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夜暴雨,庭院滿地竹葉殘枝,今晨卻出了一點的日光,熹微的陽光照遍大街小巷屋檐瓦脊,銀脂河水暴漲,攜著魚蝦倒灌進民坊的大小溝渠里。
裴玄素滿心感激,小心給沈星蓋上棉被。
她太累了,趴在枕上閉眼,一會打起小小的呼嚕,像曾經他母親房裡的老狸貓。
臉頰嬰兒肥擠在一起,嬌憨的可愛。
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氣,心道得罪了,小心用手隔著被子微微用力,把沈星肩膀搬了一下,斜仰著睡舒服。
如今再叫沈姑娘,太顯生疏;沈爹喊的星星,又不適合他用,裴玄素把稱呼略過去了。
裴玄素慢慢坐直,側頭望向小房間的內窗,他看見濕漉漉的庭院和竹葉殘枝鋪淡淡的微陽,耳邊傳來遠處溝渠大小孩子捕撈魚蝦的大呼小叫歡聲笑語。
日頭出來了,仿佛一下掃去人們連日來陰雨帶來的沉鬱,大街小巷走動的人一下子多起來,大家腳步聲和笑語招呼絡繹不絕。
裴玄素慢慢抬起來手,手腕上繃帶乾燥潔淨,他身上的傷口不是不疼,但疼起來的感覺,與東都大獄外那一天不一樣了。
裴玄素將視線從手腕移開,看過半舊的床榻椅桁和腳踏前面那個小小炭盆,開了一條縫的黑漆房門。
狹窄的病房,陳舊卻鮮活。
裴玄素把手放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
他竟真的活下來了。
裴玄素這輩子第一次與女性同床共枕,毫無異念,只有滿腔的慨恨和感激。
他很快的下床了,沈星已經做得很好了,剩下的交給他。
沈星一覺睡到第二天傍晚,睡得骨頭都酥了,夢裡光陸怪離,她似醒非醒忽憶起處境,一個骨碌爬了起來。
床頭擺了一套乾淨的細布衣裳,腳踏前的炭盆大了很多,窗門房門都打開通風,門後的小桌放著藤編的暖套兜著的熱水銅壺,還有一個竹簍子,裡面傳來粉蒸肉芋糕的隱約香味,還有一小瓦瓮肉粥,都放在放了厚棉絮的竹簍子裡面保溫著。
裴玄素一醒,啥事不用沈星煩心了,他處理事情效率一級棒,水可以喝了,飯也可以吃了,院子角落的盥洗間可以使用,不怕走不開,在院子裡自由走動,甚至出門在巷口買一點攤販的早點晚點小食也行。
裴玄素一見她醒,就給打開竹簍給她舀了一碗熱粥。沈星頭皮發癢身上黏膩,餓得前胸貼後背,她使勁抓了抓頭皮,裴玄素連忙說別擔心可以洗澡的。
她趕緊灌了一碗粥墊著,抱著床頭的衣服去了院子的盥洗間,門外燒了一大鍋的熱水,裴玄素想來幫她,她趕緊推拒,他傷不用他,最後裴玄素把大夫的大孫子喊了進來,十二三歲的小子一口氣給舀完並兌好了。
沈星痛痛快快把自己洗涮了一遍,感覺全身都輕快了幾斤,把頭髮擦乾松松束好之後回來,裴玄素在等她吃晚飯。
沈星方才已經看過了,小跨院沒有旁人,一叢青竹婆娑簌簌,地面干透了,只盥洗房旁的小菜地的泥土還是濕的。
沈星往門窗外張望了一下,拿起粥匙,低頭看了看桌上的早飯,小聲問:「不怕嗎?
兩人在小圓桌旁落座,稀飯已經舀好了,裴玄素把蒸肉和芋糕碟子往她這邊推了推,他說:「我少時遊歷,曾遇異人,學過一些。」
沈星最擔心什麼,就是食物里下藥,人事不省就會被大夫直接送往官府。
她啃了兩天冷饅頭加涼水。
不過現在一聽,沈星登時大放下心,裴玄素這人說學過一點,那肯定就不止一點,他看過並篤定讓她放心吃的,那是絕對不會出問題的。
沈星放心,小口小口,大朵快頤放開肚皮吃。
裴玄素端碗慢慢喝粥,他傷勢稍見起色,那刻在骨子裡的習慣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腰肢筆直,飲食無聲。
他吃得不多,等沈星速度開始放緩後,裴玄素才繼續說:「我觀那大夫,應無礙。綜合諸般情況,我覺得,我們留下來更好。」
現在穿地道回去,肯定是不行的。幾天時間,大夫告密的可能性大大降低,經過裴玄素與大夫的交談和判斷,參考各方條件,客棧不能住,找個類似小富戶後院一樣的地方,生活養傷不方便不說,也並非沒有被發現的風險。
綜上判斷,裴玄素認為將錯就錯,留下來更好。
他略思:「最多十天八天,這事就過去。別擔心。」現在已經過去三天了。
女帝和皇帝,朝堂這等氛圍之下,區區百戶和幾個牢頭獄衛不過小事一樁,十天八天已是多估,裴玄素認為三五天就差不多該風平浪靜了。
裴玄素雖年輕,卻從小跟著父親歷練,早已獨當一面,見多識廣,處事很老練。
沈星聞言就不問了,她還恍惚兩個不一樣的裴玄素,茫然複雜,但她絕不懷疑裴玄素的能力。
她放下心,夾起芋頭糕小口小口快吃,發現裴玄素看過來,她有點不好意思,趕緊用手遮住芋糕和嘴巴。
裴玄素笑了下。
他起身,站在窗邊,以免沈星尷尬。
雨水漸歇,颯颯的秋風順著窗送進來,灌滿他的衣袖領襟。
裴玄素扯起的唇,卻慢慢斂了起來。
秋風如舊,只是他身邊的人,他的家,都已不在了。
秋風一陣陣吹,裴玄素眼睛發澀,但他不欲袒露情感更不願影響沈星的心情,咬著牙關用力眨眼,無聲深吸一口氣,忍住這一波湧起的情緒。
風依舊,人不似,流水飄零殘葉盡。
夕陽微微,一下去後暮色很快就現了,秋風索索,庭院一叢黃竹在風中婆娑搖曳。
沈星吃完晚飯,起身收拾起碗筷,提著籃子到水井邊蹲下,打水洗碗。
裴玄素欲幫忙,她掖了掖耳側的碎發,擺手:「不用啦,你傷不能多蹲,到那邊竹床躺著罷。」
風搖曳,微微暮光的庭院,她坐在小馬紮上,回頭笑著說話,腮邊一個小梨渦,很甜很淳很漂亮。
這是個善良、不諳世事,偶見眉籠輕愁,但又很勇敢的小姑娘。
裴玄素只得作罷,慢慢走迴廊下,站了一會,慢慢在竹床上半躺下。
屋檐下有幾張竹床,應是平日大夫家人納涼聊天之用。在屋裡悶了多天,兩人都不想進屋,沈星把東西都收拾好漱口之後,她想了想,捅開盥洗間前的土灶,燒了一鍋熱水給裴玄素洗頭。
他讓大夫家人給她準備好了換洗的東西,她沒法對他的頭髮視而不見,他身上反覆擦洗過,但頭髮沒有,這麼多天下來,她最清楚頭皮有多癢了。
裴玄素身體不方便,沒法到盥洗間的,送佛送到西,沈星水燒好之後,端了木盆水桶到竹床一頭,幫他洗了。
裴玄素頭皮確實很癢,這個境況,推拒沒有意義,他輕聲道謝,合衣躺在竹床上。
暮色如水,溫熱水流在發間淌過,沈星不很熟練,但很認真地把他的頭髮洗乾淨,又用棉布包裹住給他擦一下,「好了。」
她有點吃力提著水,倒在盥洗間,把東西都一一歸置回原來的位置。
這段時間,從不認識到認識,從陌生到熟悉,攜手走過一路,在這個劫後餘生的初.夜,兩人一個洗頭,一個歸置東西,有一種難得的恬靜在這個不大庭院裡。
沈星過來的時候,裴玄素正怔怔盯著牆邊那叢細竹,青翠的竹葉,細長黃色竹杆,滿園蕭瑟之際,它有添了少許黃葉,依舊蔥蔥葳蕤,在夜色的秋風中婆娑起舞。
沈星直到現在,才有心思細看一下庭院,老大夫家顯然是頗有一些生活樂趣和品味的人家,整個小院子布置得實用又幾分澹泊的意境。
裴玄素在出神,他甚至連沈星走過來都未曾留意,怔怔盯著那從竹子,直到她上了台階,他才猛地回神,側頭,掩飾笑笑:「這竹子,有些像我小時候家裡那叢。」他環視一圈,「這庭院也像。」
沈星有些詫異,大燕勳爵雖多如牛毛,但裴玄素好歹出身宣平伯府,怎會有這么小的院子?
這時天已黑透,不知哪裡幾聲秋蟲嘶鳴,星子和月亮不知何時掛在蒼穹上,藏藍無垠,溫柔的星月光輝悄然灑落人間。
裴玄素很美,想來衛玠蘭陵王再世也不外如是,他的俊美可以用瑰麗來形容,銀色皎潔的月光下,他披散一頭海藻般的烏髮在身後,美得像海妖。
只是陰影明滅,他高挺的鼻樑和眉弓間,那雙斜挑颯人的丹鳳目噙著暗殤,雖扯了下唇,回眸風中卻有一種孤孑破碎的美麗。
看得人心裡怪難受的。
沈星忍不住,小小聲問:「那你小時候是怎麼樣的?」
「你怎麼會住那么小的院子?」
裴玄素視線從沈星臉上移開,再度落在那從黃竹之上,他輕聲說:「我小時候?」
回憶穿越時光,回到那些泛黃定格卻從未褪色的美好過去之上,「那時候我父親被貶光州了,」他想了想:「是在十四年前。」
「太祖皇帝和寇皇后拉鋸,當年四月我父親被貶謫。」
裴玄素一說,沈星幾乎秒懂那段背景,其實說來也簡單的,太祖前朝落魄宗室子出身,天下烽煙四起,他以一己之力遊說隴西豫南兩地世家起兵,並迎娶隴西首貴寇氏嫡長女為妻,夫妻強強聯手,平定天下。
後續也很老套,太祖開國之後,勢力大成,要剷除已成障礙的另一利益集團,可惜寇皇后不是吃素的,情熾熱留下無數膾炙人口的傳說,該做的防備卻也做好了,一朝夫妻翻臉鬥起來。
寇皇后太祖育有三個嫡出皇子,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在夫妻大斗出手的時候被太祖弄死了,二兒子親老子,就是章賢太子,太祖為了扶他上位,把皇后一黨及大半開國功臣都摁死了。
沈星家也是那個時候被奪爵抄家入宮籍的。
誰知寇皇后是裝死,最後太祖卒中駕崩,寇皇后自長門宮而出,章賢太子當了一個月的皇帝就被廢了,寇皇后自己臨朝稱帝,即是如今的神熙女帝。
皇家鬥爭各麾下勢力的鬥爭,能量太大了,撲簌簌一地的炮灰。
徐家是,裴玄素家也是。
只是裴玄素家更慘痛,綿綿起伏,到了今日,悲劇刻骨銘心殤動天地。
夜色星光下,沈星抱膝靜靜聽著裴玄素說他過去的故事,她第一次,這麼深入了解他的舊事。
「那時候,先乘船,再登車,嶺南的路況不怎麼好,一路上家下人又吐又病,倒下了十幾個。」
裴玄素盯著那叢翠竹,啞聲輕說。
其實他應算幸運的,雖從小母親厭憎,但卻有一個很好很好的父親。
父親簡樸、嚴肅,卻有極慈愛。
他苛責改變不了牛心左性的妻子,就親自把小小的次子抱過來,自己親自教養。
裴玄素從小就養在父親身邊,看父親理政做事,模仿父親的言行舉止,小小的他,以長大後變成一個像父親這樣人為畢生目標。
裴玄素的父親,出身不錯,卻體恤貧苦,竭盡己身之所能,去做好自己為官應有的職責。
他的理想的,是達者兼濟天下,他一再教育裴玄素,出身於官宦之家,是幸運,也是責任。
但裴文阮也是個豁達安貧的人,雖一貶三千里當貧瘠縣的縣丞,卻沒有怨天尤人,擺爛不振。
他教育兒子們說:「朝中雖然紛擾甚多,但仍可做自己的事。」
一朝的事是事,一州的事是事,一縣的事也是事。
裴玄素至今仍記得,那是個黃昏,他哥哥和父親站在黃土牆的檐下,小小的他問為什麼會紛擾,為什麼斗呢?父親輕嘆,陛下有陛下的煩擾,宗室們大人們也有宗室大人的不得已。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為難啊。
裴玄素的父親是個寬和溫厚的人,他囑咐孩子們,裴家不算起眼,兒孫輩更排不上號,謹慎前行,做好自己的就行。
裴文阮溫和寬厚的笑仿佛還在眼前,大掌食指筆繭摩挲過腦袋髮絲的粗糲溫暖感還在,誰曾想到,最後他會被卷進這場持續不斷的拉扯間,粉身碎骨。
裴玄素眼眶有些發熱,不知不覺,他的聲音染上一絲啞色,他輕輕地說:「我父親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我母親縱然不喜我,但我也不在意,但我哥哥也很好很好的。」
說不在意,那是假的。
他從小就是個執拗的人,渴望母愛,渴望得到母親的認可,母親疼愛哥哥,小小的他就會曲線求國,天天找哥哥一起玩一起讀書,想母親親近他一點。
但兩個小男孩,調皮去玩水,結果掉下荷塘,他慌亂爬上來,哥哥去未能,最後高燒變成稚兒。
母親更痛恨他了。
小小的裴玄素,卻一夜變了,不拗不擰巴。
那個僅比他大兩歲,當年才七歲的哥哥,笨拙地伸出手,學著父親一樣摸他後腦勺,安慰他:「弟弟別怕,沒事的,爹爹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很好的呢。」
是啊,他的哥哥真的很好很好。
他懂一點事了,別人用石頭扔他,笑他傻子,他一點都沒生弟弟的氣,反而安慰大怒提劍去砍人的裴玄素。
裴玄素從小就有個美好的願望,他要努力學習,文的武的,長大後要有大的出息,然後娶妻生子,他和哥哥不分開,哥哥永遠跟著他住,他照應哥哥,給哥哥也找一個不嫌棄他的、和他好好過日子的妻子,生育兒女,他要當成親的一樣教養。
就像他的父親對他一樣。
裴玄素因為有很好的父親和哥哥,他並沒有移了性情,反而收斂,生出新的源動力和美好願望。
到時候,父親老了致仕,也跟著他;母親厭憎他,但肯定捨不得哥哥,到時候也必會跟著他的,她不高興,但還是一輩子得跟著他。
對於母親,裴玄素不是沒有怨過恨過,但他有父親哥哥,他最終將這些收斂在心底,去學著當一個更好的自己,去爭取一個美好的未來。
但誰曾想,一朝家破人亡,血腥滿地。
那厭惡了他快二十年的母親,最後竟不惜清白和生命,勉力為他掙出一條活路。
裴玄素說著說著,他竭力讓自己平靜,可最終淚水決堤。
他用手捂著臉,心臟肺腑的絞的疼痛,讓他不禁伏身在竹床上,那披散如海藻的烏黑長髮落在他的臉側,他哽咽一陣,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謝謝你,謝謝你不然,我可能活不下去了。」
那一寸半的冰冷刀鋒,曾經緊緊貼著他的下.身。
裴玄素難以想像,挨了那一刀的自己,會怎麼活下去?
殘破不全,半人半鬼。
沈星伸出手拉他在這一把,為他留存僅有的一點尊嚴和信念。
死有時候不可怕,可怕的是活得連個人都不像,連自己都接受不了的殘破不堪。
月光無聲,眼前人半濕烏髮如瀑如披,從過去到現在,從粉碎的美好希冀到現實,他難以遏止的悲傷和衷心謝意,真情流露。
成年男子,又美又悲,沈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這樣的裴玄素。
這段時間,她真的被刷新了無數次對裴玄素的認知。
她登時無措起來,「別,別,你別這樣,我其實也沒做什麼。」
她支起身,手忙腳亂去扶他,又不知從何下手。
晚色蒼茫,兩人相對而坐,細碎的聲音,穿過寂夜。
沈星咬唇,最後輕輕嘆口氣,抱膝安靜坐一邊。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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