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帕和重霧從未見過人類姿態的路禹,但那富有辨識度,並未因為時間而褪色的聲音讓他們第一時間認出了眼前洋溢著溫和笑容的男人。
仍然年輕,時間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帕帕和重霧在打量路禹,路禹也在打量著他們。
鼠耳族,小耗子重霧已經走過了生命的三分之一路程,可愛俏麗的臉因生活爬上了皺紋,生活環境讓她的皮膚顯得粗糙,不住顫動的耳朵不知因什麼原因出現了幾道小小的豁口。
但她的眼睛依舊明亮,一如當年從流光試煉中驚險晉級時那樣明媚奪目。
貓耳族的壽命更長,但帕帕卻顯得比重霧更滄桑,鬢角的白色令路禹一陣恍惚,他眼神里閃過的敬畏則讓路禹到嘴邊的話變得躊躕。
塞拉突然說:「為什麼不請我們去你們家坐坐?」
像是找到了線頭,侷促且不知所措的兩人趕緊把晨曦人迎了進去。
孩子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遇險又得救,如同過山車般的遭遇令他們疲憊且飢餓。
赫蘿菈拿出從薔薇城堡里隨手抓了一把的果糖發給了他們,甜蜜的滋味讓每個孩子含得兩眼放光。
眼看著有孩子要從嘴裡再拿出來父母也嘗嘗,赫蘿菈趕緊解釋還有很多。
「還好嗎?」
路禹想了很多,最終選擇了這一句。
「還行。」帕帕和重霧微笑著,異口同聲地回答。
像是找到了流光試煉時的自己,兩人異口同聲,倔強而堅強地給出了回復。
塞拉恰到好處地把孩子們帶到了別處,四下無人,失去了父母這層身份,帕帕和重霧淚如泉湧。
路禹什麼都沒說,等到兩人發泄完內心的苦楚,這才跟著鬆了一口氣。
「為什麼會這麼窘迫,以你們的能力不該過這樣的生活,還有,我給你們的魔藥配方呢?」
璐璐不理解,他們通過了流光試煉,手持魔藥配方,無論怎麼走,都該是一路坦途,為什麼再次相遇卻是在這樣一個逼仄,艱苦的地下洞穴之中。
隨著兩人的娓娓道來,路禹沉默了。
通過試煉後,帕帕選擇的獎勵是為年邁體衰的父母進行人偶化改造,可不久之後,外出採藥的兩人就遭遇了暴走的高階魔物,人偶之軀,並不能讓他們倖免。
因為試煉的緣故,重霧和蓋爾兩情相悅,路禹離開不久當即熱戀,然而重霧所在的部族卻十分牴觸異族,即便重霧從試煉中為部族贏取了稅務豁免的條款,一樣無法左右長老們的決議。
心灰意冷的她當即脫離部族,與從小孤苦的蓋爾組建了新的家庭,再加上因為父母離去而消沉的帕帕,三人再度抱團。
試煉並沒有讓三人認不清自己的定位,路禹以一己之力帶著他們躺贏整場試煉,令他們深刻意識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強烈的自知之明促使他們選擇了平穩的幸福,並決定用璐璐留下的魔藥配方賺點小錢。
這種特效化驅除侵入眼球中毒素的魔藥大受好評,通俗易懂地冠名「眼藥水」後,手持著配方的三人雖不能說是賺得盆滿缽滿,至少也是衣食無憂了。
如果故事就此打住,路禹此刻應該會在格格蘭城的某個宅子裡與他們相遇。
璐璐低估了配方的吸引力,作為一種特化治癒眼睛的魔藥,其附帶功效中赫然有緩解眼疲勞這一項,就足以讓藥劑師們覬覦,更別提它具有的抑制與防護功效了。
對路璐而言,那只是一份閒著無聊搗鼓出來的小創作,但對於賽爾卡洛的魔藥師,它是啟迪,是財富,也是地位。
一場場陰謀之後,帕帕不得不把配方公開。
但此時已經不是配方的問題了。
帕帕的妻子是一名出色的藥劑師,她被某些人認為與配方誕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於是,在某一天外出後,永遠地消失了。
憤怒、無奈、疲憊、心灰意冷,經歷了種種滋味,帕帕選擇了成為懦夫……他想要去復仇,可年幼的孩子一聲聲啼哭令他只能忍耐與妥協。
三人選擇了逃避,與世無爭,離群索居。
「鱸魚先生很討厭這樣的我吧……畢竟我只會逃跑,什麼都做不了……」
路禹深呼吸,壓下心頭的怒火:「我從不會苛求受害者。」
「忍不了了,想要搓個火球炸點什麼!」璐璐來回踱步。
「知道都有哪些人參與了嗎?」路禹把一個雕像遞給帕帕和重霧,「和他說,他在聽。」
咬字用力地吐出一連串的姓名之後,雕像那頭傳出了一個低沉的中性音。
「我會查清楚的,在那之前,請來流光城等候結果。」
意識到對面是誰,兩人渾身顫抖。
注視著仍在為他們的遭遇氣憤不已的「命運之神」,重霧哽咽地感激了起來。
帕帕卻在呆滯後問出了一個問題。
「鱸魚先生為什麼要對我們這麼慷慨……我們這樣的人,應該只是你生命中不起眼的水花……水花要用什麼回報大海?」
頓了頓,路禹問:「你知道衰朽嗎?」
「賽爾卡洛人偶師的噩夢,被譽為道路盡頭無法逾越的天塹,來自世界對於不朽的詛咒。」
路禹點了點頭:「這是一切長生種無可逃避的永恆詛咒,靈體換軀也難以躲避的靈魂災厄,為了終將到來的那一日,我在做準備。」
「可我不明白……」
「這一路上我見了很多故人,二十年時間,他們有的已經不在人世,有的垂垂老矣,有的宛若當年,像是一幅不會褪色的畫卷。」路禹閉上了眼睛,眼前閃過一張張鮮活的臉與他們對應的故事,「看見他們,我像是回到了一切的原點,所有故事,才開始的地方。」
「一位叫做勞倫德長者告訴我,一定要為自己尋找到一個可以時刻回去的『原點』,它能讓在時間長河中迷失自我者完成重置,重新出發。而這,就是我選擇的原點之一。」
「之一?」帕帕疑惑,「原點,可以不只有一個?」
「這就要結合我所知道的另一個人的故事說明了。」路禹陷入了回憶,「數百年前,有一位技藝超絕的人偶師,他的名字並不像薩耶爾一樣膾炙人口,但他卻抵達了那個時代的極限。」
「他突破了軀體與靈魂的桎梏,修建了抑制衰朽侵蝕堪稱永恆的結界,將生命永遠定格於降要落下的黃昏。」
兩人都是土生土長的賽爾卡洛人,浸淫人偶知識,有著遠超數百年前人偶師的底蘊,聽到這番描述均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
定格,這要怎麼做到?
身軀尚且能通過人偶的途徑解決,可意識無時無刻都在衰朽,什麼樣的結界能隔絕這一所有生命都將面臨的永恆詛咒?
「他,切分了自己。」
「切……切分?」
「他將生命中不同時段的自己進行切分,存入早已準備好的人偶容器之中。」路禹說,「他把衰朽比作憑空出現,緩慢注滿水杯的水,他要做的就是,將損耗、無法修補,逐漸僵硬、冰冷麻木的負面自我予以一定限度的切除,與衰朽不斷填補進軀殼中冗雜無意義的思緒,一併放逐。」
克洛倫斯的理論與實踐都具有跨時代的意義,即便是曾經調侃過他的凡妮莎也無法否認他的巨大成就。
在他的理論中,長生種宛若一台電腦,人格等同於系統,長時間不關機無限使用,它總會卡頓,這個時候就需要進行清理,必要時……重裝系統。
在這一理論的指導下,克洛倫斯對自己的人生進行了精細劃分,但最終他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問題。
人是複雜的,他想要切除冰冷麻木的自我,可無論是最熱血澎湃的青年,還是心懷夢想的童年,它也仍然存在。
它的存在使得人格完整,使得克洛倫斯,還是克洛倫斯。
他當然可以暴力切除,但切除後……他還是他嗎?
克洛倫斯談及這一點時,在筆記中顫抖地寫下了「恐懼」一詞。
他不想否認自己的一生,只希望從漫長沉眠中再度醒來時,仍是數百年前心懷庇護一城子民夢想的偉大人偶師,而不是一個忘卻了過往,遊蕩於世間的無根浮萍。
「他……成功了?」重霧猶豫著問。
「失敗了。」路禹嘆息,「漫長的輪迴,讓每一個切分而出的自我覺醒了意識,不再認為自己是克洛倫斯,最後……有一個人格碎片反抗成功,逃脫了牢籠,也終止了他無盡的輪迴。」
須臾漂浮在天花板上,時過境遷,她對克洛倫斯這個名字已經不再ptsd,二十年足以改變很多事情。
就結果看,克洛倫斯的失敗說明了他的理論不具備可行性。
但任何一位在自己時代觸碰到頂峰,甚至於突破桎梏的先驅,其理論必然有可取性,因此在集合璐璐、塞拉、法古塔爾、霍古、凡妮莎、薩耶爾之力後,路禹對克洛倫斯的理論進行了選擇性的吸收。
「我們,是你的,記憶錨?」拗口的詞彙讓重霧一頭霧水。
路禹與璐璐相視一笑,通俗地解釋道:「因為你們的存在,流光試煉這段記憶才會鮮活,回憶那一刻所取得的愉悅才能跨越時間的阻隔平復衰朽的躁動,我將以回憶,阻隔衰朽的侵蝕。」
「帕帕,你剛才問我水花要怎麼回報大海?」
「流光試煉期間我們所共同經歷的一切,你們所帶給我的美好回憶,就是那份回報。」
帕帕咽了口唾沫,望著面前三人臉上自信的笑臉,他問:「你們,有多少記憶錨了?」
「早已足夠我們度過兩次魔力潮。」
路禹沒有說的是,應對衰朽的手段,他不止準備了一個,記憶錨只是其中之一,並因為凡妮莎帶頭支持而一同實踐。
霍古簡單粗暴的深眠。
克洛倫斯的切分。
法古塔爾與勞倫德推崇的「原點論」。
這些手段改良、融合,都會誕生出新的理論。
「您是在,追求永恆?」重霧咽了口唾沫,對路禹肅然起敬。
「不,我只是在為晨曦那些高尚、優秀的靈魂尋找一個能進一步綻放自我,脫離血肉桎梏的方式。」路禹示意他們看向不遠處正在哄孩子的幾個晨曦人。
「黑色短髮,小麥色皮膚的那位,她的名字叫萸草,晨曦最好的工匠,是她讓晨曦空島由構思變成了現實。」
「染了綠色,一頭披肩長發的那位,醫療組的新綠,晨曦最好的醫生,她開闢了醫學理論化的新道路。」
「那位,她叫茱蒂絲,農務組組長,晨曦領糧食足用,與她不斷選育出的新式作物脫不開關係。他們長久以來攻關的課題是……《脆化土地復甦與特化作物選育》,即便只實現預期值的一點,都會讓無數人不再忍飢挨餓。」
「那邊那位土裡土氣的兩個男人,沃勒和瓦倫,畜牧組組長,魔物馴化、物種改良,是他們的長項,傑作之一是讓史萊姆成為晨曦移動果汁機。」
「薇拉,別看她沒有尾巴,但她是貨真價實的海妖,水產改良是她帶領海妖們攻關的課題,目前已經讓鱸魚出肉率提升,並且培育出了魚肉更緊實彈牙的新種。」
兩人腦袋已經麻木。
他們怎麼也想像不到,這群正在平和地哄著孩子們玩耍的晨曦人,每一個都是值得一個國家仰望的巨人。
路禹追逐更悠久的壽命並不為自己,對他而言,只要璐璐和塞拉,還有晨曦的大家直至死亡來臨的那一刻都陪伴著他,那麼閉上眼睛,坦然迎接,他也能安詳地接受,為這親手撰寫的故事畫上一個完滿的句號。
「如果我有更多的時間就好了……這可是以十年為單位才能出成果的改良啊。」
「如果有更多的時間,這兩個常數的實驗結果一定可以更準確。」
這些熠熠生輝的靈魂不該在短暫的閃爍後消失在時間長河中,徒留下無數的遺憾。
為了他們,路禹、塞拉、璐璐,決定挑戰衰朽!
從未有人成功?
那就由他們成為第一人!
晨曦之主,本就該為晨曦人取來光明。
如果他們需要的是永恆的光明,那就給他們永恆的光明。
偉大的宏願讓帕帕與重霧頭皮發麻,鏗鏘有力的話語足以令每個聽眾跪地膜拜。
此刻,帕帕只有一個問題。
「您,是想成為魔法師之上的……神明嗎?」
「神?」
咀嚼著這個詞,幾人欣然而笑。
「你可曾抬頭仰望星空,思考過天幕之外,群星彼端有著什麼樣的景色?」
這是個年輕的世界,魔力浸潤至今不過數千年,文明雖在世界意識的滋潤下高速發展,卻還沒有人認真思索,並思考過脫離大地直奔星穹的可行性。
重霧渾身顫抖。
「您要……前往星空深處?」
「怎麼,你覺得不可能?」
「不……只是……該怎麼做到呢?」
「我也不知道,但萸草和我說,晨曦工匠已經在通過實驗敲定一些基礎常數,確立單位。隨著時間推移,基礎常數數值都被認知確認,我認為他們會拿出一份更詳細的計劃說服我們。」路禹笑了,「作為領主,我們需要的只是,支持他們。」
晨曦起飛,開始旅程的那一刻,就不單單只是閒遊。
各個地區的生物數據,環境數據的採集,由沃勒瓦倫兼職的生物組完成。
地圖、海圖的描繪由傑弗里的水文地理小組完成。
各個地區的民俗文化記載由大圖書館下屬,赫蘿菈和薄暮掌管的書記組完成。
晨曦在儘可能地勘測這個世界,留下一份詳實可靠的資料,讓日後每個人都能系統地認知自己腳下的土地與手中所掌握的力量。
這趟旅程後,晨曦,會成為先驅的代名詞。
終有一日,空島衝破天幕,駛入星海深處後,這個世界的人們,必會讚頌晨曦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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