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還是光明,現實還是夢境,他分不清。筆神閣 bishenge.com
天是紫色還是藍色的?天應是藍色的。
可為什麼他的天是紫色的?
像薪火,又像雲霞,像一件他必定認得的衣裳,它曾穿在一個記不清姓名、記不住容貌、記不得她是誰的人身上,一個極重要的人。
地是紅色還是黑色的?地應是黑色的。
可為什麼他的地是紅色的?
是斷肢,又是殘骨,是一座聳峙入雲的屍山,壘疊一群分不清男女、分不出年代、分不開屍體的人,無數的骸骨,數不清的死人。
人有幾隻手幾隻腳?
人只有兩隻手,兩隻腳。
倘若一個人不止兩隻手,兩隻腳,那他不能稱人,是個怪物。
他是怪物嗎?不,不是的。
他只有兩隻手,兩隻腳。
剩餘的那些手,那些腳不屬於他,是那些怪物的。
它們拉住他的腿、抓住他的手、抱住他的腰、纏住他身軀每一寸角落,將他牢牢釘在血色屍山的峰頂,雖然那些也是人手人足,但它們都是怪物的一部分。
或者,他也是怪物的一部分?
不,他知道他不是。
雖然他嵌在屍山的最高峰,身體埋在堆積如山的頭顱、手足、軀幹之中,但他知道他不是。
他不是怪物。
他是來戰勝這個怪物的。
他要戰勝這個怪物。
怪物的那些手腳來自哪裡?原本都屬於同一人嗎?
他分不清。
沒人能分得清。
原來只要一個人死了沒了,他就不配再有明確的身份,明確的歸屬,就會變成一塊死氣沉沉、無人認領的肉。
生前要那麼複雜地分成手、眼、足、耳、鼻,心、肝、脾、肺、腎,死後卻反倒統而歸一成一個名字:屍體。
屍體,妙用無窮的屍體,竟僅用了兩個字,便將死後的一切盡數囊括其中。
可他一點也不想變作屍體。
他想活,想讓自己用得著手眼足耳鼻,用得上心肝脾肺腎。
他拼了命的想活,若他已成了屍體的一部分,那至少,他希望拼了命地不肯死去。
假如能活,誰想當屍體呢?
但活著,從來不是件易事。
大夢千秋醒,再問吾何名?
這是三年裡的無數重夢境中,他唯一記得的夢境。
一片紫霞燃燒的無盡蒼穹,一座殘肢斷臂的巍峨屍山,還有一個不想死,卻不得不死的人。
就在這樣的夢境中,一道恍自九天穹霄傾落的劍影劈散渾濁朦朧,一道屬於真實的聲音透了進來。
「你的名字叫葉安。秋葉的葉,平安的安。」
「你父親給你起這個名字,他想讓你平安地度過一生。他沒有做到。」
「孩子,可憐的孩子。你已經做了太多,承擔太多。」
「倘若天地悲憫,讓你求得一線生機,你一定要活下去。儘管活遠比死艱難。」
「但你一定要活著。拼命也要活下去,這是他們欠你的,你不能白白還給他們。」
「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是別人的葉安,你就是你自己。你不再為別人活,不再為別人死,你的命屬於你自己。」
「再沒人要求你死。再沒人不讓你活。你可以做真正的葉安,你要做真正的葉安。活下去!」
血色、紫影統統自遙不可及的邊際收縮成一,變作虛無,最終從虛無中重新綻開一道意識,葉安逐漸感覺到了溫度、聲音、光線。
還有手、足、眼、耳、鼻,心、肝、脾、肺、腎。
原來他不是屍體。
他還活著。
瞭望無際的大海上,蒸汽遊輪在顛簸。
葉安醒了過來。
入目之處,是一個寬闊厚重的背脊。
三年前,葉安在永夜之墓中醒過來的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這個背脊。
秦叔把他緊緊綁在自己的背上,胸口貼背心,這一背,就是整整三年。
每次他問秦叔,我能不能下來。
秦叔總是回答不能。
他說,必須伏在我背上,你才能活。
「必須怎麼樣,你才能活」,這是三年時間,葉安短暫的清醒時光里,聽過最多的話。
活著原來是這麼不容易的事情。
每一次,看到別人在趕路,葉安總是很奇怪,他們為什麼總是行色匆匆?為什麼步伐紊亂疲憊?為什麼一口一口咬著香脆的干餅,卻依然面無表情?為什麼呆呆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浪費生命?
行走難道不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嗎?
吃餅難道不是一件極快樂的事情嗎?
生命怎麼可以被浪費?
葉安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在永遠閉上眼睛之前,用力地踩一次地面,吃一口他們咽不下去的干餅,好好地度過醒著的每一分鐘。
多麼奢侈的幻想!
所以他總是很珍惜每一次醒來的時間,想透過這扇窗戶,拼命記住更多。
但是太快了,太短暫了,太朦朧了。
三年了,整整一千多個日升月落。
但葉安只能朦朧記得,秦叔總是在路上。
他走過很多地方,山巒峽谷,戈壁荒漠,遠古禁地……
秦叔孤零零的左手,總是緊緊攥著青劍,青劍總是紅沉沉的;
他的腰間,總是掛著一個灰色面具,像一隻鷂子;
他空蕩蕩的右袖子,總是隨風飄擺,時不時撫到葉安臉上。
秦叔說他要找一條新路,原本這裡是有路的,但那條路現在關上了,如果能找到新的路,葉安也許就能活。
可是……他還有時間嗎?
三年過去了,秦叔背心傳來的熱流,從一道變成了三道。
可葉安每天醒來的時間,卻從一個時辰,變成一刻鐘。
也許很快,他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秦叔,我會死嗎?」
秦韜玉沒有轉頭,良久的沉默。
葉安明白了。
秦韜玉遙望大海深處,水天相接之處,一道白色浪線似的海岸線若隱若現:「不公平……」
……
他們身後,甲板的露天餐桌上。
劉蒙看了一眼船頭一大一小的襤褸背影,心不在焉地叉起一小塊牛排,塞進嘴中細細咀嚼。
他端起最新款的琉璃杯,微微飲了一口紅葡萄酒,掩飾喉頭緊張的滾動。
「杜伯爵號」是帝國研究院推出的最新式蒸汽遊輪,需要四十個氣修武者合力,才能夠驅動。
這也就給殺手創造了極佳的入侵條件。
大人物們早在杜伯爵預定遊輪時,就開始制定這一次刺殺計劃。
海風吹來咸腥,起浪了,甲板微有些顛簸。
他悄悄斜眼,細細望了望「杜伯爵號」最高的一層。
杜伯爵在帝國權勢滔天,但他不是這次的目標。
他的老師才是目標,帝國十二先生之首,也是帝國研究院的首席,【博聞先生】張華。
要近距離刺殺一個神修高手,絕不是件易事。
神修高手能感知周圍所有的風吹草動,更能輕易扭曲一個人的意志,意志不堅定者,神不知鬼不覺,神智就會產生偏差。
張華是帝國神修高手中的佼佼者。
近身刺殺,是不可能有機會的。
但神修高手的身體素質,卻不會太高。
尤其是,「杜伯爵號」像一艘孤島,漂浮在茫茫的西海之上;
尤其是,西海平靜的波瀾底下,有無數可怖的海獸。
大人物們經過縝密的研究論證,制定了詳細的計劃,用血齒鯊,編織一個陷阱。
十天前,數十艘小漁船散布到周圍海域,他們攜帶特製的成癮秘藥、美味血食,將原本廣泛散布在海域中的巨型血齒鯊,匯攏聚集在周圍一片十公里的小海域中。
血齒鯊能夠嗅到海里十公里內的血腥氣,所以,他們只要製造足夠多的血腥味,就能吸引方圓十公里內所有的血齒鯊聚集。
到時再將杜伯爵號搗毀、沉水……
劉蒙深吸一口氣,在船上,跟他一樣的死士,總共還有七個。
他從袖子裡掏出了琉璃瓶,裡頭裝有紅色秘藥。
人只要喝下秘藥,就會渾身血管暴突皸裂,血液盡流而死,這是專門為吸引血齒鯊而配製的。
劉蒙微微吸嗅鼻頭,空氣中多了一股甜香的血腥味,其他人開始行動了。
他再次將目光注視到那背著孩子的怪人身上。
一個穿著破爛、潦倒不堪的獨臂流浪漢;
一個身體像死屍般僵硬,只有一張嘴能開口說話的怪小孩。
他們來自哪裡?有什麼過去?又是如何上到這艘非富即貴的船上的?
不重要了。
上佳的餌料人選,買一贈一。
劉蒙站起來,捏了捏手心的秘藥,一步步緩緩靠近這個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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