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兩個男人的包廂雅間之內,賀盼山不緊不慢地將碗裡的蛋炒飯送進嘴裡,而反觀對面的賀天然,手中的瓷勺反覆在刨動著碗中的金黃飯粒,他猛地吃上兩三口,便停頓一兩秒,兩腮不斷鼓動, 嘴裡發出細微又頻繁的咀嚼聲響,但往往沒等咀嚼完畢,就一口將口腔中的食物全數吞下。
賀盼山怪異道:「你小子很餓嗎?」
賀天然不答,草草將碗中的蛋炒飯給吃完,他放下碗,喝了一口茶水,順了口氣,說道:
「我要回去了。」
「等會, 我們再聊兩句。」賀盼山沒放人。
賀天然不解, 但也坐在位置上沒動。
中年男人細細地看了看兒子,確定道:「看來你不是餓,你是很急啊,你就這麼忙著回去見你那兩個小情人啊?」
賀天然一愣,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別人用「急」這個字,來形容自己的狀態了
類似的話,去見溫涼父母那天晚上聽見過,去港大找約曹艾青赴宴時也聽見過,如今,賀盼山也對他說出了這個字。
這些平日裡流露出的細枝末節,一兩次也還好,但每個對自己重要的人都反覆提起,這讓賀天然不得不細細審視了一下自身的現狀
「很明顯嗎?」
男孩仰起頭回憶著這些片段, 嘴裡輕喃。
賀盼山手指摩挲著下巴, 他現在實在有些猜不透兒子心裡的想法, 所以也沒有正面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道:
「如果剛才我沒打斷你, 你打算準備怎麼回答小曹的那個問題啊?」
賀天然的腦袋依舊仰著,只是身子無力地往椅子後背靠去,像是一邊思考,一邊給出了一個答案:
「我會實話實說但我可能並沒有做好去闡述這個問題的準備」
賀天然沒有隱瞞,雖然從前他對賀盼山一直很疏遠,但可能是作為血脈至親,也可能是彼此身上都有相似的影子,男孩迷茫著宣洩道:
「爸,我很想真誠地去愛一個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能算作『懂得了去愛』,但無論是溫涼還是艾青,她們都值得我這麼去做。
然而,我原本以為對人『真誠』這件事是很容易的,我學著去忠於一個人的自我,來避免人性上的狡詐,可我漸漸發現,對人說實話,這不叫真誠;對人千依百順,也不能算是真誠, 因為在此之前, 我好像一定要經歷一番磨難與痛苦, 才能達到這種純粹的狀態,這好難啊」
溫涼開始逐漸消散的記憶,成了賀天然的一個心結,但是他不能為了一己私慾,讓她永遠的留在這個輪迴世界,他們沒有在一起,是溫涼的遺憾與執念,他要完成她的心愿,他要用盡全力真誠地去愛她
可要面對真誠,就意味著,所有的痛苦,都會壓到賀天然一個人的身上
這叫「懂得去愛一個人」了嗎?
賀天然不清楚,他只能亦步亦趨
「兒子」賀盼山低沉著嗓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和煦笑道:「是爸爸小看了你啊你比爸爸強,你能那麼想,就已經在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了」
「是嗎?」
「是啊起碼你的成熟,不是跟我們一樣的世故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你沒有因為成長和困難,而萎縮了自己的良心,不是嗎?」
當賀天然回到原來的包間時,整個屋裡,就剩下了曹艾青。
女孩的背影是那麼的纖細玲瓏,她如瀑的烏黑長髮垂在背後,一如當初賀天然在高中課堂上偷看的那樣純潔無暇,以至於男孩就這麼痴痴地站在門口,走神了幾秒。
「篤篤篤」
賀天然故意敲了敲打開的房門。
曹艾青扭過頭,視線跟隨著賀天然走進的腳步,落到了一個離自己不近不遠的座位上。
「她們人呢?」
「吃飽了,溫涼陪著你媽繼續聽戲去了。」
「那你」
「我就不去了,本來打算再等五分鐘就走的,你回來得正是時候。」
曹艾青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素色手錶,淡然如煙地回應了一句。
「走?艾青,我還沒回答你剛才問我的問題」
曹艾青微微搖頭,說道:「不用了,那個被你愛著的人,已經幫你回答過了那個問題」她略有遲疑,眼中帶著迷離,但還是繼續道:「溫涼的回答確實是比起你來呵,詳細了很多。」
「什麼?」賀天然一驚,趕忙追問:「阿涼跟你說什麼了?」
「你知道去問她吧,我覺得我沒必要幫你轉述一個女人有多麼愛你的這種話。」
曹艾青恢復了常態,拒絕的話語說得賀天然臉上一窘。
「那你現在是」
「伯母讓我跟你打聲招呼再離開,所以我就留在了這裡。」
「原來如此。」
白聞玉給了曹艾青與賀天然單獨相處的時間,身邊卻又帶上了溫涼以示親近之意,這種安排確實讓兩個女生與賀天然避免了許多尷尬。
「賀天然,你這次邀請我過來,讓我看見了許多東西,我甚至有些理解那句『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的俗語了,你生在這麼個家庭里,養成未來那種陰暗自私的人格真的一點都不奇怪,只是想讓我原諒你,光憑這些還遠遠不夠,說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麼?」
面對曹艾青的質問,賀天然脫口而出:
「我需要時間,艾青,請給我多一點時間,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到時你可以用任何方法來報復打擊我,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我不會有任何怨言,但我不希望你活在仇恨與陰影之中」
「又是這句話」
曹艾青扶額沉思了一會,她實在搞不明白,為什麼賀天然一直在強調這個,好像只要給了他時間,一切恩怨都會煙消雲散。
「賀天然,你讓我給你時間的意思,是不是讓我暫時不要出現在你的世界,不要打擾你跟溫涼相親相愛?」
曹艾青很快就理解了這個要求里的含義,用更簡單直白的話複述了出來。
賀天然不敢去看她的表情,他羞愧地垂下頭,眉頭微微顫抖,內心掙扎萬端,可最終,還是嗓音喑啞地說了一聲:
「是。」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賀天然的耳邊,響起了曹艾青一句如夢似幻的囈語:
「我不明白」
男孩抬起頭,曹艾青的眼中明暗交織,表情很複雜,明顯是陷入了這個請求的困惑里。
「以你跟溫涼現在的關係,你們的感情只會越來越深,越來越好,你讓我給你時間,不要去打擾你們我理解,但我給了你時間之後呢?你能解決什麼呢?你這個要求,我怎麼聽,都像是你既想讓我知道你有懺悔的心意,但又不願割捨掉我最厭惡與看不上的東西。
我該怎麼評價你這個要求呢?多情?還是虛偽?」
「」
賀天然沉默以對。
沒能等到回答的曹艾青臉上忽然是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一個愛吃甜食的女孩,此刻卻能展露出一個讓旁人見了,內心都能感受到的苦澀笑容
「我走了」
她站起了身,賀天然也是一臉侷促地站了起來,只見曹艾青躬身拿上了自己的包,長發垂在了她的眼前,她輕柔的用手捋向了耳後。
她再次看向那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他。
「不送送我?」
賀天然聞言全身一顫,然後重重點頭:
「好。」
兩人就這樣穿過九曲八折的會所連廊,另一頭院中的婉轉唱詞猶在耳畔,賀天然默默跟在曹艾青的身後,直至到了會所門口,見曹艾青沒有停住步伐的意思,他這才提議道:
「我叫胡叔開車載你吧」
曹艾青繼續行走,沒有回頭,只聽她道:
「不用了,我坐地鐵回去。」
於是,賀天然依舊跟在了她的身後。
天,已經漸漸黑了。
厚重的雲朵把天空壓得很低,像擦著石板巷兩側的屋頂一般移動著。
城市華燈初上,將雲朵沾染出或紅或綠,或黃或紫的斑斕光暈,它們懸在這對男女的頭頂,像是舞台劇里刻意布置好的背景布。
「賀天然」
「嗯?」
「接受另一個自己時,是一種什麼樣感覺?」
男孩腳步一停,回過神時,發現女孩並沒有等他。
他快步跟了上去,卻在與她快要並排而行時,又不由放慢了腳步。
「會看見一些心心念念,光怪陸離的美好幻象,會有美夢成真的感覺。」
「是嗎」
等出了這條小巷,就是人聲鼎沸的大街,身邊的車流人流像是嘈雜的河流。
這對男女溯流而上,到達了最近的一個地鐵站口,兩人都默契的止住了腳步。
「可以了,就送到這兒吧」
曹艾青抬步搭上不斷下行的扶梯,賀天然的眼前,她的背影好似化為了此刻完全淹沒了的夕陽,微弱的光耀被悲傷黑夜遮蔽,並且正在慢慢地,朝地平線下墜,她就這樣一點一點地離開了賀天然的世界,卷裹著溫暖的光線和美好的回憶,一起離開他的世界。
她也會看到那些心心念念的幻象,也會有美夢成真的一天嗎?
這個問題,曹艾青終究沒有問出口。
男孩擁抱住月亮時
太陽,就必須落下了。
所謂的給一點時間,在曹艾青看來,這個時間就等同了一生,約等於了無限
因為在不明真相的人眼中,在聽完溫涼述說完深情後的曹艾青心裡,賀天然與溫涼是不會分開的。
女孩當然恨極了賀天然與溫涼。
可是,她並不恨有情人能夠終成眷屬,因為這也是在她身上發生過的遺憾
其實不管在哪個世界,未來如何
那個名叫曹艾青的姑娘,都是那麼的善良
這是她刻進了骨子裡的人性光輝,不管經歷了多少次的風吹雨打,都未曾熄滅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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