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皇廟到臥雲山約莫一個時辰,納蘭崢憋著口氣,百無聊賴坐在馬車內,心想不知嶸哥兒在太孫那邊做什麼。
車隊一直行到臥雲山山腳附近的行宮。
行宮不比皇宮,雖也豪奢,宮室的布局卻簡單許多。納蘭崢該與宮中女眷一道入內宮去,卻因不放心嶸哥兒,在岔路口叫停了馬車,掀開車簾詢問父親弟弟的下落,這才曉得他的確是沒回來。
納蘭遠見她皺著個眉頭倒覺得好笑,叫她不必擔憂,先去了內宮便是。
正這時,忽有宮人前來通傳,說太孫喊四小姐過去。
納蘭崢心裡自然不願,可想到弟弟還捏在他手裡,一時沒法,加之太孫的諭令也不是她能違背的,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去了。
宮人領她到了太孫的景泰宮。
小室正中架著個孔雀藍釉八寶紋三足爐,裡頭點了薰香。納蘭崢倒不討厭混雜在其中的龍涎香氣,只是一想到這兒是湛明珩的地界覺得連薰香也不好聞了,陰著張小臉走了進去。
湛明珩抬頭時,看見的是一臉不舒爽的納蘭崢。
小丫頭今個兒不像上回在書院那般衣著素雅,此番赴的是皇家典禮,表的是魏國公府的門面,自然好生打扮過了。穿的鵝黃色裙裝,梳的垂髫分肖髻,頸側垂下一縷燕尾似的細發,襯得整個人嬌嫩欲滴。
可惜湛明珩是欣賞不到這些的,他的注意力全在納蘭崢此刻的神情上。
這是張什麼臭臉,他欠她銀錢了嗎?真要說欠銀錢的人,怕是拿了他字帖的納蘭崢才對,她知道他的手筆千金也買不到嗎?
湛明珩想著這些個糟心事,臉色自然也不會好看。倒是一旁的納蘭嶸見姐姐來了忙朝她招呼道:「姐姐,快些過來幫嶸兒解棋局!」
納蘭嶸早在前頭趙公公來魏國公府那會兒便知曉了太孫身份,因而這回才能得了聖上的欽點。他解不出棋局,太孫不肯放行,只好找了姐姐當救兵。
納蘭崢不高興歸不高興,還是得給湛明珩福身行禮的,完了問弟弟:「什麼棋局?」
湛明珩分明在納蘭崢跟前,她卻與上回一樣,反而特意扭頭去問納蘭嶸。精貴的太孫殿下察覺被忽視,登時怒了:「你這女娃是不是眼神不好,看不見我坐在上首?」
又叫她女娃!
納蘭崢只得偏過頭來:「太孫殿下是不是耳朵不好,聽不見我方才行禮時喊了您?」
倒是伶牙俐齒!
他冷哼一聲:「得,你來解棋局,若解開了,咱們新賬舊賬一筆勾銷。若沒解開,想來嶸世子將來在雲戎書院也不會過得舒坦了。」
納蘭崢怒目瞪他,諷刺道:「太孫殿下倒是好風度。」
湛明珩可不覺得自個兒失了風度。
他是全然夠拿身份將姐弟倆壓死的,若非不願仗勢欺人,又想叫納蘭崢輸得心服口服,哪會給她清賬的機會。可她竟如此不識好歹。
他手中茶盞「啪」一聲擱下了,將原先心裡想的時辰縮短了一半:「一炷香。」
納蘭嶸忙起身給姐姐讓位。
納蘭崢瞥一眼棋局:「半柱香夠了。」
這棋局是湛明珩與他豫皇叔對弈時遇著的難題,他都沒想出解法,更不要說這七歲女娃了。方才納蘭嶸花了一個時辰也沒看出個究竟,眼下納蘭崢說半柱香,湛明珩當然不信,在她對面慢悠悠喝著茶,時不時瞥一眼她。
納蘭崢剛坐下發覺自個兒將話說得太滿了,這棋局分明不是她乍看之下的那個解法……只是她前世跟父親學過好一陣子棋,不說如何厲害,卻也有幾分技藝在,才沒這麼快認輸的理。
半柱香過去,湛明珩見納蘭崢解不出還一副不肯低頭的模樣,心情都好了起來,頭一遭在她跟前眉開眼笑。
他的五官鐫得深,平日又因身份尊貴老給人擺臉色,小小年紀卻常是副兇巴巴的模樣,眼下這麼笑起來才真好看。
可惜納蘭崢沒瞧見,一門心思都在棋局上。
不過她沒瞧見的,有人瞧見了。
這間小室一隔兩半,中間是面黃金八角龍紋鏤雕屏風,房門敞著,昭盛帝沒進屋,站在外頭透過屏風鏤雕的縫隙往裡瞄,還給門口侍候的一干宮婢比了個「噓」聲的手勢。
倒是幅好畫景。
只見那紫檀木案幾的兩端,一端的女孩家皺著好看的眉頭,咬著唇極認真地盯著棋盤,白嫩的指間捻了枚玉色的棋子,有一下沒一下敲著盤沿。另一端的少年則一瞬不瞬盯著對面人的神情,手中的茶盞舉了多時,竟都忘了湊去嘴邊。
昭盛帝伸長了脖子往裡瞅,他身後,趙公公掩著嘴,笑得眼睛都瞧不見了,卻聽裡頭小太孫忽然乾咳了一聲。
趙公公霎時大驚,昭盛帝也跟做賊被發現似的忙縮回了脖子,給宮婢們打了個「朕沒來過」的手勢,扭頭輕手輕腳走了。
小室里,納蘭崢可沒想到堂堂天子爺竟有偷窺他人的陋習,壓根不曉得方才發生了什麼,聽見這聲奇怪的咳嗽才抬起頭來,眼色疑問。
湛明珩下意識看向她。
這一瞧,見納蘭崢頰邊一縷鬢髮被窗子外的風吹到了嘴邊,而她唇齒一動,剛好將髮絲吃了進去。
他張了張嘴要說什麼,看她渾然不覺的模樣又覺得好笑,便存了戲弄她的心思,趁她還不明所以盯著自己,抬起一根食指伸了過去。
納蘭崢埋頭思考許久,滿腦子都是縱來橫去的棋盤,原本有些懵,這下子更是愣得忘了動作,眼看那根食指明目張胆湊到了自己的頰邊。
湛明珩在她臉頰上飛快地颳了一下,將髮絲從她嘴裡順了出來。
坐在一旁的納蘭嶸見此一幕張大了嘴,只覺整間小室像一下子凍成了冰窖,刮人的那個和被刮的那個都跟冰塊似的凝住了。
這動作,說得不好聽點叫輕薄,納蘭崢吃驚的反應合情合理,可湛明珩卻是惡作劇的那個,倒是僵得不明不白的,半晌才硬作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你……吃頭髮不嫌髒?」
他話說出口,舌頭都險些打了架,自個兒也不明白何以失態成這樣。
分明只想擺個假動作嚇嚇她的,卻不意指尖觸及那剝好的鴿子蛋似的臉頰,比上品的絲緞還滑手,還帶著幾分清爽的涼意,實在熨帖極了。
他一個沒忍住,颳了一下。
完了才驚覺做了什麼逾越的事,自己也懵了。
納蘭崢聽完湛明珩「強有力」的反問才曉得他的用意,可女孩家的臉哪能隨便給人碰,便是皇家子弟也要忌諱的。上回在書院與湛明珩接觸,那是事急從權,眼下卻哪有什麼急的?
她從驚愕里緩過神來,記起方才一瞬,陌生的指腹在頰邊暈開的溫暖觸感,立時漲紅了臉,也不知氣的還是羞的,亦或兩者都有。半晌沒說出話來。
湛明珩可不曉得小丫頭還懂害羞,因他自個兒不懂。納蘭崢那張透嫩透嫩的臉,每每稍動些怒紅了,他也見過幾次,眼下自然只當她是生氣。
只是做都做了,難不成他還能紆尊降貴道歉不成?
當然不成!
所以他反倒愈加理直氣壯了:「愣著做什麼,這棋局你還解不解了?」
納蘭崢簡直服了他這潑皮無賴樣,也沒了解棋局的心思,狠狠瞪他一眼,憤然起身,手一拂將棋盤上的玉子捋了個亂:「解完了!」
說罷牽起納蘭嶸朝外走去。
湛明珩不可置信盯著眼前的棋盤,呆了良久才明白過來這丫頭的意思。他叫她解棋局,她竟打亂了算數?
這女娃怎得總叫他氣得胸悶!
他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咬牙道:「湛允!」
外頭立刻有人閃身進來,還不等他開口先急忙解釋:「主子,我看您沒說要攔人吶,要不我現在去攔?」
「攔什麼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給我拿弩來!」
湛允聞言大驚:「主子,使不得啊!人家再怎麼惹怒了您,那也是國公府的小姐,是皇后娘娘的侄女,是條精貴的人命啊!」
湛明珩白他一眼:「你腦袋裡裝的都是什麼,漿糊嗎?拿弩來,跟我去圍場。」
哦,原來小主子是要獵幾隻兔子出氣。湛允飛似的領命跑了。
……
景泰宮這廂進進出出的動靜很快傳到了另一間宮室,一位幕僚模樣的人立在桌案前恭敬頷首,碩大的斗篷遮沒了他的臉,只聽得見他低啞的嗓音:「目標已離開景泰宮,是否提前行動?」
仰靠著交椅的人唇角笑意淺淺,慢悠悠道:「急什麼,再等等。」(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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