加子揮揮手:「你喊吧。我反正無所謂的。現在這事情已經完全超乎我想想了,變得再怎麼奇怪我都不奇怪了……額,好像我說了個病句?」
「沒,就是有點繞。」和馬看了眼癱在地上的美加子,決定去客廳看電視。
電視上應該有事件的最新進展。
美加子一看和馬離開道場,一骨碌爬起來跟了出來。
和馬在客廳,打開電視,卡卡扭動旋鈕換台。
美加子撲哧一下笑出來:「和馬你開電視這樣子,好像我老爹下班回家時的樣子啊。啊,不對,和馬你沒有臭襪子,我老爹一脫鞋,他那襪子就會發揮出生物兵器一般的威力。
「所以每次老爹回家,我都離客廳遠遠的。」
和馬聳肩:「我一直在想,腳臭這個玩意,是不是還和年齡有關。」
「有可能。所以和馬你年齡到了也會腳臭嗎?那我豈不是應該珍惜現在不腳臭的你?」
珍惜不腳臭的我是什麼鬼?
說珍惜豆蔻年華的你,這是青春戀愛小說,而「珍惜不腳臭的你」這……
調侃的當兒,和馬換到了nhk。
正好現在正在播下午的新聞節目,看字幕討論的就是美加子的事情。
主持人開幕詞已經說完了,再介紹嘉賓:「關於這次的事件,我們請到了東京大學社會學專家三田教授,三田教授是專攻女**放的……」
一聽三田教授,和馬就來精神了,這不是那天在東大一樓休息室里跟一幫老左翼慶祝「千江說我們是左翼巢穴」的教授之一嗎?
然後鏡頭就切到三田教授這邊。
和馬一看就知道,三田教授開心得一逼。
但是上電視必須嚴肅,不能呵呵樂,所以他明顯在憋笑。
一個50多的教授,跟孩子一樣在努力憋笑,努力的板起臉維持教授的威嚴……
和馬忍不住開口道:「三田教授,你矜持點啊!」
美加子疑惑的問:「你認識這個教授?」
「是啊,那天早上我剛到學校,他們就拉我過去詢問千江教授死亡時的具體情況。」
準確來說,這幫人是對頭嗝屁了歡天喜地過來恰瓜的。
美加子挑了挑眉毛,忽然問:「千江教授好像說你們東大是左翼巢穴,真的嗎?」
「額……據我觀察,好像是真的。」和馬又回憶了一下那天早上一堆教授歡天喜地的互相告知「千江說我們是左翼巢穴耶」的情景。
美加子:「那和馬你在東大豈不是超級吃得開?」
和馬:「理論上似乎是這樣,但是問題是……」
「問題是?」
「我自從四月開學,到現在基本沒好好上過課啊。四月剛開學不到一個月,我就被晴琉砍進醫院了……」
「對哦,我才想起來。晴琉壞壞!」
「不不,我也把她砍進醫院了啊,我們扯平了。」
「那和馬你也壞壞。」美加子如此說道。
和馬都懶得吐槽她說話的風格,正好這時候電視上客套話也說完了,主持人問三田教授:「那麼,三田教授,您作為社會學專家,還是女性平權運動的倡導者,如何評價這次事件呢?」
三田教授一張嘴,和馬以為他想先大笑三聲呢,畢竟把嘴咧這麼大不是想笑就是想咬人,但是三田教授忍住了,開始很認真的評價道:「女性平權,其實是生產力發展進步的必然。生產力的發展已經將男性在生產能力上的優勢大大削弱了。
「以前在工廠里,到處都是力氣活,沒有男工人不行,但現在生產線都高度自動化了,女性一樣可以作為產業工人。
「還有農業領域,以前耕田都是力氣活,每個農戶有多少男丁直接決定了它能管理的農田數量。但是現在,在美國,在蘇聯的大型農莊,農業已經機械化了。
「在中國,女拖拉機手甚至上了人民幣。當然了,現在在很多行業,男性還有著身體上的優勢,比如高空擦玻璃,就算在蘇聯和中國,這個行業也基本沒有女性……
「但是我們可以預見,隨著今後技術的進步,生產力的繼續發展,女性和男性能發揮的生產力會基本趨同,這是平權的物質基礎,也是平權必然到來的客觀保證。
「我必須指出,我們日本在這方面還非常的落後,我們的女性還被傳統觀念束縛在家庭里,嫁人之後就專心操持家務,甚至認為已婚女性出來工作,會丟丈夫的臉。
「看不起女性、不承認女性在社會生產中能發揮出和男性一樣的價值,在日本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
「千江教授作為一個右翼學者,他拒絕承認女性可以和男性平等的相處,拒絕接受一個女學生竟然比他更準確的判斷了國際局勢的事實,把自己活活氣死了,我覺得他這是咎由自取!」
三田教授說完,咧嘴直接笑出來了,然後才想起來不能這麼露骨,趕忙又蹦起臉做嚴肅狀。
在三田教授說話的同時,女主持人一直在點頭。
教授一說完,她馬上就接口道:「對於三田教授說的事情,我作為女性深有感受。我要爭取這個時評節目的主持人位置的時候,同事們都不理解,他們都覺得女主播在新聞上讀讀新聞稿,或者去天氣預報節目報一下天氣還行,時評談話類的節目絕對應付不來。」
「是嗎?這就是日本社會的普遍看法啊,知足吧,以前你連進電視台工作的機會都不會有。」
女主持點頭:「是啊。現在我家裡,還有電視台里,都有一種聲音,要我趕快結婚回家,似乎結了婚我就必須要辭職了。」
「這就是日本的現狀。但是你放心,」三田教授說,「情況已經在改善了,我相信在十年後,二十年後,女孩子們不光能當女主播,還能當女製作人,女議員,女大臣。我聽說,這位藤井美加子小姐的志願,就是成為日本歷史上第一位女外務大臣呢!」
三田教授話音剛落,電視機前的美加子一臉懵逼:「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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