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湛藍,水天一色,遠遠眺望,海平線線形起伏勻稱,宛如青春迷人的軀體在微微呼吸,健康而豐滿,名為「MANOLIN」的六十尺雙體帆船航行在海面之上, 似是開足了馬力,為了征服這動人的嬌軀,而肆意前行著。
上身赤裸的賀盼山掌著舵,雖然今年他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可身材依舊保持得很好,沒有中年男人的大腹便便與發福油膩,單從外貌上看, 他更像是一個外表略顯滄桑, 經歷豐富的青年人。
賀盼山喜歡在船上顛簸的感覺, 特別是握著船舵時,操縱著巨大船體所帶來的那種頓挫與厚重,並且還要藉此感覺去挑戰自然,去順應自然。
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前方甲板上,小兒子元沖與老朋友老謝時不時會傳來一陣歡聲笑語,一望無際的海面上,涼爽的風迎面吹來,賀盼山目中神采奕奕,心情暢快至極。
賀盼山可能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但他一定是那種連男人都會羨慕的成功男人。
他的身上, 頗有幾分浪子回頭的傳奇色彩。
出生在大富大貴之家卻沒有一點名門貴氣,這人天生反骨,年輕時叛逆, 與思想守舊的老父親不對付,這種不對付, 可不是賀天然這種單方面的「倔強」, 而是那種抄起板凳,拿上菜刀,爺倆實打實幹了好幾仗,渾身掛彩的硬碰硬。
作為兒子,他不孝。
所以,他到底有多叛逆呢?
賀盼山十歲抽了第一支煙,十二歲把老父親收藏了多年的茅台喝了一口後嫌棄難喝,當即把酒倒掉,換上了自己的尿,十三歲有了第一次幸生活,十七歲那年,他開始接觸搖滾的時候,愛上了一個比自己大上一輪還多的三十多歲女人。
這樣放蕩的生活,直到他28歲時遇見了白聞玉才有所收斂,但在戀愛時,他在外面依然有個情婦,這個人,就是賀元沖的母親陶微,而且直至他結婚,陶微都不知道有白聞玉的存在。
作為丈夫, 他不忠。
賀元沖只比賀天然小几個月,公司與坊間都盛傳過賀元沖就是賀盼山的私生子,說得有鼻子有眼,畢竟是身家過億的大老闆,哪怕是婚內出軌,也不可能找個帶著拖油瓶的小三不是?
只是對於這一點,賀盼山從來沒有回應過,而在賀元沖十四歲之前,他也從不知道母親身邊曾經有這麼一個男人。
在對待賀天然與賀元沖兩個兒子的態度上,賀盼山很難看出有什麼差別,與其說是公平一致,倒不如說他並不知道怎麼去當好一個父親,畢竟他也沒從自己父親身上學到任何東西。
所以作為父親,他不教。
男人這輩子,最重要的三個身份,賀盼山都沒做好。
其實賀盼山身上的標籤還有很多,玩過搖滾,碼得了代碼,登上過喜馬拉雅,與老父親矛盾最為激化那兩年,他還在海上晃蕩過四百多天。
但就是這麼一個男人,在賀家逐漸衰敗時,他一舉扛起大旗,孤注一擲地搭上了網際網路快速發展的快車,如今他徹底成為了一個生意人,山海集團當初的合伙人要麼被他擠走,要麼慢慢退居二線,他真正做到了獨攬大權。
他還是成功了,即便是不忠不孝不教的那麼一個人,卻也沒人敢說他的人生是失敗的。
「爸,給我掌會舵吧!」
這時,他的小兒子賀元沖走到了他的身邊,一臉的躍躍欲試道。
「可以啊,上個月教你的沒忘吧?」
「沒忘!」賀元沖自信滿滿。
「行,那你來吧。」
賀盼山退了下來,雙手環抱,望著賀元沖有模有樣地掌起了舵。
男人對男人的欣賞,無非就兩種,要麼就是希望我就是明天的你,要麼就是感覺你就是昨天的我。
賀元沖看賀盼山,那無疑就是前者,可賀盼山在自己兩個兒子身上,暫時都沒看到後者。
賀盼山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自己這個小兒子,處處都在模仿著自己,特別是他身上那種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住的野心與好勝心。
男人有野心是好事,有好勝心也是好事,只是就像硬幣的正反面,正面刻著好勝,那麼背面一定就是嫉妒。
如果說,賀元沖的這些品質,都是基於他是賀盼山「兒子」這個身份才顯露出來的話,那麼賀盼山是永遠都不會在小兒子身上看到昨天的自己的
賀盼山環視一圈,忽然沒有見到自己的大兒子,不由暗自嘆息一聲,自己這個大兒子,才是真的不像自己
他走進船艙,足夠寬敞的生活區里,賀天然正拿著一本書,雙腿休閒地放在沙發上,身體斜靠著夾角的船壁,表情安靜地看著書,他伸手翻動書頁,身體也隨著船底的海浪,微微起伏了兩下。
看書的賀天然聽見了動靜,見到父親朝自己走來,頓時是收了腳,笑著說了一句:
「Captain!」
賀盼山走過去,坐在了他身邊,視線下移,望向兒子手上拿著的書。
賀天然意會,將書籍合上,露出了書名,是一本毛姆的《刀鋒》,譯者是秭佩。
這本書是男孩在船艙里的某個角落裡找到的,當時它被壓在了一本海明威的《春潮》與一本厚厚的《金庸全集》之下。
「我還以為你只喜歡看漫畫呢,不過這本書你現在看剛好,感覺怎麼樣?」
賀盼山好奇問道。
一向喜歡二次元的兒子,現在手裡卻拿著一本名著,這形象委實是有些反差了。
哪知,賀天然認真回答道:
「之前看過周旭良版本的《刀鋒》,看得很吃力,感覺很彆扭,滿滿的翻譯腔加上現在已經聽不到的一些地方俚語,有時候只能望文生義,猜個大概意思,不過可能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會看得更加仔細些。
而這版秭佩的《刀鋒》我是第一次看,閱讀體驗好了許多,感覺就像是『別胡思亂想啦,聽我的吧』這種感覺,如果毛姆的原著是用漢語寫的,那我覺得更像是這個版本的樣子。」
賀盼山聽完為之一愣,「之前你小子還看過這書?什麼時候的事兒啊?」
男孩低下頭,回憶著笑道:「大概是,高三那會吧。」
父親欣慰道:「看來你平時也積累了許多我不知道的東西呢。」
高三的時候,賀天然為了應付藝考,讀了不少名著與雜書,而直到現在,他都保持著每個月至少看一本書的習慣,不過大部分都是電子版本的,只要沒事,就拿出手機來看上兩眼。
當然了,這個時間線上的賀天然雖然也看書,但更多的還是些金融相關的書籍,所以當賀盼山聽見了兒子對不同譯者的區分評價,才會微微吃驚。
可惜了,這個世界重啟之後,賀盼山也忘記了家宴時發生的一切,忘記了兒子曾經也算是子承父業,玩起了樂隊,還是為了一個女孩這種事
「那我考考你是不是真的看過,說一說,你最喜歡這本書里的哪個片段?」賀盼山考校道。
「那可太多了,書里很多道理一開始我並不懂」
賀天然看著父親,頓了一下,視線瞟向窗外的遠方,緩緩道:
「不過現在的話,我開始漸漸讀懂了裡面的一些觀點,你突然問,讓我想起了裡面的一段對話,大致意思是伊莎貝拉對拉里說,如果你真的愛我,就不會讓我這麼難過。
然而她聽到對方的一句回答卻是,我真的愛你,不幸的是,有時候一個人無法再做自認為正確的事時,不讓另一個人難過。
爸,我覺得毛姆在寫出這句話的時候,應該也不是在單指愛情吧?」
賀盼山沉默了一會,他靜靜地注視著兒子,他眼中,忽然在當下的那麼一瞬間,那個膽怯的孩子,似乎長大了不少。
至少,他們父子之間,終於可以心平氣和的聊上一些,有關世俗,但又不太世俗的東西了。
賀盼山聳聳肩,「這就是我不太喜歡毛姆,甚至有些反感的原因,他在這本書里,好像反覆都在說著一件事『人應該如何活著,為了什麼而活』他告訴讀者沒有上帝視角,所以他給出的答案只是一個概念加上模糊不明的方法,我不喜歡這個。」
賀天然回答道:「不過,有時候問出問題,要比說出答案,來的更偉大?還是說,更能讓人記憶猶新一些,不是嗎?」
「你是這麼認為的嗎?」
面對父親的反問,男孩點點頭,繼續道:
「北極星指引方向,南十字星也是,雖然它們指引的方向相反,可是它們都給了迷航的水手帶去了一條活路,你說是吧,Captain。」
賀盼山聽笑了,他拍了拍兒子的頭。
「看來我應該讓你小子去讀哲學或者文學,你讀金融真是屈才了,以前我都沒發現你還有這優點。」
「其實應該去學導演或者編劇的。」賀天然小聲念叨了一句。
「什麼?」
「沒什麼,就是比起解釋故事來,我還是更喜歡自己編故事,最終解釋權在我,哈哈哈」
這時,就聽賀盼山看似隨意地說了一句:
「先做好現在的事吧。」
面對突然而來的熟悉壓迫感,賀天然停止笑容,他放下書,心平氣和地再次問道:
「爸,既然你看不慣毛姆,那你是不是喜歡海明威啊?」
賀盼山對兒子忽然從容與說出的作家名字有些適應,他微怔了片刻,指向一個角落,對原本壓住《刀鋒》的那本《春潮》說道:「因為那本書啊?那書我都沒翻過呢,而且旁邊還有本金庸,你怎麼不猜我喜歡金庸呢?」
賀天然也傻了:「你沒翻過我確實沒想到,不過這麼猜,是結合了你這艘船的名字,這艘船不是叫『MANOLIN』馬諾林嘛,就是《老人與海》裡那個照顧著老人的小男孩的名字。」
「呀,可以啊兒子!你還是第一個準確說中這一點的人,你今天還真是讓老爸刮目相看啊,我之前沒跟你說過吧?」
賀天然搖搖頭:「沒有。」
中年男人很是驚喜,每當朋友上船,問起這艘船為什麼叫這個名字的時候,他都沒有解釋過,這就像是他刻意在生活中埋下的一顆彩蛋,希望被人挖掘,但又不希望那麼容易被人挖掘。
他就這麼欲拒還迎的藏著這個彩蛋,如果這第一個發現的人,是他生意上的夥伴,那麼無論談什麼樣的生意,賀盼山都可以開出很好的條件,這就相當於是一種的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獎勵了。
而當這第一個發現人竟然是他兒子的時候,賀盼山自然是大喜過望。
「我確實喜歡海明威,不過他的作品都是其次,我更喜歡他的生平,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就非常想成為他那樣的人,他可以說是你老爸我的偶像了。」
賀盼山在面對兒子,少有的出現幾分因為喜悅而產生的激動情緒。
好吧,更像毛姆一些的賀天然,看來是註定與更像海明威的父親走不了一條路了,南轅北撤的兩人還真是有些不對付,但,他們身上,確實又有些矛盾般相似。
「說說吧,你最近想要什麼呀?要車還要錢,還是其他什麼,我都可以滿足你。」
賀盼山精神抖擻地站起身,不管發現這個彩蛋的人是朋友,還是他兒子,該有的獎勵還是要有。
因為這來的著實是突然了些,賀盼山還是第一次對賀天然許下這樣的承諾,男孩望著父親左思右想
「什麼都可以嗎?」
「什麼都可以。」
「可我現在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了」賀天然為難道。
「喲,原來你小子還挺容易滿足,那麼你可以留到以後嘛,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再來跟我說,這是我們父子之間的約定,隨時有效。」
賀盼山先是意外了一下,隨後幫忙補充道。
自己這個大兒子,與外頭的小兒子比起來,確實是少了幾分野心,有點過於隨遇而安了。
不料,當他說出這句話時,賀天然臉上也沒有露出同意或者拒絕的表情,他只是又想了一想,鄭重問道:
「爸,我沒有想要東西,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知道,你能告訴我嗎?」
賀盼山也沒有想到兒子會有這樣的提議,不作多想便答道:「可以啊,你要問我什麼?」
賀天然抿了抿嘴唇,看了看船艙之外的動靜,確認無事之後,他謹慎地問出了自己多年來的心中疑惑:
「爸元沖他到底是不是你兒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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