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關五里外,一座三進三出的大宅子。
各個門口都有勁裝打扮的彪悍漢子持刀把守,一派森嚴的景象。
大廳內,上首擺著三把交椅,左右坐著面容酷似的兩位青年男子。
一人頭頂裹著青紗萬字巾,皮膚微黑,絡腮鬍須,大馬金刀靠在虎皮大椅上,威嚴俱足。
另一人穿著卻要更華貴,綢緞長衫,戴著鑲著方形玉的銀抹額,顯得年輕許多。
他們便是飲馬川的兩位當家,竇武、竇文。
「大哥接下這筆買賣的時候沒看好日子,他娘的頭一天就損兵折將,越拖下來越容易有變數!必須得想個法子!」
竇武面沉如水,手掌拍在黃花梨木桌上,震得茶盞跳動。
按照原本的計策,頭關的楊如晦和尾關的金不患。
應該在楊貞道過道的途中前後夾攻,一舉將其拿下。
這是最好的結果。
既不用勞煩登雲嶺的響馬出動,省下一份人情,也能免去自家兄弟無故傷亡。
但誰也沒料到,楊貞道似乎早有察覺,反而將計就計。
先下手為強拿住楊如晦,占住頭關天險,弄得局面僵持。
所幸金不患有提防,發出響箭報信,沒有把尾關丟掉。
「我們明明在沿途都埋伏眼線,監視楊貞道的動向,並未與鳳翔府城的親信接觸過。他若知道絕龍山是陷阱,為何要自投羅網?真以為一座頭關能擋得住飲馬川三萬人馬?」
竇文磨了磨指甲,一副心不在焉的輕鬆樣子。
「楊閥一龍一武,犬父虎子,真以為是道聽途說?」
竇武瞥了一眼不成器的弟弟,眉頭緊皺,沉聲道:
「楊玄策不去說,天生體魄過人,換血九次,四象不過,一拳能打死三重天的高手。」
「他二哥楊貞道,是十八歲就能帶兵剿匪平亂的狠角色。幾年前的北地,除了飲馬川和登雲嶺,還有黃龍寨、亂空山、飛雲渡等幾股勢力,如今呢?一個不剩了。」
竇文撇了撇嘴,嘟囔道:
「仗著楊閥兵強馬壯,吃掉幾隻小魚小蝦算什麼本事?前年打了兩次飲馬川,山道都上不來就給大哥逼退了,想來也沒有大伙兒傳得那麼厲害。」
竇武露出恨鐵不成鋼的鐵青面色,搖頭道:
「千萬別小瞧這個楊二郎,他比楊洪厲害多了,之前搞了個鏢局盟會,幾十家抱作一團,每年交三成稅,讓鳳翔府城的老兵訓練鏢師,傳授戰陣合擊之術、甚至出賣弓弩軍械全副武裝,此後靠近鳳翔府城的八郡之地,響馬再難做成買賣。」
「因為每次商隊出行,往往是幾家鏢局共同接貨,人數成百上千,浩浩蕩蕩打出旗子,根本無人敢犯。」
「黃龍寨的馬全、亂空山的王和尚,一個個不信邪,上次非要搞聚寶商行的貨,撞到十八家鏢局盟會手裡,不僅搞得灰頭土臉,後來更被楊貞道親自帶兵踏平了。」
「除此之外,他還讓大大小小的村莊鎮子修築塢堡,招募鄉兵,一聽響箭就鳴鑼擊鼓守望相助,凡有見死不救、知情不報者,全部判處重罪……所以近些日子,咱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有時候打秋風收不到糧食,還得賠掉不少性命。」
提及楊貞道此人,竇武面色複雜。
言語之中,隱約有幾分佩服的意思。
北地早些年的響馬匪患,鬧得比現在嚴重多了。
以前有刀有槍有人,就能上山落草,扯起大旗,做刀口舔血的無本生意。
現在嘛,多少要掂量輕重,想清楚自己有幾顆腦袋,夠不夠砍頭。
「手段再高明,遲早也是飲馬川的階下之囚。幾萬人馬困住頭關,他還能插上翅膀跑了?」
竇文仍不在意,心思顯然沒放在這上面。
看到三弟如此不爭氣,竇武頓時興致索然,有些無奈。
暗自責怪老父親從前過分寵溺小兒子,這才養出一身紈絝的習氣。
不同於登雲嶺、平天寨這種被世道迫害,無奈做匪造反的起家經歷。
飲馬川準確來說,其實不算響馬,而是地方豪強。
竇家世代紮根於南漳縣,祖上有過四品高官。
後來連著出了幾個有功名在身的舉人、秀才,在鄉野間的聲望極大。
加之幾十年開枝散葉,形成龐大的宗親,連縣令和郡守都要給幾分面子。
幾年前,因其趁著旱澇頻發的天災時節,囤積大量糧食,抬高物價。
惹得當時的刺史大人很不高興,發話要治罪竇家。
出外闖蕩歸來的竇家大郎得知消息,索性召集莊戶公然對抗官兵。
之後更糾結了一幫彪悍兇惡的江湖人士,裹挾鄉勇流民,自個兒占山為王。
竇武跟隨大哥混跡於綠林道,摸爬滾打,見過生死,知道江湖的險惡之處。
可家中排行最小的三弟竇文,自幼卻是錦衣玉食,不曾吃過半點苦頭。
尤其在飲馬川不斷壯大,成為北地一塊響噹噹的豪強招牌後。
竇文行事更無忌憚,越發驕橫起來。
甚至跟楊元建稱兄道弟,結交了不少只懂吃喝玩樂的狐朋狗友。
竇武也想好生管教,免得以後惹了不該惹的強人,丟掉性命。
可三弟仗著老父親心疼,向來不把他放在眼裡,唯獨懼怕大哥多一些。
「方猛死在頭關,金不患不知道被誰擊殺於尾關……我看楊元建沒說實話,他二弟身邊絕對有高手。」
竇武手指敲動了幾下,發話道:
「讓成忠、徐義晚上佯攻幾次,看能不能把那人引出來,另外……你去守住尾關,免得那幫官兵和咱們兄弟起了衝突。」
他要坐鎮後方調度兵馬,一時走不開。
大哥前去接應楊元建,只得把這樁差事交給竇文去辦。
「得嘞,明天必定擒下楊二郎,看他有什麼三頭六臂。」
頭戴銀抹額的竇家三公子點頭笑道。
「你別冒進。頭關有個神箭手厲害得很,方猛就是死在他手裡,有什麼事讓底下人去做,絕不要親自上陣。」
竇武嚴肅道。
「二哥,你還真信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娃娃能拉得開鐵胎弓,射死獨眼彪啊?」
竇文嗤笑一聲,不以為意道:
「就算四象不過的楊玄策,碰上武道三重天的方猛,也未必是對手了。換血次數多,氣力、潛能越強悍、越深厚,可境界層次擺在這裡,怎麼也跨不過去啊。」
竇武瞪了一眼嬉笑的弟弟,怒聲道:
「小心無大錯,關鍵時候能保命!這樁事要辦砸了,我讓大哥回來扒你的皮!」
看到二哥發火,竇文縮了縮脖子,應了一聲「是」,就準備離開。
這時候,卻有人走進大廳,湊到竇武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站住!」
一聲爆喝響徹廳堂。
竇武霍然起身,氣血勃發,猶如烘爐開蓋,衝出強烈的熱力。
他抬手抓起桌上的茶盞,砸向轉身回頭的竇文。
啪!
瓷片裂成幾瓣!
「二哥你瘋了!燙死我了!」
竇文被澆得一頭,額頭浮現青腫,大叫道。
「你個惹是生非的禍害!我進宅子之前說過什麼?別去後院騷擾女眷,你倒好,逼得李小姐投了井!」
竇武怒氣衝天,恨不得一拳打死這個親弟弟。
飲馬川是地方豪強,根基深厚。
私底下勾結周遭村莊的富戶、士紳,許諾保他們平安,好布置眼線、暗樁。
平常劫掠所得的紅貨,更是由他們出手銷贓,彼此三七分成。
這座宅子本是一個叫李垣的富商所有,專門提供給飲馬川藏兵、落腳。
他女兒剛走親回來,不清楚情況,準備明日啟程回鳳翔府,卻不料遭了竇文的毒手。
「二哥!你發那麼大火做什麼?這樣的事兒,我平時也沒少做,咱們是響馬,睡個把女人算什麼大事?」
竇文捂著額頭不滿道。
「往常那些小鏢局、小生意人,他們見了我,連自己老婆獻出來的都有!傍上飲馬川,北地豪強誰不賣幾分面子,這買賣多划算!」
竇武拳頭攥緊,氣勢洶洶踏前一步道:
「綠林道上定好的規矩!七不奪!五不准!成忠,你一字一句念給這個孽障聽!」
過來報信的那條中年漢子面無表情,沉聲道:
「七不奪!迎親娶親不奪、送葬起墳不奪、和尚道士不奪、鰥寡孤獨不奪、郵差送信不奪、車船客店不奪、行醫治病不奪!」
「五不准!不准劫掠鄉親!不准奸辱良家!不准一掃而空!不准殘殺婦孺!不准滅人滿門!」
所謂的「七不奪」、「五不准」,都是最早時期響馬留下了幾條規矩。
其中有的是因為忌諱,比如迎親娶親、送葬起墳,容易衝撞鬼神。
至於和尚道士、鰥寡孤獨、郵差送信,這些人大多窮苦,沒什麼油水,反而容易惹麻煩。
最後的車船客店是眼線、遊方郎中有用處,沒必要得罪。
還有什麼劫掠鄉親、奸辱良家,為的是圖一個好名聲。
劣跡斑斑的響馬,往往死得早。
這些條條框框,與其說是規矩,其實更像江湖經驗。
「二哥,你莫非故意找我麻煩?別的不說,你手底下的獨眼彪哪條戒沒犯過?能容他,不能容自家親弟弟?這是什麼道理!」
竇文並沒有被嚇到,挺胸抬頭質問道。
「我也沒想要她的性命,之前進門的時候瞧著嬌俏可人,就想著勾搭一下,誰知道她性子那麼烈,睡一次就投井了!你要覺得不好交代,我跟那個富商賠個罪,給點銀子打發便是,何必傷了兄弟和氣,還搬出老掉牙的七不奪、五不准。」
「咱們落草為寇,做響馬,比的是誰兵強馬壯,人多勢眾。那些江湖道義頂個屁用!」
竇武聽得一愣,正欲張口反駁。
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沸騰的氣血瞬間沉寂。
他站了片刻,平復心頭的怒火後。
擺了擺手讓三弟退下,沒有再提後續的追究。
「後院還有多少女眷?」
等到廳堂只剩下成忠,竇武思忖良久問道。
「四五個丫鬟,八九個護院隨從。」
中年漢子答道。
「全部殺了,別讓消息傳出去,壞了飲馬川的名聲。」
竇武坐回那張虎皮大椅,眼瞼低垂:
「還有李垣,也一併做掉,他女兒被害死,即使表面不說什麼,心裡肯定會有怨言,這條線不能再用了,要免除後患。」
成忠點頭,表示記下了。
「可惜,李垣這人辦事很得力,每次不好出手的紅貨都弄得妥妥噹噹,要不是那孽障……唉,家門不幸!」
竇武嘆氣道。
他也沒轍。
總不能為了外人大義滅親。
「當家真難,等做成這筆買賣,等楊元建繼承閥主之位,飲馬川就安穩了。」
竇武眼底流露一絲期待,憧憬道:
「老話說,當一天土匪,怕一天兵。咱們不會做一輩子響馬,以後要做官、做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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