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廟偏院的一處柴房裡,
出身『帕左拉呼圖克圖』家族的孩童靜靜躺在一張羊毛氈子上。文字谷 www.wenzigu.com
他皮膚青黑,渾身遍布紫紅的屍斑。
脖頸上出現了腐爛的跡象。
濃郁的屍臭味縈繞在柴房內,揮之不去。
無想尊能寺的高層僧侶們,此時都立在這個狹窄的柴房裡,使得柴房更為擁擠。
作為此次事件的親歷者,唯一的關鍵人物『卓傑』,有幸被高層僧侶們簇擁在中央,而不是在柴房外等候被問話。
經綸僧口吐經咒,誦念一陣後,
便有一縷縷陰冷的詭韻從孩童屍體上散發,在四周瀰漫開來。
在場諸僧皆是無想尊能寺的高層人物,見多識廣,自然知道孩童屍體上溢出詭韻的情況說明了什麼。
——說明蘇午所言是真。
這個孩子真的是被詭韻侵入了臟腑而死。
僧侶們圍著孩童,面面相覷,沉默了一陣。
「今次遴選佛子,
我等於佛前發誓,乃稱要自雄湖水域附近的農奴家中,擇取佛子——然而我們未有遵循誓約,
各自將自己原本屬意的貴族後嗣,強行塞入農戶家中,充當農奴子嗣,此舉違逆了我們在佛前的誓言。
觸怒了佛陀。
因而有『獅首度空菩薩』手下厲詭『詭母』降世,
抹滅了參與此事的所有僧侶,
只留下這個入寺未久的天海活命歸來,向我們傳達佛陀的震怒。」東院戒律長老出聲說話。
他目光掃視一圈,接著道「此次以後,再遴選佛子,須得從誓而為,不能再有任何私心了。」
「是。」
「是。」
「……」
東西二院派系的僧侶紛紛點頭應聲。
諸僧侶隨即看向了廣法。
廣法亦點了點頭「如是自農奴家中遴選靈慧天成者,奉為本院住持尊者,我亦無有異議。」
如此,雙方就議定了章程。
保證佛子真正出身農奴家中,不會再就此事挑起爭端。
蘇午在旁觀看了全程,覺得頗為奇怪。
據那東院長老所說,『詭母』是『獅首度空菩薩』的手下?密藏域的詭類,莫非還被這些僧侶編出了譜系組織不成?
這次雄湖競爭佛子之事失敗,
兩方派系頓時都偃旗息鼓,只是因為有詭母顯現,破壞了他們的競爭,他們竟然瞬間就消解了再起爭端的心思?
俗話說得好,
越是寺廟裡的和尚,越是不信佛,
但看這些僧侶的表現,他們莫非真的從內心崇信『佛』的存在?
柴房裡發生的事情,看得蘇午一腦袋問號。
但是,事情接下來再如何發展,卻已經與他無關。
他被廣法趕出了柴房。
勒令他回到居處參修佛經,靜養心神。
蘇午在外奔忙許久,本就已經十分疲憊,對於師傅的命令自然遵從,回到居處後,他倒頭睡下,
一直到夜黑的時候,方才醒轉。
黑漆漆的房間內,燃著一盞油燈。
廣法就坐在油燈蹲著的桌台邊。
醒轉以後的蘇午,看到廣法坐在房間裡,吃了一驚,從床上爬起便向廣法問道「師傅,你怎麼會在這裡?」
「事情已了,我也沒事可做。
索性過來看看你。」廣法神色澹澹,指了指跟前的桌台上。
蘇午這才看到桌台上擺了幾盤食物。
他喉頭微動。
「先吃飯罷。」廣法站起身,又拍了拍油燈下的一包藥材,道,「吃過飯莫要忘了熬煮藥湯,喝藥增進體魄。
這還是昨晚你吃過的那個方子。」
說著話,
廣法坐在了旁邊的陰暗角落裡。
「是。」蘇午應了一聲,在桌旁座下,抓著食物狼吞虎咽了一陣,隨後,他故意猶豫了片刻,
抬眼看向陰暗角落裡的廣法,說道「師傅,我此次全虧了那隻鬼獒引路,方才能逃回寺院裡。
那隻獒以後能否讓我來餵養?」
「餵養、飼育獒犬之事,多由經綸院、藥師房聯合統管。
你縱然有心想幫他們分擔,
但是也養不起的。」廣法搖了搖頭,「一隻獒平均每日食用的牛肉、藥材等等,便不是你一個黃袍僧侶可以負擔。」
「哦。」
蘇午聞言若有所思。
片刻後道「鬼獒帶著我逃離了詭母、詭子追殺以後,我們躲進了一處氈房內。
當時天色將明,
我看到有羊倌趕著黑羊群,從看不清的黑暗裡走了出來。
那羊群走過,直讓我覺得自己的魂兒都要跟著羊群一併被帶走了!
師傅,你可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廣法聽著蘇午訴說,挺直了背嵴。
待他說完後,直接回道「你這是遇到了『放魂僧』——傳聞之中,『放魂僧』本也是一位大德高僧,
他以自創的系縛法門,系縛了一隻厲詭在身,
可以直接勾召人之性靈,成為他圈養的黑羊。
只是早幾百年前,
這個來歷神秘,不知出身哪座僧院的僧人,就因為壓制不住體內的厲詭而消失無蹤。
等到他再出現的時候,就成了人們口口相傳的放魂僧。
某些人死了以後,會將『放魂僧』召來。
看來是你帶著的那個『帕左拉呼圖克圖』家的貴子,將『放魂僧』招引了過來,帶走了那孩童的性魂。
你一夜經歷詭母、放魂僧兩件詭事,仍能活命,也是運氣極佳。」
廣法打量著蘇午,
也為蘇午的福緣深厚而驚嘆不已。
蘇午暗暗咋舌。
他原本只是隨口詢問廣法此事,並不寄望於對方能知曉那群黑羊以及羊倌的來歷,沒想到廣法隨即就道出了羊倌與黑羊的因果緣由。
可見,
這所謂的『放魂僧』在密藏域,或許也是一隻頗有凶名的厲詭。
密藏域這些背負凶名的厲詭,如詭母、放魂僧這種,已經不是單獨的個體,而可以說是一群厲詭的統合體!
也不知道此種厲詭,如何被系縛?
如何被制御?
「師傅,我與廣全師叔同去雄湖的路上,向他請教了許多。
回來以後便覺得,或許弟子更適合在經綸院參修密咒。師傅,請允弟子拜入經綸院修行!」蘇午忽然向廣法跪拜,直接出聲道。
當下做出的決定,蘇午不是一時頭腦發熱,
而是在腦海里反覆斟酌後做出的決定。
這一世,
他預備在無想尊能寺做個經綸僧,掌握大量密咒真言以後,下一世無論是轉作供物僧、藥僧、批命僧都有了足夠底力支撐。
密咒真言是密藏域所有體系的最重要支撐!
廣法斜也了蘇午一眼,嗤笑道「想是昨夜連遭了兩隻詭,終於嚇破了你的膽子。
所以決心龜縮在寺院內,做甚麼經綸僧,
打發這一生?」
蘇午默不作聲。
並不回應廣法的質問。
廣法轉過臉來,注視著地上的蘇午,眼裡閃過一抹釋然之色。
他繼續道「經綸僧一生消耗於經卷之中,從經文佛理之中分析密咒真言,以為自身加持。
這樣的生涯,繁複枯燥,
你下定決心了,要做經綸僧?」
「弟子已然下定決心。」蘇午堅定道。
「好!
你不會反悔就行。
這個要求,我答應了!」
……
時光荏冉。
忽忽一載時間已過。
這座原本屬於廣法師徒的獨院,此時已由『天海』一人占據。
廣法體內厲詭漸有復甦的徵兆,
準備了『象神系縛法』所需的幾樣法器,提前二三個月出門去,找尋適合己身的厲詭以系縛,
至今還沒有消息傳回。
是夜,
一身紅袍的蘇午坐在桌台邊,將手裡厚厚的一本經書在油燈下攤開,眯著眼睛閱覽經卷。
他進入經綸院後,
勤懇參修經卷,先後從《虎衣大士經》《遮?陀經》《末那識藏》諸經卷中,總結出了一共六條密咒,
因而被擢升為『經綸僧』。
披紅衣,地位已非昨日黃衣小僧可比。
將近一年時間,研修提煉出六道密咒,讓他在經綸院也成了炙手可熱的大僧侶。
佛子更請他做了經綸老師,來為佛子講述諸經文佛理。
蘇午能有這般成就,
與虔誠禮佛,精通佛理毫無關係。
真正讓他能領悟出六條密咒真言的,是他自身的『意根藏』,『意根藏』讓他輕易窺得經綸佛理下隱藏的真諦,
加以提煉演化,就是一條條密咒。
而他的意根藏,亦在不斷參修經文的過程中,得到淬鍊與磨礪,越發強壯。
沙……
蘇午翻過一頁經文,將經卷放下,
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
為了能讓自己在『卓傑的模擬人生』里的第二世、第三世走得更舒坦些,他在這一世可謂是煞費苦心。
如今,
密藏域諸僧侶公認的『玄妙第一』,同時亦是『晦澀第一』的《時輪住世真經》,蘇午正在攻讀。
他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來參修這部佛經,
今日終於了悟真諦。
將其中佛理真諦凝練成密咒真言,也就在當下了。
休息了片刻,蘇午重新捧起經卷,投入參研真諦的進程中。
經卷一頁頁翻過,
他眼中的光芒愈來愈亮,
嘴唇翕動,
如同在默誦經卷內容。
這般又過了約莫半個小時,蘇午眼中光芒一暗——口中同時誦出了一句密咒真言「嗡啊哞!
喀啦喀,恰哈啦!
嗡哈恰哈洋婆娑哈!」
轟!
密咒真言一出,蘇午的識藏之中,意之海上颳起了一陣颶風!
滾滾如潮的『意』凝聚於他的口舌之中。
他輕輕朝桌上的油燈吹出一口氣,
油燈勐然間劇烈燃燒起來!
燈火映出的空間,由原本的三尺方圓,變作整間屋室!
同時,燈盞內的燈油,亦在飛快化為青煙消逝!
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
燈油完全燒盡,
油燈熄滅了。
房間裡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蘇午置身於這黑暗中,內心一片平靜。
在誦念密咒,引起燭火劇烈燃燒的時間裡,他已經悉知這一重密咒的功用。
他於火中洞見了自己的未來。
正屋門外,站著一個『人』。
此『人』身形瘦削,穿著暗紅僧袍,面龐高度腐爛,已經看不出原本形貌。
『他』先前本擬推門走入正屋,然而正屋內忽然火光盛烈,阻住了『他』的腳步。
此時,火光熄滅。
這具面龐高度腐爛的屍體定在了原地,未有任何動作。
嗤啦!嗤啦!嗤啦!
——只有他的衣袍下,傳出皮肉不斷被撕裂的聲音。
『他』顯露在外的脖頸上,皮膚亦裂開一道道黑紅的裂縫,腐臭的屍水從裂縫中漫溢而出。
隨著他全身都遍布裂縫,
一根根白骨從皮肉裂縫裡伸展了出來,
交相纏繞,不斷膨脹。
在獨院中長成了一棵白骨巨樹!
這白骨巨樹之上,纏繞上或紫紅、或銀亮的人筋。
其中一根樹杈穿透了正屋的門扉,扎穿了蘇午的胸口!
蘇午任憑胸口鮮血流淌,
眼神平靜。
哪怕在數秒鐘以前,他提前從火中窺見了自己的結局。
可也無力去改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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