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是做『雕聖』太久,站在高處受萬人敬仰太久了,已經下不來了?或是不願下來了?」吳道玄面色冷冷,向楊惠之丟下一番話,也不等楊惠之回答甚麼,當先登上了石坪。
楊惠之不知該如何與師兄解釋,苦笑著搖了搖頭,亦跟在吳道玄之後,帶著眾弟子上了山。
兩師兄弟率眾登上石坪,見過蘇午以後,這場比試便算開始。
二者之間的比試,非是拳腳爭鋒,亦非鬥法相殺,與傳統的比試文墨書畫也相去甚遠。
他們真正要較量高低的,實是各自對於『天人真意』的不同抒發、獨到見解。
感悟見解本身沒有高低之分,但承載這感悟的天人真意卻有上下之別。
吳道玄擅長書畫,繪就一副書畫作品所消耗的時間,相比楊惠之於石塊上雕刻而言,自然要少上許多。
是以蘇午作為評判,便為這場比試設下了七日的時限。
七日一到,這場比試便告結束,接下來便需由他這個評判人分出兩者作品承載『天人真意』的高低。
守衛在石坪四下的不良人,今時已然分散而開,隱於山巒之間,把守要點。
而蘇午見雙方正式開始比試,亦帶著陶祖、洪仁坤、李黑虎守在了石坪角落涼亭里。
他隨手放出幾縷大道神韻去,一縷縷大道神韻便在天地間交織成了紫金符籙,此間天地之中流轉的莫名氣機,盡皆被那大道神韻凝就的符籙驅散一空,整片石坪之間,山風依舊,但其實已與外界隔絕了開來,隱隱有『如封似閉』之氣象。
石坪上。
一道長條案在吳道玄身前擺好,微黃的宣紙鋪陳其上。
弟子王全守在桌角,有些緊張地為吳道玄研著墨,墨塊在他手掌研磨之間,漸與硯台中的稍許水液相合,化散成漆黑的墨汁。
吳道玄在此時檢查過筆架上的數支毛筆,便將目光投向楊惠之那邊。
此時,楊惠之亦領著幾個弟子圍著那塊早已被搬上石坪的石塊走來走去,其不時眉頭微皺,偶與身邊弟子低聲交談幾句,渾然沒有揮動手中刻刀,在石塊之上『落刀』的意思。
莫非楊惠之昨夜真經歷了某種變故?
以致於他如今不知該雕刻甚麼作品?
看著師弟此時的模樣,吳道玄有些相信了對方在石坪下與自己說過的那番話。
對方全無準備,就來參與比試,這場比試的勝利方在此時來看,幾乎是沒有任何懸念——若楊惠之一直調整不好狀態,那七日時限一到,吳道玄就可以確定為是這場比試的勝出者!
但這般勝利,吳道玄卻不稀罕。
楊惠之拿不出一副好作品來與他比試,反倒叫他覺得,對方是輕視了他,令他深感侮辱!
「哼!」
吳道玄悶哼了一聲,嚇得旁邊研墨的王全身子抖了抖,硯台里積蓄的墨汁差點抖出來。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師父,害怕對方在有聖人監督這般重要的場合里,又惹出甚麼禍事來,於是壓著嗓音說道:「師父,墨磨好了
咱們先作畫罷,把畫畫出來,其他的就等以後再說」
王全這邊還在小聲向師父求告著,那邊圍著石頭打轉的楊惠之忽轉頭面向了吳道玄。
老者雙眼微閉,面有笑意,徑直朝吳道玄這邊走來。
雙方之間原本相隔了數丈距離,方便二者各自構思作品、互不打攪,此時楊惠之主動走近吳道玄所在的位置,令在場眾人一時間都有些懵然。
「師兄。」
楊惠之向吳道玄微微拱手:「現下一時半刻間,我確也無法將胸中構思串聯起來,落於刻刀之上。
不妨就在這裡旁觀師兄作畫。
師兄可介意我呆在這裡,叨擾師兄?」
王全聽到雕聖所言,一時愣住。
跟隨楊惠之登上石坪的那幾個弟子,也都呆在原地,不知師父為何突有此舉。明明師父早前已對新作醞釀了多時,如今臨於場中,怎麼還一頭霧水了?
吳道玄大概了解情形,他結合楊惠之先前所言,猜測對方或許在昨夜已將胸中醞釀之真意,直接傾瀉了出來,以至於今日臨於場中,反而一籌莫展起來。
但對方明知今日與他有一場比試,卻偏偏如此作為,仍叫他覺得這個師弟實在是輕視自己。
他今下緊盯著師弟那張蒼老的面孔,直言問道:「你真作不出?!」
「實在是作不出。」楊惠之神色慚愧,「師兄當知,有時意氣上涌,便會情不自禁」
「哼!」吳道玄又怒哼了一聲。
但師弟坦誠,他也拿對方全無辦法,便朝王全揮了揮手。
王全還不知道師父手勢何意,楊惠之已經走到他身旁,將他從桌角擠開來,拿起那方墨錠,為吳道玄研起墨來。
一邊研墨,楊惠之一邊說道:「小子先在旁邊看著,這裡有老夫為師兄研墨就好。」
「好。」王全眼神發直,點了點頭,便老老實實呆在一旁。
今下石坪場中的局面,他一絲一毫都未看懂,於是小心地看了眼石坪角涼亭里的聖人。
聖人安坐涼亭中,對於此下局面未有干涉一分。
評判人對此事都不曾干涉甚麼,其他人自也無從置喙絲毫,只能看著楊惠之為吳道玄研好了墨,像是個書童一樣,圍著吳道玄忙前忙後。
師弟如此放低姿態,叫吳道玄心中鬱憤消散許多。
吳道玄斜乜了師弟一眼,接著從筆架上挑出一支大筆來,往硯台里飽蘸了墨,即於桌案宣紙之上描摹勾畫起來——
他手中大筆一落筆上,手腕握運頓抖提懸,大片大片地墨跡便在宣紙上渲染了開來。
黑墨如雲霧籠於紙上。
筆墨一現,便如滔滔大江直衝江堤,汪洋恣肆,再未止歇!
楊惠之以心神洞觀師兄作畫,直覺吳道玄筆鋒兇險冷峻,與其從前活潑綺麗的畫風簡直判若兩人,但內中意蘊勾連,實是一脈相承!
他從前亦習練畫道,自成看出吳道玄這副畫作的價值——
縱只是筆鋒初綻,卻已然頭角崢嶸!
宣紙上!
黑墨淋漓,滾滾雲霧躍然紙上!
那全由黑墨勾畫出的雲霧,在楊惠之的心眼洞觀之下,分明五彩斑斕,光怪陸離!
在那『五色的黑霧』之中,一重重樓閣宮殿、一處處山巒川河若隱若現。
樓閣宮殿之間,神靈盤踞。
山巒川河之中,精怪聚集!
那栩栩如生的神靈與精怪,恢宏廣大的宮殿與山河,隨著吳道玄筆鋒一轉,陡生變化!
鋪陳於紙面上,五彩斑斕的黑霧一剎那變得陰森而險惡——
高居殿堂內的神靈,赫然只是披了一層神靈的皮囊,那層光鮮的皮囊之下,赫然是一個個險惡的厲鬼!
遊蕩山野的精怪,頭生爛瘡,腳下流膿,它們架起一口口大鍋、石磨,將生靈烹煮與碾磨;
一重重山巒化為刀山,一道道江河之中翻沸鐵汁!
剪刀如雨而落,鐵索隨雲霧捲動!
只是隨著吳道玄筆鋒一轉,整副明艷綺麗的山水畫作,陡然變成了一副地獄惡詭全圖!
那畫中山景川河,山上亭台樓閣,正對應了一眾人今下所在的華山!
整個華山於畫中好似變作了煉獄!
但是!
隨著吳道玄一停筆,畫內種種恐怖意象一剎那消失無蹤,盤旋於山野間的惡詭又變得慈眉善目起來。
呈現於楊惠之眼前的,似乎又只是一副明艷綺麗的山水畫了。
獨留畫中真意在楊惠之心中盤旋不休。
而當下這片被蘇午以大道神韻封鎖的地域之外,天穹中陰雲彌補,鉛灰雲團在蒼穹之中翻騰,化作了一道道險惡的厲詭。
淡淡山霧傾蓋華山。
霧氣漸濃。
扭曲的山霧裡,好似有無數人的心聲囈語。
華山山陰五獄之中,枯坐此間的鑒真驟然睜開了雙目,他在這個剎那間,感應到了鬼佛的氣韻流淌進了此間天地之中——他一念乍起,下一個剎那便自五獄之內脫離,立身於那如同一道嶙峋石柱般的山峰之頂。
觀遍群山——
山霧濃重得幾乎化不開。
在那般霧氣里,一道道漆黑的人形乍然而立。
它們身軀相疊、一層層堆砌,像是大片大片人形的石頭隨霧氣鋪陳在了華山群山之間——
鑒真心念一息游過華山外。
華山腳下,亦有無數漆黑的人形石靜默聳立,圍繞著華山鋪陳了一層又一層!
當年鬼佛出世之時,揚州所現之情景,如今在鑒真眼前再現——他目睹那一層一層地眾生石在華山內外鋪陳開來,即便自身心念已極堅定,仍禁不住一陣一陣地昏眩著。
在他心念忽恍的這個剎那,天地徹底沉黯了下去。
那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眾生石』深入大地的根脈當中,又數以萬計的一層一層向上堆高,填滿了大地,塞滿了蒼穹,只在蒼穹中間留一圓孔——鑒真仰頭望著那一個圓孔,看著那漆黑的圓孔忽被金光照亮了。
金燦燦的佛陀繼而盤坐於圓孔中央。
鑒真猛然間將雙手合十,一道道詭影盤旋在他身上,鎖鏈在他體表結成了一層袈裟。
那無數凶厲的詭影,齊聲嘯叫:「眾生無邊誓願度
煩惱無盡誓願斷
法門無量誓願學
佛道無上誓願成」
「此地獄萬相,即是我心。
我心可化地獄,你之心意,亦能一息演化地獄,世間人心,俱是地獄!」吳道玄將這數載以來所歷風霜、胸中積累的孤憤與不平,盡皆融入了當下這副畫中,使得此畫大放異彩!
一幅畫,儼然間已演化作一座地獄!
畫中天人真意險惡萬分,似毒蛇隱於草叢,如激雷蓄於暗雲,一朝而動,便殺機森然!
這樣一道天人真意,已然吸引來蘇午等人的注意。
蘇午與陶祖等人無聲息走到桌案旁,他感應著畫卷之中的天人真意,不覺間皺緊了眉頭。
畫中真意雖然凌厲萬分,但亦無比險惡。
似一道雙刃劍,根本無法運用!
比之厲詭更顯得凶邪的天人真意流轉於畫中,蘇午目視畫卷,心念紛轉。
吳道玄幾乎是將一座心識地獄搬運到了紙上,想來這副畫卷,即是傳言之中的『地獄變相圖』!
傳大唐第一入墨圖,即是『地獄變相圖』。
蘇午今見此畫卷,更知其中內蘊天人真意,確能壓過『八十八神仙卷』,這大唐第一入墨圖,確也名不虛傳!
可是,他也未有想到,這大唐第一入墨圖,竟然如此凶邪怪異,蘇午一眼看過來,就知道這副畫卷根本不可能被生靈運用起來,甚至於,留此圖於人間,只怕會為人間帶來更多災患!
任何人得見此圖,都應當立刻將之焚毀!
真實歷史中的地獄變相圖,未有留下任何影跡於後世,原因莫非就在於這副圖卷過於兇險,在吳道玄將之創作出來的第一時間,便遭人焚毀乾淨,以至於世間徒留其名,而不見其蹤?
「人心地獄,不外如是。
眾生為滿足自身種種貪慾,塑造神靈,勾引惡鬼,親手為自身搭建起了將來的地獄!
行於濁世之中,實如佛臨末法一般,不見天日,不得出路!
世人不堪造就,唯有將一切破滅。
大破滅之後,才有真正的新生」吳道玄盯著自己畫就的圖卷,他的心神似乎也被關鎖進了畫中地獄之內,沉浸在那種種苦厄凶怖之相中,無法自拔。
莫名氣韻自被這片被封鎖的天地之外而來,悄然間與吳道玄摹畫的『天人真意』產生勾連。
蘇午在旁靜觀,一時未語。
洪仁坤擋開了那些想湊近過來,觀摩吳道子新作的年輕人,將吳道玄的弟子王全也擋在外面,使之不得走進此間。
以楊惠之、吳道玄兩人門下弟子的心性,一見吳道玄畫中地獄,神智頃刻之間就會被畫中惡鬼所奪!
吳道子以人心描繪而成的惡詭,與真實的詭類本形,卻也相差無幾了。
甚至二者之間隱隱共通!
楊惠之以心神洞觀吳道玄畫作,他所受的直接衝擊、吳道子畫作為他帶來的震撼,更超過了在場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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