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同學正在告別他誠摯的表演系同學。
找他寒暄的人很多,從記事起,這樣的日子已經頻繁起來,總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同他說話,說上一整天似乎也不會覺得厭煩。倘若找到一些慶祝的由頭,便更是了不得了。
因此,方同學總是儘量的,不要大出風頭,收斂自己的鋒芒。他一般不是第一個,也不最後一個離開,他擅長於跟著大部隊,探索出一些實用的隱藏技巧,他過馬路從不一個人過。
而是湊夠了幾個人,悄無聲息的,遁進團體中去,又從團體中單出來。
他回家也是這樣,一個人走時,會有人趕上來宣稱同路,一群人走時,不管之前這一群人聊的什麼,是否熱烈,漸漸的,就都停下來,然後默契地問起他近況。
今天啊……今天是一次操作上的失誤。
方沂正在收拾自己的筆具,用筆在手心劃了一橫。
此日教訓增一。
《民工》的8000字賞析論文,大概有以下幾個角度。
原片,翻拍,以及同班同學的現場實拍。
還有兩兩三三結合,其得分視題材往往從前往後從低到高。
央戲是國內相關專業重點院校,也講成績,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影星大放光芒的,也有的,從一開始就衝著保研,留校,考編……這樣的目的而前行。
表演系的謀生能力很弱,部分靠家裡供養,只要能找到飯碗,已經超越同學很多。
因而有些學霸,會絞盡腦汁花式舔方沂的表演現場,只為獲得課程高分,但方沂不一樣,他可以自己舔自己,比如寫個論文,題目是《關於電影「民工」的表演藝術鑒析》,副標題——同青年演員方沂對比。
作者:方沂。
開篇綜述:本文不需要參考任何表演文獻。
現在他唯一需要的只是對自身的表演視頻再次復盤,他需要增添和錄播員的粘度,為自身表演賦能,在論文上開闢新賽道。
表演系是有這麼個人的,錄播員這崗位是方沂信口胡謅的,也可以叫拍片兒的,保存片兒的,放片兒的等等,表演系每年都會出幾個明星,畢業大戲同樣需要日常排練復盤,討論表演缺陷,因而凡是有現場表演的,往往都有攝像頭記錄,十年二十年後,這些鏡頭可能除了本人外一文不值,但也可能成為某巨星幼年期珍貴實錄。
任長虹也令他下來後找到視頻多多揣摩。這實際上已經是給他暗示方向。
放片兒的,這人的名字應該在教室外牆的名單紙上寫著。只是平時無人在乎罷了。
他終於想起自己,短暫予人的教材。
這一課筆跡滿滿,且是寫在稿紙上貼上去的,這稍讓方沂意外,他轉到門外,尋找放片兒的原名:
宋佚。
他想起來,剛才那雙腿。那雙當時沒有直接給他視頻,而是匆匆而去的腿。
【這女的記性不好。】
還有她那有略有福緣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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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大的方沂陛下終於得以檢閱他上課表演的戰果。
視頻的開頭晃動厲害,並沒有對準方沂本人,先記錄教室亂鬨鬨的場景。
這很像是,也該是某種集體vlog了,直到台上那個人開始說話。
「梯子,給我梯子,我得下去!」
接著是長達三分鐘的無台詞無實物表演。
鏡頭明顯對這張臉進行對焦。並且立刻穩如老狗。
方沂並不知道自己的發揮能精彩到這個地步,肢體不誇張而情緒感染力強,富有層次感,從不安,緊張,到惶怒,他的語調,他聲音的強度,他肢體的實際力度,正隨著劇情不斷的變化,甚至他的口音,都同原片比起來形神兼備。
手機的拍攝清晰度一般,無法太準確的抓到他的神態,但當場入戲的氛圍,直接將全場噤聲。
這對央戲模式而言,是比較震撼的。
央戲偏話劇,極致的放,為了讓台下觀眾看到台上小人的表演,領會劇情,演員肢體較為誇張,而台詞也以字正腔圓能聽清楚為主,有時,連情緒表達也要讓位於台詞清楚。票場沒有字幕。
電影相反,極致的收,幾十平米巨幕懟臉拍攝,電影演員不需要表演的太放肆,也許抬一個眼皮,嘴角微微一抽,便足以表達全部感情。
有沒有可能二者結合呢。
有,不需要手舞足蹈,不需要說話——任何細節百分百符合人物畫像。
辟如羅中立的油畫《父親》。
然而,現實中怎麼可能呢?
演員,終究是「演」。
「諾,這就是你的片子了。」
放片兒的,宋佚仰頭對方沂道。
她把記憶卡像糖果一樣的抓在手心。
「你呢?」方沂道。
他攤開手掌來接。
「我在手機上有備份的,不耽誤事……」宋佚亮了亮手機。「對了,有其他人找我要拷貝,應該是來寫論文的……可是我不知道你的意見,所以沒有答應,那,你的想法是……」
「給吧。」
「哦。」
可能覺得這問的莫名其妙,她選擇撥弄手機來緩解尷尬。
方沂眨眼睛,等待後續。
她欲言又止,終於cd攢滿了,還是忍不住,「你也是要寫現場實拍的吧,這樣的分更高一些。」沒等方沂答,宋佚自顧自地,「大家都想得到的,要是所有人都寫一樣的題材,你不一定拿得到最高分。」
「——哪怕,你是演了這場戲的本人。」
宋佚選的這地方光線不好,方沂不太能看得清她表情。只能答,「是這樣,又如何呢?」
宋被他說楞了,本意要接什麼,結果呆叫一聲。
「啊!」
她很快深深的被自己羞恥到了,把手機微弱的光也關掉。等情緒過去,重新打開手機,突兀道:
「我這邊接了一個紀實片,寫南方雪災的片子,不長,預計在官媒平台上發布,有可能上星;現在還要找個男生。」
上星說的是在電視台播出。
能上星的未必一定是電影電視劇。公益廣告,紀實片,普法頻道的情景再現,一些綜藝的情緒嘉賓等,也是要找人演的。
由於成名藝人大多看不上,報酬亦寥,有時甚至不能在片尾致謝名單中登場,龍套又攬不了這活計;一般只能找飢不擇食,卷出一片天的在校生。
這自然是極有吸引力的機會,然而,為什麼會輪到他。
宋佚似在打量他的表情,瞭然道,「因為這片子不露臉。」
「那誰露臉呢?」
「當事人,他要接受採訪的。」
是了,方沂恍然大悟——替身演員嘛。
他對這樣的片子本不太感興趣,你說它是機會,它並不給新人演員露臉;你說它不是機會,朋友,你來都來了。
是的,來都來了,這是一個絕佳的,亘古不變的理由。
素人男子大生在業界不好找工作啊。
方沂食指指腹和大拇指習慣性的摩挲,像是在掂量那並不存在的鈔票。而在這掂量過程中,他的指紋似也擬出了偉人衣領的凹凸感。
到這一步時,他知道自己已經被命運扼住喉嚨。
【這該死的幻覺】
「你有把握嗎?宋……佚同學。」方的口舌有點結巴,腦子裡正在快速回憶這位的相關訊息,試圖得到一些背景強大,眼光獨到之類的證據。
「有把握,是師兄介紹的資源,他自己開的工作室,接央媽下屬單位的單子;因為不露臉,錢也低,其實也不好找演員……」宋佚幽幽然。
在這稍帶鼻音的託詞中,透出一股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落寞。
素人女子大生更不好混。由於花期太短,這兩年不成名,便只能演新的素人女子大生她媽了。
便也有試圖考編考教,留在藝術行業,曲線救國的。
不然為什麼約在圖書館呢?
「那等開拍了,趁著我們都有空的時候,把這解決了吧——我估計這種片子,恐怕一個周末就拍完了。」
方沂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要不了一個周末,半個下午……場地約的火車站,到時候會劃出一小片區域圍住,也不可能太長時間……更何況,臉都不漏,還能重拍麼?」
宋佚開始立flag。她聲音像是從書堆裡面發出。
方沂有樣學樣,隨便找了幾本相關書籍,決定抄一些套話上去糊弄——見到對方正放第二遍他的視頻。
「你怎麼看待這段表演?」方沂問宋佚。
「我當然是不如了。」
「比如?」
「任何方面。」宋佚坦然,「其實我找你搭伴,演紀實片,也是看中了這,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演的太真了,簡直……簡直就是真的。」
吳為了給自己的話定性,重重點頭。「師兄讓我找個能演的上,我一聽到你說話,那一刻,我就只能想到你了。」
手指點在播放鍵上,這一段錄頻於是再次開始重播。
播了多少次呢?
宋佚半托著腦袋,剛好掩飾住自己很有福緣的,可能已經發紅的耳垂。「那,方同學……再見。「
「好的,再見。」
聲比人留的久。
待方沂走遠,宋同學頗苦惱的埋頭:
「方大神還真是樂於助人啊……」
隨即想起什麼,更苦惱的研究起地板的細縫,在那上面颳了兩下,「他竟也是毫不在意師兄呢……」
她抱書直直站起,看到自己的一雙長腿,毫無遮攔。
先是頗為自得,再漸漸皺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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