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是賀盼山除了海釣、航海之外,在他所處的圈子裡眾所周知的一個愛好。
賀宅有四個會客場所,兩個在室內,兩個在園中,每一個地方都有一方茶台,其中賀盼山最喜歡的,還是在園林里的那處湖心亭,每當有貴客蒞臨,賀盼山都會提前約好茶師,與客人在那裡賞魚品茗,談商論道。
拒絕了傭人上前沖泡茶水的提議,賀盼山親自拿起陶壺,擺上蓋碗,沖泡好一壺上好的滇紅,倒入杯中,湯色純正,能聞到一陣微微的蜜香與薯木的氣息,甜絲絲的。
「不洗茶啊?」
賀天然舉起杯子放在鼻前嗅了嗅,問道。
「頭采的料子,不用洗,你直接喝就好。」賀盼山說了一句,調轉手中的公道杯,又往溫涼的杯中倒入茶湯,抬眼笑道:「小溫,紅茶溫潤,對女生好的。」
「嗯!謝謝賀叔叔。」
「客氣了。」
將兩個小年輕的茶杯倒滿,賀盼山這才給自己倒茶,一邊倒,一邊說道:
「外人呢,都知道叔叔喜歡喝茶,所以很多時候都會投其所好,隔三差五就給我送些茶來。」
他放下公道杯,拿起自己的茶杯,輕輕吹了一口氣,然後深抿了一口,放下,很是輕鬆地繼續道:
「但其實呢,說句實話,我並不喜歡喝茶,這個愛好,完全是裝出來的。」
賀天然與溫涼對視一眼,這件事,賀天然這個做兒子的也是第一次知道,他們都想到了「附庸風雅」這個詞,但誰都不好說出口。
「爸,為啥呀?」
兒子搭了句腔,老男人也沒讓兩個年輕人疑惑太久,他解釋道:
「人嘛,總是要表現出一些愛好才好啊,往大了說貪財好色,往小了說寫字唱歌,要是一個人看上去很完美,那給人的感覺就很空泛了,所以說不管是愛好啊,缺點吶,罩門啦,總要留一點空隙讓別人可以鑽進來,這樣一來二去的,人就親近了嘛,至少讓別人有路可走,至於我是不是真的喜歡這個東西,就顯得無關緊要了,我只要選擇接受與不接受就好。」
溫涼聽著沒說話,一旁的賀天然點點頭:
「明白。」
「呵呵,你不明白。」
父親當即否認了兒子的回答,賀天然有點不服:
「怎麼著啊,又不是多麼深奧的道理,難道我還要想個十天半個月,就不能就地頓悟啦?」
說完,他也拿起茶杯,一口飲盡。
「嗐呀,我一點都不懷疑我兒子的悟性,這些事就算不跟你說,我想你心裡葉門兒清,但我現在不是在跟你們說禪,也不是在教你們什麼道理,我只是拿出了一個自己秘密來,跟你們交換,明白嗎?」
「」
「」
賀天然與溫涼再次面面相覷。
賀盼山搓了搓手,然後十指交叉,手肘抵在桌上,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的兩人,似乎拿準了兩人會吐露一些實情。
「爸,你想知道啥秘密啊?在飯桌上我也沒好重複說,儘管剛才讓人誤會了,但我跟溫涼之間真的只是朋友關係。」
賀天然開門見山,父親把他跟溫涼留下來,是個外人都知道這是為什麼,他作為當事人,就更不想繞這個彎子了。
哪知,賀盼山卻搖搖頭說道:
「兒子你知道吧,你老爸我這個人呢,其實還是蠻多疑的,誠然我對你的感情生活不想過多地指手畫腳,但我也希望咱父子兩人可以坦誠一點」
接著,他側過頭,對溫涼繼續道:
「就像別人以為我喜歡喝茶,但我內心並不喜歡,我只是在假裝而已,不過久而久之,我也漸漸對茶這種東西有了一些了解,綠茶用玻璃、紅茶用陶瓷、烏龍茶用紫砂,跟什麼樣的人,喝什麼樣的茶,有時候交流起來確實事半功倍,但只有我知道我是裝的,我並不喜歡喝茶」
溫涼這時才心中一震,一旁的賀天然也聽出了父親此番的弦外之音。
兒子領來一個女生回家吃飯,期間兩人舉止遮掩,看樣子有事隱瞞,老父親喜上眉梢,頓時認準了這個姑娘就是自己的兒媳
這種事或許會發生在別人家父子身上,但絕對不可能發生在賀盼山與賀天然這裡。
現在,賀天然考慮的事是證明自己跟溫涼只是朋友關係,而賀盼山貌似做得更絕,他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在他看來,兒子跟溫涼有曖昧也罷,沒有更好,他只是在藉此敲打提醒,女生可能只是投其所好,喜歡你這事兒說不定也是裝的。
因為賀天然一直說跟溫涼是朋友關係,所以賀盼山對此也不好明說,但這樣也好,免得有時候話說得太直接,弄得大家都尷尬。
溫涼喜歡賀天然嗎?
在賀盼山看來,在這個問題裡面,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你是喜歡賀天然這個人呢,還是喜歡他背後代表的一些東西呢?
老男人當然能允許愛情中的一些不純粹,畢竟喜歡上一個人的因素有很多,而且年紀越大越現實,可是允許,不代表要被人蒙在鼓裡,因為哪怕是要裝糊塗,那也都是在把事情看清楚之後的行為啊。
「爸,你想得有點多了吧?」
「多嗎?可你們表現出來的,可不是這樣哦。」
賀天然終究還是年輕,有些沉不住氣,父親剛才的暗示,即便是對他好,但顯然也造成了一種冒犯,一種對他朋友,對溫涼的冒犯。
他很討厭賀盼山這種強勢的,宛若大權在握,看透所有,居高臨下的姿態,這也是兩父子之間最為深刻的矛盾所在,少年時還好,因為即便發生了衝突,少年賀天然也掀不起什麼大風浪。
而隨著年紀的增長,這樣衝突雖然越來越少,可這都是兩父子竭力避免之下的結果,因為他們都清楚,他們其實都是同一種人,一種掌控欲很強的人。
只是現在不同的在於,父親在老去,兒子在長大,若再發生之類的衝突,很有可能就不是從前的小打小鬧了。
兒子的陰陽怪氣,還是為了一個小姑娘,這讓父權受到了挑戰的賀盼山眼中也多了幾分慍怒,心想這孩子什麼時候才會成熟一點,而就在他要發言時,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道清脆的嗓音。
「賀叔叔,不如讓我來跟你交換秘密吧~」
兩父子同時側頭看去,之前一直沒說話,飯間也足夠「安靜乖巧」的溫涼忽然笑著,嘴角兩邊翹起一道好看的弧度。
她繼續道:「比方說,天然說我們是朋友關係,但我不這麼認為,朋友關係在我看來也只是暫時的。」
姑娘一語驚人,重點的轉移,讓父子兩人一下就沒有那種敵對的苗頭。
有錢人家的兒媳婦不好當,對方家長對你熱情,更多時候是出於禮貌,故作矜持顯然也不是她溫涼的性格,所以與其這麼誤會下去,遮遮掩掩,她還是更喜歡把一切都說清楚。
而且,這不正是賀盼山想要的回答嗎?
其實很簡單的一些事情,溫涼真是有點搞不懂,這兩父子怎麼說著說著,眼看就生氣了
「溫涼」
賀天然悄悄拉了拉姑娘的衣角,生怕她這種直來直往的「飛女」的性格會惹惱賀盼山。
誰知女孩卻反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如是旁若無人一般,嘴上俏聲道:
「我剛才叫了你一聲『天然』,你不介意吧?」
「」
我尼瑪
這一句話把賀天然噎得都無語了,他心中是萬馬奔騰,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而且你說你一個姑娘家,膽子怎麼這麼大呢?當著我爸的面,擱這兒跟我調情呢?
這讓人錯愕與曖昧的一幕出現眼前,賀盼山嘴角一咧,扭過頭去,縱使是見過的大風大浪的他,一下見著自己兒子跟個小娘們似的,竟被一個女孩主動抓起手來大膽示愛的反差場面,難免是心下震撼,面上失態,忍俊不禁。
「哎呀這真是小溫你想說什麼呀?」
事發突然,賀盼山這時也不知道用什麼表情來對待這個小姑娘,只能是嘴都來不及合上地笑問著。
溫涼回答得很爽快,像是告狀一樣:
「叔叔,你無非就是想知道我倆是啥的情況嘛,其實很簡單,沒那麼複雜,就是前一陣我跟你兒子表白,但他沒答應我!」
「我哈哈哈」
賀盼山還是忍不住直樂,他抿了抿嘴唇,對還在發懵的兒子叫道:
「欸賀天然,你是個男生啊,別搞得跟個小娘們似的,人家姑娘都比你大方,你是什麼個情況,你說說話呀。」
賀天然忍不住拔高音量:
「我我什麼什麼情況啊,這不是很清楚嗎,我拒絕了呀!我之前一直都在說呢嘛,你又不信!」
「你拒絕人家,現在還牽著手?」
「我我又不是我主動牽的」
還沒等賀盼山說話呢,溫涼就說道:
「叔叔,賀天然現在單身對吧。」
「啊,對。」
「你討厭我嗎?」
「我嗎?我不討厭你啊。」
「那我現在追賀天然你不反對哈?」
「我嗐,我怎麼我感覺自己是生了個女兒一樣,你們先把手鬆開,哎喲這事兒鬧得的」
溫涼聞言鬆開了賀天然的手,雙目有光,面泛潮紅,此時的她端是一個嬌骨玲瓏,釉彩流光,整整齊齊忒稔色,滋滋媚媚紅白。
這麼一個爽朗率直,由內而外散發出一種自信氣質的姑娘,賀盼山一見之下都是喜愛萬分。
最重要的是,她一個姑娘,一番舉動把賀家兩父子的節奏都打亂了,賀盼山還是整理了一下思緒,既然事兒都攤開了,那也沒必要藏著掖著。
「我兒子私底下有一個喜歡了很久的人,小溫你知道嗎?」
賀盼山直言不諱,而溫涼更是坦率:
「我知道啊,但他們不是還沒在一起嘛。」
「可天然等那個姑娘很久了。」
「那他現在可以不用等了,這不是好事兒嗎?」
「」
賀盼山真的是樂了,自從溫涼這姑娘說話之後,他的嘴角就沒耷下來過,隨後他問出一個關鍵問題:
「那你喜歡我兒子什麼呀?」
「我」
溫涼本來有一肚子的答案,可話到嘴邊戛然而止。
一旁的賀天然一臉認真地看著她,賀盼山亦是側耳傾聽
但溫涼好像不是第一次對他人傾訴自己對賀天然的愛意了,這樣的場景從前好像也發生過,兩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面孔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可是她又無法確認那個場景是在何時發生的,她耳邊同時響起了一種飽含著古韻的婉轉哀怨曲調,似是昨日之景,又像是在百年之前。
那些畫面與聲音如電光閃過,勾動姑娘悠長的回想卻僅在瞬間消失。
溫涼看向賀天然那張熟悉的面孔,她現在離他太近了,就在身邊,就在眼前。
方才還滿腔熱情與勇敢,在對方家長面前展露自己真實性格的野姑娘,忽然停頓住了,因為她心頭升起一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惆悵感覺。
要去回答愛一個人,光有勇氣是不夠的,自己喜歡這個男人的什麼?
溫涼不想回答得過於殘缺,過於籠統。
她不想這樣
於是,她又開始回想起他們之間,第一次的不辭而別。
就在此時此刻,她好像又重新回來的那個可以遠眺雪山的觀景台,身前身後都沒有人,唯有賀天然原本站立又離開了的地方,生長出了一株野草。
這個世界有很多極其美麗的事物,她們仿佛都在窮極一切去獲取最絢爛的一刻,在那瞬間裡,她們像是站在了世界的中央。
這些盛大的,慘烈的,好像都與這株野草沒有關係,它只是遙望著雪山的一株野草,它目送太陽落下山去,等著月亮爬上來,周而復始,亘古如此。
溫涼去過了雪山,見過了野草,她收穫過那最絢爛的一刻,而那正是在她「拔劍四顧心茫然」之時,有人帶著她蹚出來的一條路,以至於到了現在,她的心裡也就有了一株野草,正在迎風招搖。
溫涼喜歡這株不辭而別,卻長居在心間的野草,因為野草讓她知道,世界是別人的,也是自己的。
人們相遇又別離,擦肩而過的瞬間裡,是人生與人生的路過,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軌跡里,偶然短暫地參演著彼此劇場裡匆匆而過的甲乙丙丁。
可野草懂得每個人的獨特,知道自己做一件事的緣由不需要他人了解,不會因為在荒地里就不敢生長,現在,他又是拉著她出發,告訴她,她不是那千篇一律的月季,而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每當自己迷茫時,玫瑰與野草總會相逢
這如何能不讓人心動呢?
「怎麼說呢叔叔跟天然在一起,讓我感到一種久違的自在,這其中或許有物質、現實等因素的助力,但更多的,是一種欣於所遇,暫得於己的自在感覺」
溫涼終於緩緩說道,她的目光注視著賀天然:
「我一直都是一個很有勇氣的人,但是在現實生活中,這更像是信馬由韁,找不到方向的一腔孤勇,所以大多時候,我也只是在被生活的進程裹挾著往前行而已。
李白說,拔劍四顧心茫然,我從來不缺拔劍的勇氣,卻也避免不了茫然所帶來的那種手足無措。
直到我遇到了天然,儘管好像我們相處的時間並不算長久,可是不知道怎麼的,跟他在一起,我內心裡的那些勇氣就好像找到了方向,具現化為一種名叫『孤注一擲』的東西。
很多人究其一生,都沒找到這種可以用『孤注一擲』這個詞來形容的東西,不是嗎?
所以,我真的很迷戀跟他在一起的這種感覺,他更像是我在生活中的天無絕人之路,是我在命途上的柳暗花明又一村,這讓我產生出一種貪戀,我想把他留在我身邊,我想抬眼就能看見他,我更想我們兩個人一起走到未來去看看
他有喜歡的人這件事固然讓我傷心
可如果我這次不去『孤注一擲』地試一試,去大膽表達自己的愛慕,而是知難而退,悄然退場,那麼我想,我會更傷心的。」
說到此處,賀天然已經被溫涼這番話語說得失了神,賀盼山也對眼前這個敢於大膽袒露心聲的小姑娘產生出了動容之情。
而溫涼,在說完這些後下意識伸出了手
她嘴角銜著微笑,摸了摸賀天然的頭,像是想要撣掉那日在雪山下,風吹到他發上的雪。
一個白頭如新,一個傾蓋如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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