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個睡前故事,你聽嗎。」左凌側臥在床上,蓋著被子只露出白皙纖妍的脖子和秀麗螓首,青絲垂散。
坐在床邊看著她的秦信笑了笑:「睡前故事不都是醒著的人說給睡覺的人聽嗎。」
左凌白了他一眼小聲道:「愛聽不聽。」
救命,別這麼可愛啊。
秦信的心臟像牛油被熱氣化開,充滿了雲朵似的柔軟情緒。
左凌變成女生後,不但外形越來越女性化,性格似乎也受到影響,對自己毒舌的頻率大大下降。之前和她相處兩年多的「凜」似乎都轉化成了「嬌」,這令對凜嬌妹子情有獨鐘的秦信欲罷不能,見到左凌時總有被電流戳來戳去的感覺。
「說吧。」秦信的語氣也柔軟起來。
「蝶歷52年,在帝京第一綜合醫院附近,有一個棄嬰。」左凌腦袋陷在枕頭裡,小聲道,「那個棄嬰就是我。」
左凌的小聲是因為疲倦,秦信看到她的眉毛皺了起來。
「算了,我也不擅長這麼說話,在實驗室你說嘗試去依靠你一些……」
她頓了頓,開始語氣平靜地敘述一段往事。
「我叫左凌,20歲,是蝶歷52年在帝京第一綜合醫院附近被人發現的棄嬰。
被發現時我大部分皮膚表面都是腫爛潰瘍,嚴重潰瘍意味著黃白色的膿液、暫時凝結的紫黑痂皮還有壞死的組織,我被它們包裹著:壞死的組織液,壞死的淋巴細胞和白細胞,細菌的代謝物還有病菌,混合在一起變成流滿全身的濃稠狀液體。一床骯髒的毛毯包裹著我和它們。
你不用露出那種不知該如何表達哀憫的表情,我並不記得那時的景象和痛苦,只是根據阿特休勒症的知識還原它在嬰兒身上的症狀。而且我也不覺得你能感同身受。」
左凌沒有看向秦信,但她知道他會怎麼反應。
「第一例阿特休勒症出現在泰西,以發現它的醫師名字命名,愛羅斯·阿特休勒,泰西神經病理學的權威。
阿特休勒病毒向神經系統發送錯誤的信息造成免疫異常,具有血管系統的活體組織對並不存在的『損傷』發生過度防禦反應,甚至攻擊人體自身組織,顯著症狀就是體表的腫爛潰瘍。
實際上阿特休勒症並不致命,只是麻煩,在蝶歷65年之前醫學界對它都沒有有效的治療手段。而且它的症狀令人覺得醜陋噁心,讓人對患者生不出半點憐愛同情,只有嫌惡和厭煩。
阿特休勒症的患者簡直像是一團在膿液中蠕動的黃白色蛆蟲,因此患兒被親生父母拋棄的事件屢見不鮮。
我也只是蝶歷52年被拋棄的439名患兒之一,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唯一幸運的是,我被人收養了。
我的養母被人稱為『三羽暗鴉』,她出身於帝國南部三羽縣享有盛名的醫學世家,冬大畢業,最後卻因為進行違禁實驗研究被醫界驅逐成為了黑濁污水中的地下研究者,也是帝京陰暗世界裡最強的黑醫之一。
她叫簡飾真,是一位信念崇高智慧超群的女性。」左凌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敬慕和懷念之情。
「沒有你想像中那些瘋狂研究者把我當作人體試驗的素材殘虐的情節。腦子裡的死蟲子那幾天喋喋不休揭露的事情只是表象。
在我12歲以前,母親一直用穩妥的治療手段讓症狀不至於惡化,減輕我的痛苦,同時對我進行全面系統的教育。並非把她的價值觀灌輸給我,而是讓我自由閱讀來自帝國、泰西、櫻島等地先哲前賢的著作,還介紹給我許多現代人類學和社會學的理論,希望我能獨立地思考,對我和我身處的世界。
她鼓勵我與外界接觸,去和同齡人玩耍。然而儘管我穿著母親特地製作的防護服遮掩阿特休勒症的症狀,也依然被外面的人看做怪物和異類排斥,附近的小孩們大喊著『怪物』用石頭扔我,向我吐口水。
身患阿特休勒症時,能以看待普通人的目光溫柔凝視我的始終只有母親一個人。
漸漸地,我不再與其他人接觸,只是留在書房裡不停地學習各種知識。我很聰明,源於天賦的液態智力和科學的學習方法讓我在12歲時就已經具備了超越普通成年人的知識儲備和思考能力,就像廢柴川喜歡的那本小說里的女主角聖安·瑪麗蘇。
和小說女主角不同的是,聰明也沒有讓人喜歡上我,僅僅是從怪物變成了聰明的怪物。
母親覺得我已經具備了做出選擇的能力,她和我平等地交流,希望能讓我充當人體實驗的素材,去找出治療阿特休勒症的方法。她把所有可能造成的後果告訴我,讓我自由選擇,我答應了。
實驗進展很成功,在蝶歷65年,母親就合成了能治癒阿特休勒症的藥劑,讓我恢復了正常的容貌,她匿名發布了這項技術,阿特休勒症不再成為造成棄嬰事件的源頭。」
左凌抬頭看向欲言又止的秦信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母親不是那種為了完成自己的理想任由他人犧牲的自私者,她從不介意用自己的身體充當素材,只是有些實驗手段無法對自己使用。在我考取帝國二級執業醫師資格後,母親向我建議用她作為實驗的素材,假如我可以接受的話。
現在你是不是也覺得她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秦信張了張嘴,左凌沒有管他,繼續平靜地說道:
「在戰場上用血肉之軀抵擋炮火的軍人被視為英雄,研究者們在彼此接受的情況下奉獻自己進行人體試驗卻被看做瘋狂和禁忌。為什麼?就因為後者聽起來非常噁心醜陋嗎?人類本來就在不斷地傷害自己的身體:吸毒、酗酒、濫交、對電子設備和網絡成癮……讓肌膚枯萎,內臟衰竭,骨髓乾枯。那麼用被傷害的身體交換更有意義的成果,去拯救需要拯救的人,這樣的事情為什麼不被理解呢?
我並不是想說服你,只是告訴你我經歷過什麼,我在想些什麼。
沒有比人體更好的實驗素材,我不會去勉強別人,我抱著這樣的想法把自己作為素材進行著研究,想讓更多的人免於疾病。
這樣的我,能和你彼此依靠嗎?」她低聲道。
左凌閉上眼睛,在秦信的沉默中靜靜睡去,這番話似乎消耗了她僅有的精力,令她像羽毛那樣輕而蒼白。
他聽著她的呼吸,屏住了呼吸。
三年前,左凌的養母簡飾真因勞去世,她在臨終前依然希望左凌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我的理念就讓我來承載,小凌也去做能讓自己覺得幸福的事情吧。」她笑著鬆開了左凌的手。
簡飾真沒有想到,她在黑暗中給予希望和溫柔的身姿是那樣耀眼,她的率真、睿智,善良早已填滿了少年僅有的世界,令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最初見到的美麗光芒。
「媽媽。」左凌睡著的身子似乎動了動,輕聲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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