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瑋珉坐在高鐵上,他第一時間往縣城老家趕去。
外婆的死訊來得太突然了,他有些不能接受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突然間離世的消息。
接到老家電話的時候,周瑋珉腦海里閃過的都是老太太的音容笑貌和往日經歷。
老太太是個神奇的人物,早年間喪夫,一個人把六個孩子拉扯大。
為了把孩子養活,用泡沫箱裝著被子裡面放著冰棍去田間地頭裡叫賣的活老太太幹過,偷偷用塑料壺裝著豬油用被子裹著,省幾毛錢爬綠皮火車去隔壁市里販賣的事,老太太也曾幹過。去田裡摸黃鱔改善生活,卻被蛇咬到手指頭的事,老太太也幹過。
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老太太突然在縣城工農坪菜市場主街上弄了個三進的門面,從此開起了神台店,一開就是幾十年。
小小的神台店,門口就擺著一張大木桌,老太太每天就在那裡劃玻璃、調金漆、做牌位以及一筆一划地寫著那些故去的人名或者神佛的尊號。
到站的提示聲響起,把周瑋珉從回憶里驚醒,他匆匆忙忙地擠下高鐵,然後跑出了高鐵站,攔了輛黑車,就往外婆家裡趕。
河塘街168號,是外婆唯一的一套房子,在老家這個小縣城唯一的一條河邊,幾個孩子都在這裡長大,然後從這裡離開,奔向了各自的未來。
站在這個平房門口,周瑋珉看著母親憔悴地依著門坐著。
看著自己的兒子回來了,周母眼眶瞬間紅了,她抬起頭,朝著兒子低聲喃喃道:「兒子誒,媽媽以後就沒有媽媽了。」
周瑋珉瞬間感覺鼻頭一酸,他也不知道怎麼去安慰,只能低聲地說:「我先進去看看外婆。」
「嗯,沒見到生面,也要見個死面,」周母輕輕地擦了擦眼眶,站起身來,轉身領著周瑋珉走進了大門裡。
不大的廳房裡,擺著兩條塗滿黑漆的長凳,長凳上架著一口棺材,褐紅色的棺木顯得那麼的寒冷,裡面就躺著那個堅強了一輩子的老太太。
那個名字很好聽的,叫胡蝶的老太太。
棺材這一頭,擺著一張遺像,老太太穿著一身皈依居士的紅色長袍,右手還握著一串佛珠,慈眉善目的樣子,讓周瑋珉心生恍惚,去年過年的時候,老太太還拉著自己喝鄉下釀的米酒來著。
往前走了幾步,一個火盆冒著青煙,裡面燒著一沓一沓的紙錢,兩個舅舅虔誠地跪在火盆前,一絲不苟地折著,幾個大大(周母的姐姐)和小姨正抽泣著燒著紙錢。
「外婆,我趕回來了。」
周瑋珉在回來的路上,一直以為自己會痛哭流涕,可是看著遺像上那張笑臉,自己卻又哭不出來,呆立了片刻,也只是這麼說了一句。
外婆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自己的幾個兒子沒有給她生下孫子,唯一的男孩也只有周瑋珉這麼一個外孫,所以周瑋珉很小的時候,基本也是奶奶、奶奶的叫著,自己的親奶奶如果在旁邊,也就是在前面加上一個胡蝶奶奶稍作區分。
接過母親遞來的紙錢,周瑋珉恭恭敬敬地在舅舅身後跪下,然後磕了三個頭,才跪著往前挪了幾步,往火盆里放。
也不知道是不是煙熏的,沒燒的幾下,周瑋珉突然感覺到臉上濕涼一片,用手一摸,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是淚流滿面。
燒完了一沓紙錢,周瑋珉又恭敬地磕了一個頭,才站起身來。
母親抱著一個木頭盒子,站在自己的身後看著遺像發呆。
「哦,給你,這是你胡蝶奶奶留給你的,」母親眨了下眼睛,才晃過神來,抬頭看著周瑋珉說。
「裡面都是些什麼?」周瑋珉雙手接過木盒子,手裡微微掂量了一下,還有幾分重量。
「不知道,沒打開過,你自己看吧,」母親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擺了擺手,蹲下身子,燒起了紙錢。
抱著盒子,走出了廳屋,周瑋珉找了個蔭蔽的大樹底下,直接坐在擋土的石磚樹圈上,仔細地端詳起這個木盒子。
看著木盒子上那把簡陋的密碼鎖,周瑋珉忍不住會心地笑了起來。
老太太常說,自己想存點錢,但是現在跑銀行去太麻煩了,放家裡又怕丟了,就讓周瑋珉在網上買把密碼鎖。
當時周瑋珉還笑著說,人家把你裝錢的東西直接搬走了,還怕你一把密碼鎖。
原來那把鎖是用在這個盒子上了。
稍微想了幾下,周瑋珉轉動著輪盤,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套了進去,果然,輕輕一扭,密碼鎖就打開了。
把鎖身放在旁邊,翻開蓋子,周瑋珉開始一件一件地翻看起裡面的東西來。
一台周瑋珉送的老式手機,不到一千塊,老太太最喜歡的就是充一次電可以用個把星期,而且喇叭聲音很大,對耳朵稍微有些背的老太太來說很好用。
一把顯得有些古拙的鑰匙,一串佛珠,一本周瑋珉快忘光了內容的經書,一本房產證以及一封信。
看著紅本,周瑋珉有些愣神,但是還是伸手拿起,打開來,裡面卻是工農坪那家神台店的房產證。
把房產證放了回去,再展開那封信,寥寥不過幾十個毛筆字,卻讓周瑋珉想起小時候被老太太用竹篾條打手背,訓斥自己毛筆字寫得不好的那段光陰來。
信紙是很久遠以前的那種風格,用豎著的紅線隔開左右,書寫的順序,也是從右到左,從上到下。
『胡蝶奶奶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奶奶怕是等不到你帶媳婦回來看奶奶了,所以就還是給你留封信好了。』
『不是奶奶重男輕女,但是那家店,想來想去還是只能傳給你。如果你願意接著,那就接著,不願意呢,就把那個門面賣了,不要留著。』
『奶奶也不知道這麼做是對是錯,但是我想乖孫子會懂胡蝶奶奶的。佛珠是奶奶皈依的觀音殿住持師傅送的,奶奶想你以後可能用得到,經書呢,你小時候也背過,也留給你了。那把鑰匙,如果你願意接著神台店,你以後就會用得上,不願意接著,就乾脆扔了吧。』
『就這樣吧,寫不好了,乖孫子,胡蝶奶奶先走了。』
周瑋珉抿著嘴唇把信反覆地看了兩三遍,只覺得自己一頭霧水。
那個神台店要留給自己這件事,以前從來沒有提起過。而且自從老太太年紀大了,關張的時間比開張多了不知道多少。
除非是那些很熟的老顧客跑到河塘街來,老太太才會拄著拐棍去店裡做那些老活計。
而且自己的幾個舅舅、大大跟姨媽都沒有人經手過這些生意,周瑋珉一直以為如果老太太走了,那個門面就會改作他用,哪裡知道還會跟自己扯上關係呢。
還在猶豫這兒事情要不要跟母親說,周瑋珉卻被那隻老年手機吸引了注意力。
正面朝上躺在木盒子裡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拿起一看,卻是一條簡訊。
古樸的九宮格按鈕發出『嘎達嘎達』的脆響,周瑋珉解開了手機鎖,控制著方向鍵選擇了信箱。
一個個籮筐大的字躍入眼帘,甚至不過十幾個字,竟然都分了五六行才看完。
又翻了幾條,都是來自同一個號碼,內容也是一模一樣,都是在催老太太趕緊把訂製好的神台送到石牛沖的客戶家裡去。
石牛沖離縣城還有三四十里路,而且就算開車估計都要將近一個多小時,主要是因為中途有一截山里土路。那種土路不過就是一車寬,在山裡繞來繞去的,萬一中途碰到要會車都是個麻煩事。
又翻了翻,不出周瑋珉所料,老太太不懂拼音,沒有回信。最早的一條是一個星期以前了,那會老太太已經陷入迷離,躺在醫院裡,人事不知了。
看來電話那邊的人還不知道老太太走了的消息,周瑋珉想了想,先不提這個神台店的事,老太太一直就是一個重承諾的人,自己作為唯一的孫子,就算是外孫,也不能讓老太太失了承諾。
打定了主意,周瑋珉把佛珠帶在了脖子上,老年手機放進了褲兜里,其餘東西都原樣裝進木盒子裡,套上鎖,一把抱起,朝著廳屋走去。
進了廳屋,周瑋珉把木箱子原樣遞給母親,然後找了大舅借了他的箱式貨車,也沒回答用處,就開車朝著神台店開去。
到了神台店,車尾直接倒上了馬路牙子,對著神台店的卷閘門停穩。周瑋珉熄火,下車之後,就朝著隔壁專門賣紙錢、畫圈、線香的店裡走去。
這家店的老闆也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一直跟周瑋珉的外婆關係很要好,神台店的鑰匙在這裡就保管了一把,以防萬一。
自然是認識周瑋珉的,老奶奶站起身,從門口兼著賣些煙、檳榔的玻璃櫃檯底層掏出了一枚鑰匙交給了周瑋珉。
老太太全程都沒有說話,興許是睹物思人,神色頗為落寞。
接過鑰匙,周瑋珉吸了吸鼻子,這才咧嘴笑了笑,然後也不說話,走回隔壁,用鑰匙打開了卷閘門的側門,然後推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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