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黑金戲服,背上插著靠旗的蘇午,領著四個戴面具抬棺材的馬腳,徐徐走過門口。
五道身影連同那副棺材倏忽變淡,
消失在崔宅所有人的視線中。
蓋著太極兩儀八卦圖,形成『上清法壇』的供桌依舊利於大院中央,
五盞燈籠在法壇上空懸浮著,
周遭有冷颼颼的陰風不時吹刮過來,
提醒在場所有人,
蘇午等人走進陰間以後,
陰間的門戶就被打開了,此時並未關閉。
當下的崔家大宅,已經由最安全的所在,變成了最兇險的地域。
誰都無法確定,自己在院子裡打轉,下一腳會不會直接踩進某道看不見的幽壑曲徑里,墮入陰間。
但陰喜脈灶班子一眾人守在這裡,
廳堂內崔家的客人們剛還目睹這夥人將幾個人丟給詭差『吃掉』,他們心中甚為驚懼,沒有灶班子一行人發話,這些人絕對不敢動彈。
「都滾罷!
莫在這裡礙眼!」
李岳山卻不想看這些人的表情,朝他們不耐煩地揮手。
眾人戰戰兢兢的,
互相結伴,垂著頭小心走出宅院,
而後撒腿狂奔,
一刻也不想在此間停留。
不過片刻時間,
廳堂里的人都走了個乾淨,李岳山又著幾個弟子在宅院各處搜撿一番,把收集來的財帛分給後院那些崔大仁的『本家』,也將他們都遣散了去。
轉眼間,
此地只剩下陰喜脈灶班子一行,
以及想娣母子二人――李岳山本也分了他們銀錢,讓他們趕緊逃命去的,但二人說什麼都不肯走。
此時想娣和青苗在院子裡另支了張桌子,
把後廚都準備好的飯菜擺了上去,
但灶班子眾人都沒甚麼胃口吃,
眾人巴巴地守在法壇前,都是憂心忡忡的樣子。
李岳山也沒甚麼吃東西的胃口,但徒弟們都看著自己,他暗下里嘆了口氣,轉而走向飯桌,邊走邊道:「賊道士走之前說了的,
這次是他們茅山巫還算有幾分神志的長輩們抬棺,
走陰大體上沒甚麼問題。
你們都不吃飯麼?
上好的席面,不吃可就浪費了!」
「大體上沒有問題……
就是說還是有可能會出現問題嗎?」珠兒眼圈紅紅的,輕聲道,「若是……若是回不來該怎麼辦?」
現下她說這些話,總顯得不吉利。
李岳山聽言就要呵斥她,
但一垂目看到李珠兒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心就軟了幾分,把一個白面饅頭拿在手上,道:「總是有辦法的,想那麼多做甚?
再不濟,
老漢再下去一趟,
把他們撈回來!」
其實,老道士離開前最主要的叮囑,便是告訴李岳山,假若一個時辰內無人回還,那就收拾東西離開這裡就是,切不可再起入陰間尋人的想法,
沒有完全準備,就去陰間撈人,極容易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搭進去!
「狗剩,
去給香爐里再插一把香,
看著香爐里的香,不要等它燃盡了才想到續。
法壇上那兩盞燈,待會兒我再教你們怎麼續燈――現在都快來吃飯了,吃完飯還有好些事情要你們做!」李岳山指揮狗剩給香爐里添上香火,
繼而對眾弟子呵斥道。
珠兒、青苗、秀秀等人都守在法壇周圍,
聽得師父的指令,他們才動身去吃飯。
以往灶班子聚在一起吃飯,總是有說有笑,一頓飯很快便吃完了,
但當下因為少了蘇午,
眾人都頗為低沉,
師父也無心多說什麼,草草地吃了一碗飯就放下碗筷,向身處於這低沉氣氛里,很是小心翼翼的想娣問道:「崔家應該還剩不少糧食罷?
辦這麼大的席面,準備的雞鴨魚肉必也是少不了的。」
「是哩,
後面院子堆了好些東西,就丟在那裡,不吃就浪費了。」想娣點頭回答著,眼神有些心疼――先前那些人逃跑的時候,也是在後院糟蹋了不少東西的。
「等到這邊事情了了,
就把後院的東西給周圍的百姓分一分。」李岳山心不在焉地與想娣說了幾句,
見弟子們都吃完了飯,
放下碗筷看著自己,
自然明白他們內心在惦記著別的事情。
於是又與想娣說道:「你幫著我們煮一點漿糊罷。」
想娣不明白這時煮漿糊幹什麼,
但這活計也沒什麼困難的,
她點頭答應過,拉著大彘去後院準備去了。
「狗剩子,你去找點竹條來,把那些窗戶紙撕下來一些,待會兒用漿糊糊幾個紙風箏出來。」李岳山習慣找狗剩辦這些雜事,
他神色嚴肅地作出吩咐,狗剩頓知這事看似簡單,實則或許干係到大師兄走陰此等大事,
連忙鄭重答應,轉去找竹條了。
「你倆把供桌前那片地方打掃打掃,屍水甚麼的都清理乾淨了。
去後院搬一座爐灶過來,
把護命火點上。」李岳山接著向青苗、珠兒說道。
青苗、珠兒立刻下去準備。
轉眼間,
前院就剩下了李岳山與秀秀兩個。
「秀秀,
好好呆在這裡,莫要亂跑。」李岳山摸了摸秀秀的腦袋,背著手在院子各處打起轉兒來,
未過多久,
狗剩帶著一把竹條和窗紙回來,
又轉去尋想娣大嫂子要漿糊,
李岳山不知從何處挖來了一簍細沙,待青苗、珠兒打掃過『上清法壇』前的空地,擺上點燃著護命火的爐灶後,他將那一簍乾燥的細沙鋪在爐灶前,
把弟子們都召集了過來。
師父轉頭看了眼燃燒了一半的燈燭,同眾弟子們說道:「我這兒有一個有民間搜集來的法子,能夠略微查探過陰中的人此下行程如何,有否遇到甚麼困難。
必要時候,
可以稍微施以援手。
這法子我用過一回,管用還是管用的。
不過需要我們齊心合力,中間遇到任何事情,切記不可以鬆懈心神――一旦心神鬆懈,必定會掉進陰間。
另外你們需要記得,
當旁邊有人問你等姓名的時候,
你便告訴它,你就是灶王神。
此法很有些兇險,你們想好了再告訴師父,可要用此法去照看照看你們的大師兄?
其實我們守在這裡,對他而言,便是最好的幫助了。
任何其他的手段,
若幫他不成,反而把我們自己搭進去,
對他而言反倒是一種牽累!」
師父說過話後,就盤腿坐在爐火前,也不看弟子們的反應,從狗剩手裡接過竹條和漿糊,用窗紙糊了幾個紙風箏。
他糊好風箏,
弟子們心裡也都有了定計。
「還是試一試罷,師父。
弟子這條命就是大師兄撈回來的,
這個時候,若能為他做點什麼,弟子也不惜性命。」第一個開口的弟子,卻是青苗。
珠兒緊隨其後,跟著應聲:「我與師姐想的一樣。」
狗剩跟著點頭,
秀秀還待言語,李岳山卻把她拉到了一邊:「若有什麼不測,咱們這一脈就得靠你把香火傳下去哩,你留在這裡罷,秀秀。」
師父轉而把幾個風箏分給了眾弟子,
讓他們在風箏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按了手印,
接著,
從懷裡取出一個被他磨砂得鋥亮的黃銅菸斗。
「用旁邊的紅線,一端系在風箏上,一端系在你們各自的腰上――要繫緊了!」李岳山嚴肅地叮囑著眾弟子。
眾人依言照辦。
李岳山給自己亦系好了風箏,拿出最後一隻紙風箏,
亮了亮手中的菸斗,
道:「這菸斗是你們師兄親自給老漢做的,便以它來代替你們大師兄。」
說著話,
他便要把菸斗系在最後一隻風箏上。
這時,
李珠兒褪下了手腕上的銅手鐲,遞給李岳山,道:「師父,還是用這隻鐲子吧,大師兄還在鐲子裡留了字兒哩。」
其實蘇午贈送眾人的東西上,都刻了字,
但李珠兒當下主動要求,
師父又哪裡有不答應的道理呢?
他點了點頭,
把紅繩一端系在風箏上,
一端系在鐲子上。
「這個法子,就叫『紙鳶尋陰渡命法』。
相傳是唐朝時候,
有個婦人的夫君被厲詭掠去了陰間,她用這法子把夫君帶了回來。
傳聞真假難辨,
但法子總歸是有用的。」李岳山笑了笑,站起身走向那兩盞生出血紅燭火的燈盞,他接著道,「老漢現下先給這兩盞燈續了明,
之後就用這個法子,
照看一下你們師兄現在走到了哪裡?
不管結果如何,你們都要記得,一定要在兩盞燈熄滅之前,剪短腰上的風箏,脫離與陰間的聯繫!」
弟子們都點頭答應。
李岳山站在那兩盞燭火前,
雙手各拿了一根新蠟燭,燈芯接觸向兩盞燃著血紅燭火的燈盞,
蠟燭燈芯即將觸碰到那燭火的時候,
血紅燭火忽將四下映得一片漆黑,一雙慘綠手掌從那陰風四起的黑暗裡探出來,指爪遮向燃起的燭火,欲將燭火掩滅!
「哼!」
師父口中一聲冷哼!
鼻下竟湧出兩團火焰,一下將黑暗照亮!
從黑暗裡伸出的那雙慘綠手掌,跟著與黑暗一同消無!
一對新蠟燭蹲在了燈台上,
白燭燃起的火焰通紅通紅。
師父回身走到爐灶前坐下,
「都手拉著手。」
他低聲說話,伸手拉住了旁邊的狗剩,
眾人依言照做,圍著爐灶前鋪了一層細沙的空地坐了一圈。
李岳山拿起那隻銅鐲子,
倏地將之拋到空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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