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9章 皇考牌總是很好用
咚咚咚……
皇家御賜的漏刻上的銅小人,敲動著小鼓。
子時到了!
王安石、王安禮兄弟同時睜開眼睛,看向那書房外,靜靜的等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穿著窄袖公袍的年輕內臣,在王安石的老僕引領下,來到了書房門口。
「下官童貫,奉旨意,求見故宰相、司空、集禧觀使、荊國公王公。」這年輕的內臣,於門外拱手而拜。
王安禮站起身來,走上前去,打開房門。
「童內侍請進。」他輕聲道:「家兄已在書房恭候多時了。」
童貫點點頭,對王安禮一禮,這才小心翼翼的走入那書房。
在這一刻,童貫的心情,變得緊張、忐忑、不安,甚至有些畏懼。
沒辦法,因為他將要見的那個人,乃是如今這個天下最著名的人物。
同時也是最難纏的人物!
拗相公王安石!
一個籠罩著無數光環的人,一個擁有莫大威望的人。
只要他活著,哪怕一句話不說,整個天下的士大夫們,也都不會忘記他的存在。
時時刻刻,都會有人盯著他,盯著江寧府。
帶著忐忑的心理,童貫亦步亦趨,走入書房。
昏黃的油燈,照耀著書房。
童貫便看到了今日早上見過的王安石的身影。
只不過,此刻的王安石,與早上有著截然不同的精氣神。
早上的他,只是一個尋常的致仕老人,看著並無任何威脅。
但現在的他,穿著宰相才能穿的紫色公服,戴著貂蟬冠,紫金魚袋掛在腰間,腰間的一條玉帶上,鑲嵌著的寶石,每一顆都是皇室秘藏的寶物。
他的神色,嚴肅且冷峻;他的眼神,更是睿知而深邃。
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聲音被拉長,仿佛一個巨人,居高臨下俯瞰著童貫一般。
這讓童貫忍不住的低下頭,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這讓童貫真正感受到了,什麼叫宰相之威?
這就是!
所謂宰相者,上佐君王,下安黎庶,調和陰陽,群臣避道,禮絕百僚。
即使天子,也要以禮相待,與之坐而論道。
深深吁出一口氣,童貫向前一步,納頭就拜。
「下官……」童貫的牙齒咔嚓了一下,連忙拜道:「下官童貫,稽首謹拜王司空,問司空無恙。」
「我無恙!」王安石的口音,有著濃厚的江寧味道。
這不奇怪,他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是在江寧、揚州等地度過的。
臨江王氏,在他這一代,也是正式遷居江寧。
他的父、兄死後也都是葬在江寧。
熙寧十年辭相後,他更是直接歸隱江寧。
他喜歡江寧,喜歡這裡的山水、風俗與人民。
這裡也有著他人生最快意的那些回憶。
「童內侍,緣何深夜求見?」王安石問道。
童貫立刻拜道:「回稟司空,下官是奉詔行事。」
「哦!?」王安石審視著他,然後問道:「旨意何在?」
「是口宣……」童貫答道。
王安石頓時皺起眉頭。
口宣旨意?
這裡面會不會有詐?
這個內臣會不會是別人的棋子?
王安石在這種問題上,素來很謹慎。
因為他吃過這方面的虧!
當年的宣德門宰相下馬事件,讓他幾乎顏面掃地,深以為恥。
童貫被他這一皺眉一個哆嗦,連忙道:「除了口宣旨意,官家還有一冊書冊,命下官帶來,贈與司空。」
王安石這才展顏,然後面朝汴京方向下拜:「守司空、荊國公、集禧觀使臣安石,恭聽陛下德音。」
童貫這才戰戰兢兢的起身,長吁一口氣後,用著抑揚頓挫的聲音,開始背誦當日馮景轉告他的話:「敕王安石:卿歷事三朝,宰我國家元輔,用事於皇考,皇考拜曰:遽周歲歷,殊拂師瞻……」
此話一出,王安石頓時熱淚盈眶。
因為『遽周歲歷,殊拂師瞻。』正是熙寧八年他二次拜相的制詞文字。
當年,他只看到這八個字就立刻動身,星夜兼程,趕赴汴京。
就是那一年,他在瓜州寫下了他人生最快意的詩:春風又綠江南岸!
然而入京之後,他才猛然驚醒。
自己和那位當初對他以老師相待,言聽計從的君王之間,已經出現了不可彌合的裂痕。
他最終只能黯然辭相!
但現在,汴京的小官家,卻抬出了這一句拜相制詞。
昔年與先帝的相處細節,湧上心頭。
王安石當即就泣不成聲。
童貫等他抽泣聲停下來,才繼續背誦:「朕今以幼沖之年,涼薄之德,紹皇考之大統,承祖宗之基業,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而卿擢自仁祖,輔翼皇考,功顯於當代,必流芳於百世……賢者常勞,德者常憂……」
「朕聞范文正公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王安石聽到這裡,總算聽明白了。
感情,這是小官家看他在江寧天天遊山玩水不爽了,要給他找事做?
果然!
童貫很快就背到了戲肉:「卿為天下之臣,名望領袖於當代,當用孔子之故事,開子夏之風,倡經學於當代,傳文脈於百代!」
王安石聽完,面朝汴京再拜:「臣恭奉德音!」
然後,他站起身來,看向童貫。
童貫趕緊從自己懷中取出那本用綢緞嚴嚴實實的包裹著的小冊子,躬身上前,呈遞上去。
王安石鄭重的接過來,並沒有馬上打開,而是看向這個年輕的內臣。
「內侍是天子身邊近臣?」
童貫搖搖頭:「下官怎有這等福分?」
「那內侍是?」
童貫驕傲的抬起頭,挺起胸膛,第一次勇敢的直視王安石的眼神:「下官在武信軍節度留後、提舉交子務李公以及石都知門下用事的。」
「李憲?石得一?」王安石問道。
童貫點點頭。
「哦!」王安石想起一些往事,對童貫微微拱手:「此番辛苦內侍了……」
「不敢,不敢!」童貫立刻拜道:「為天子辦差,是下官幾輩子才修得的福分。」
「下官差事已經辦成,不敢叨嘮司空,乞告退……」童貫察言觀色的本領,還是很高的,見王安石露出思考的神色,他當即再拜告辭。
王安石點點頭:「內侍慢走。」
童貫亦步亦趨的退出書房,門口,王安禮已經在等著他了。
「辛苦內侍了!」王安禮將一塊沉甸甸的金子,塞到了童貫手中。
「不敢!」童貫一掂量,嚇了一大跳,連忙還回去:「下官何德何能……又有何功勞,受相公這般重禮?」
那金子少說也四五兩重了。
已經遠遠超過了,他應該拿的份額。
童貫很聰明的,他知道,這金子不好拿,拿了燙手。
王安禮微微一笑,將金子反塞回去,道:「此乃給內侍的謝儀,謝內侍前日遣人知會一事……」
兩天前,正是童貫派人通知的王安禮。
童貫摸著手裡的金子,弱弱的道:「這也太多了!」
「實在不敢受!」
「相公好意,下官心領了!」
說著他堅決的將金子塞了回去。
這就讓王安禮詫異了!
這汴京的內臣,什麼時候不愛財了?
便是當初,先帝身邊的那幾個忠心耿耿的大貂鐺們,拿大臣的好處的時候,也是沒有一個猶豫的。
送到嘴邊的肉,為什麼不吃?
他哪裡知道,童貫如今管著汴京新報,每天流水都是上千貫。
雖然這些錢,只是在他手中轉一圈,就要進入諸司專勾司的官員手中,必須要他們審計後,才能申領錢款。
但每天這麼多錢,從他手裡流動,一般數額的金銀,那裡還能刺激得起他的欲望?
再說了,童貫自認前途遠大,不可能在這種問題上給自己挖坑。
王安禮見過童貫堅決拒絕,於是不再強求,將金子收起來,然後道:「內侍清廉,吾甚為感佩……」
「某有個不情之請,想勞煩內侍幫忙……」
童貫抬起頭,不太明白是什麼事情?
王安禮道:「我兄長之孫,曾蒙廣西經略使章公子厚厚愛,徵辟為幕府官員,充機宜文字……」
「前時某聽說,都堂已經堂除我那侄兒為中書省逐房學習公事……」
「未知內侍可知,是誰的手筆?」
此事,他和王安石都請人回京去打探消息,但至今沒有回報。
但他和王安石都很不安。
因為,他們不知道,調任王棣入京之人到底是誰?在打什麼算盤?
不得不防,不得不防啊!
童貫一聽,頓時笑了:「相公卻是問對人了。」
他管著汴京新報,汴京城裡什麼動靜能逃得過他的耳朵和眼睛。
「哦……」王安禮頓時鄭重的拱手:「還請內侍賜教。」
童貫想了想,壓低聲音道:「不瞞相公,以下官所知,此事當為右相呂公,繞過吏部,直接堂除之……」
王安禮抿了抿嘴唇,在心中怒罵:「好啊,原來是你啊!呂晦叔!」
童貫卻還在道:「據說因為這個事情,吏部的王侍郎還曾將官司打到御前呢……」
王安禮楞了:「官司打到御前?」
「嗯?」
「兩宮?」
「不是,是大家面前。」童貫道:「聽說大家不置可否。」
童貫說到這裡就明智的閉嘴了。
他非常聰明,知道什麼東西可以透露,什麼事情不能外泄哪怕一個字。
……
王安禮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到書房。
他發現,自己的哥哥王安石正捧著一本小冊子,站在燭台下,呆滯的出神。
「三哥……三哥……」王安禮湊上前去,低聲呼喚。
王安石回過神來,看向自己的弟弟,神色變得極為精彩。
這就叫王安禮好奇了起來,問道:「陛下遣那內臣深夜來傳旨,所為何事?」
王安石沉吟片刻後,道:「官家看我這犟老頭在這江寧吃他的俸祿不幹事,有些不開心了……」
「這不,給了我一個差事……」
他將手中小冊子遞給王安禮,臉色卻是有些猶豫和遲疑。
「叫我興學校!」
「這是好事啊!」王安禮不大理解。
王安石笑了:「和甫看吧!」
「這是假我之口,而行天家之事!」
王安禮接過那小冊子一看,只掃了第一頁,頓時也驚呆了。
「陛下……陛下怎會如此?」
讓一個儒生,放下自己的學業和事業,反過來給別人的道開路?
那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絕對不會有人做的!
尤其自己的三哥的脾氣還是那麼犟!
王安石卻並沒有和王安禮想像一般有什麼怨言或者芥蒂,反是道:「和甫認真看。」
王安禮點頭,繼續看下去。
這才慢慢的舒展開眉頭來。
這冊子上,並沒有講什麼經義,只在第一頁一筆帶過了格物致知四個字。
剩下的內容基本就是在闡述那位少主的心思了。
這位少主先是大讚了慶曆興學、熙寧興學。
然後又稱讚了太學。
但在同時,他也提出,現在的太學生,只學經義不好。
經義之外,應該博覽群書,應該學習百藝。
至少也該和孔子推崇的一般:禮、樂、射、御、書、數皆具。
所以呢,這位陛下希望他的兄長,能在江寧府,開一個新學校,專門收學生,在正常講經之餘,傳授術算幾何之術,講那計算、錢穀之事。
「汴京有算學啊……」王安禮有些不太懂:「緣何要大費周章,命三哥在江寧也辦一個學校講算學?」
王安石悠悠的道:「若老夫沒有猜錯,官家可能是想將術算幾何之術,納入太學考評之中,也算學分……甚至可能想將術算幾何的題目,放在發解試、禮部試甚至殿試上!」
王安禮瞪大了眼睛:「啊!這怎麼可能?天下士人如何會答應?」
本來科舉就很卷了。
現在皇帝還要加碼?誰受得了啊!
「所以,才要叫老夫出來做這個事情啊……」王安石道。
若是他的話,影響力自然不一樣。
又因為是在江寧府,汴京那邊恐怕沒什麼反應。
同時,王安石三個字,又有著足夠的影響力和輻射能力。
至少可以帶起一股風潮來。
「那三哥的意思是?」王安禮問道。
王安石的腦海中迴蕩著童貫帶來的口諭。
他的手指則摸了摸那本小冊子上的紙張。
在文字下,藏著細節。
而他已知,這些細節可能決定將來新學的成敗。
「君有命,臣豈敢不從?」他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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