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的梆子敲過不久,湛允披了身厚重的大氅匆匆步入承乾宮,見主子正仰靠著一把金絲楠木製的交椅閉目養神。他一個激靈放輕了步子,卻不料還是吵著了湛明珩。
「跟你說了,天冷了走慢些,風都給你灌進來了。」
湛允聞言立刻改了慢動作上前,連說話語速都緩下來幾分,力求不冷到分明一點不怕冷的主子,一面道:「主子,這不是密報來得急嘛,您不預備聽一聽?」
「聽什麼聽?」湛明珩懶得睜眼,一副極其睏倦的模樣,「皇祖父好歹不裝病了,也叫我趁機偷閒幾日,有什麼消息直接送去太寧宮是。」
湛允想說他誤會了,此密報可非彼密報,張嘴卻起了玩心,笑了笑道:「是是,咱們不聽。主子,豫王爺走了?」
「走了。」湛明珩揉了揉眉心,繼續懶洋洋道,「我這位皇叔實在難應付,分明是來求我辦事的,卻還少不得訓我幾句,將我這一月多來處事不周之處列了個三尺長的條子,比皇祖父還能折騰人。」
「王爺待小輩素來嚴苛,實則也是為了您好。如此說來,王爺可是為王妃那茬子來的?」
「不然呢?他豫王府又不缺金銀又不缺美人,還有何可求的。」他說罷冷笑一聲,「若非姚疏桐此番自作孽落了胎,即便皇叔再怎麼如何開口,我也絕沒有放過她的可能。」
「平日倒瞧不出來,王爺竟對這位小王妃挺上心。只是主子,您如此應了豫王爺,可不委屈了納蘭小姐?」
湛明珩聞言一時沒答。湛允見他似乎有些煩悶,怕自己提了不該提的,於是勸慰道:「不過納蘭小姐大度,想來能明白您的為難。」
「她是對旁人大度,對我小氣的。」湛明珩吸口氣,「我不會委屈她,總要一筆一筆替她討回來,只是難免需要些時日。先不說這個,備輦。」
「去哪,主子?」
「你的眼力見都叫狼給吃了?」他蹙起眉頭來,「你家主子我自昨日起便沒躺下歇過半刻,你說我要去哪?」
「哦。那您先歇著,魏國公府來的密報咱們明個兒再看吧。」
湛明珩聞言「唰」一下睜開眼來,只見那眼底一片清澄,哪裡還有半分方才的迷糊與懶散:「你說哪來的密報?」他問完似也反應了過來,坐直了身子,「承乾宮每日須收數十封密報不止,你講話不曉得講清楚些?」
湛允頷首應是,又悄悄抬眼看他:「主子,那您不困了?」
「困什麼困?」他剜他一眼,「念!」
「哦。」湛允說著拆了密報,將裡頭的內容一五一十念了一遍。
主子倒並非有意監視納蘭小姐,只是被松山寺那事弄怕了,又沒法將人捆進了宮來擱眼皮子底下,才只得出此下策。
密報之詳盡,從納蘭崢今晨幾時醒的,午膳吃了幾口飯,湯藥剩了多少渣,與誰說了什麼話俱都有了,念得湛允口乾舌燥,完了忍不住討要了一杯茶水喝。
那期間湛明珩幾次想出言打斷,張嘴卻忍了,盡數聽完才皺眉指出了其中最令他不滿的一點:「那丫頭都沒出過京城,怎麼曉得他淮安顧家門庭冷清,妯娌關係簡單的?」
湛允深以為然的樣子:「主子,還有顧大人為人重情義重孝道呢!」
他擰著眉頭,絲毫沒察覺湛允嘴裡的調侃意味,還點點頭:「是了,前幾日魏國公似乎也過問了顧池生的案情,他們納蘭家可是對此人關心太過了?」
湛允繼續深以為然:「的確,不僅關心太過,竟還有了結親的想法。主子,以魏國公如今的地位處境,實則並不宜與朝中要緊的文臣來往過密,您若藉此說辭提醒納蘭小姐,豈不既能表達您對魏國公府的關切,又不顯得您這個人太小氣嗎?」
湛明珩這下反應過來了,抬頭是一個眼刀子殺了過去:「湛允,你皮癢了是不是?想來十月里的冷風該好吹得很,莫不如將布置在魏國公府周邊的錦衣衛調回來,換了你去值崗?」
湛允聞言哭喪起來:「主子,屬下錯了。」
他默著想了一會兒:「看在你出了個好主意的份上,且饒你一回,叫他們傳話給岫玉,吩咐她旁敲側擊著與納蘭崢說說。還有,嚴笑坤倒台了,戶部侍郎的位子也空缺了不少時日,提醒提醒底下人,該是時候填了。」
湛允聞言一愣,好一會才恍然大悟過來。顧池生身為戶部第三把手,頂頭上司倒台了,原本該是上位的不二人選。可他這官位卻是兩月前方才得來,尚且未能坐穩當,接連升任未必能叫眾人信服。要說再往下的杜才齡吧,倒是比他更早進戶部,能力也算得上卓絕,只是亦難有越級晉升的道理。
可哪怕這倆人最終都撈不著這個官,既是拋了誘餌出去,又如何不叫他們間生點嫌隙?畢竟杜才齡此人肚量實在算不得大,恐怕早便對顧池生心生妒意。到時,謝氏再想通過他與淮安顧家的子弟攀上姻親,可不那麼容易了。
戶部不乾淨,主子這一招,一來試探朝臣心思,二來不給納蘭沁好出路。
想通這些,他誇讚道:「主子,並非屬下誇大其詞,您可真是太絕了,實在是給屬下一百個腦袋也想不到的!」
「盡說廢話,要不然你來做這個主子?」
「屬下不敢。」湛允忙低下頭去,這一垂眼便見剩下一封信箋內里鼓起的物件,「對了,主子,弟兄們在山裡搜了一整日,好歹找著了納蘭小姐的簪子。」
他說著從夾層中取出一支雙層鎏金點翠蝴蝶簪來,赫然便是阮氏托雲央贈給納蘭崢的那支。只是上頭沾了泥巴與血污,簪頭的部分也有了彎折的痕跡。
湛明珩抬手接了,又從袖中取出那枚自納蘭崢處收回來的金葉子,垂著眼細細摩挲了一番。
他前頭收回它,是因誤會了納蘭崢,還道她起始便是奔著替顧池生說話才使了他的信物的。後來卻從宮人嘴裡得知,她聽聞顧池生出事是在金鑾殿前。也是說,她最初進宮是為了他。
他卻一時衝動將她氣走了。
總想著待回了書院再說幾句好聽的也來得及,卻不料出了松山寺那檔子事。也是那會他才驚覺,他太習慣她的存在了,以至根本未曾想過沒了她自己會是副什麼模樣。可事實是,她未必始終站在他一回頭便瞧見的地方,她興許會消失,也興許終有一日不能伴他左右,成為他人的妻子。
並非一切都來得及,恰恰相反,這世間有太多來不及了。像母親,還有父親。
想到這裡,他幾乎一刻都不願再等,朝杵在跟前的人道:「備馬。」
湛允一愣:「主子,您要騎馬回去歇息嗎?」
實在是湛明珩思維跳躍太快,也怪不得人家湛允這般反應。他一時氣極,連罵人的話都省了,咬牙蹦出兩個字來:「出宮。」
……
納蘭崢是被窗子外忽然大灌進來的冷風驚醒的,醒來一剎察覺不對,猛然坐起的同時攥起床沿下邊貼著的一柄匕首,不管三七二十一朝旁側刺去。
她是習慣了點燭寢的,只是方才那一陣大風將屋內的燭火都熄了,因而眼下正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來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刀鋒一驚,忍不住低聲道:「你個女娃還貼身藏刀子?」
從前自然不會如此,只是納蘭崢此前被姐姐設了套,便在國公府也覺不安穩,這才留一手以備萬一。
她一聽這聲音慌了,卻奈何揮刀使了大力,一下子止不住那匕首勢頭,虧得湛明珩開口前便先仰開了去,輕輕鬆鬆奪過那柄匕首在手心裡掂量了一番,壓低了聲音道:「刀子倒是鋒利,只是功夫還差些火候。」
她驚魂未定,好歹還記得也放輕了聲響道:「你怎麼來了?」一問完了還不夠,緊接著又問,「你怎麼來的?」
外牆府兵與她院中守值的丫鬟小廝都是擺設嗎?這麼大個活人竟這麼放過了?
湛明珩大搖大擺在她床沿坐了:「這天底下還有我進不得的地方?」
納蘭崢立刻一副避之如豺狼虎豹的模樣,直縮到了床角去,咬著牙道:「你行事也真是越發沒個顧忌了,便是太孫也絕無夜半擅闖女子閨房的理!」
「那你不如試著讓大傢伙來評評理?」
「你……!」她被氣噎,他分明曉得她不敢喊人的!倘使喊了人,她還要不要做人了!
湛明珩見她說不出話來,彎著嘴角朝她遞去兩個物件:「氣多了長不高的,我又不是什麼賊人,不過來物歸原主罷了。」
屋子裡太黑了,納蘭崢瞧不清他的動作,只隱約察覺他的手似乎朝自己靠近了些,疑惑著去接。伸出手摸索時卻偏了一偏,沒觸到他手心裡的物件,反倒握著了他的指尖。
湛明珩是從外頭來的,手自然要比窩在被褥里的納蘭崢冷些。她一碰到下意識往回縮了去,也不知是被冰著了還是嚇著了。
湛明珩也是一愣,這才反應過來,他是練了夜裡視物的功夫,可納蘭崢並非習武之人,目力遠不如他,自然什麼都瞧不見。
興許是指尖還殘留著方才那柔軟溫暖的奇異觸感,他多愣了一會才抓了她的手,將金葉子和擦拭修補過的簪子塞了過去。
不過一瞬碰觸便叫納蘭崢認出了兩個物件,她訝異道:「你怎曉得我丟了支簪子?」問完卻覺這對他而言實在不算難事,又換了一問,「這簪子你在哪找著的?」
實則湛明珩是依著她脖頸上的傷口有了猜測,又托人問了阮氏身邊的丫鬟才曉得的,只是也沒事無巨細交代的必要,便只道:「我吃飽了撐的特意給你找這簪子?尋你那會順帶撿著的罷了。」
納蘭崢撇撇嘴:「那簪子我收下了,金葉子你拿回去,我又不是原主。」
湛明珩被氣笑:「納蘭崢,你脾氣再大一些試試?」
「脾氣大的是你!」她心有不滿,卻極力克制著說話的聲響,「我才不收被人要回去過的東西!」
「這樣你還敢說脾氣大的是我?我告訴你,我送出手的東西也沒有被人退回的理,你不要拿去丟了餵狗!」
她心裡倒覺好笑,狗是會吃這東西的嗎?嘴上卻不饒人:「那好,餵狗餵狗!明個兒叫人拿去丟了!」
湛明珩聽她這話,思及自個兒為她兩日一夜都未歇過,大冷天的還連夜奔馬來還她這些,登時氣得不行,欺身上前便扣了她的手腕道:「納蘭崢,你有膽子再說一遍?」
他這一動作也沒個顧忌,占了納蘭崢大半張床塌不說,手肘還不小心壓著了她腳踝還未消腫的傷處,疼得她「哎」一聲叫了出來。
外間立刻有人聞聲驚起,一面窸窸窣窣穿衣一面似乎還在吩咐什麼旁的人:「快去瞧瞧四小姐出什麼茬子了!」
兩人一聽這聲音都愣了愣,隨即驚覺不好。
是鳳嬤嬤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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