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玉宇最盼望的,是和陳麗的結婚。
他一般稱呼陳麗為麗麗。
遇見陳麗之前,陳麗對他來說是流水線上的陌生工號1736,遇見她之後,陳麗對他來說,是活生生的陳麗,是留著短髮的,瘦削的鄂省女工。喜歡吃麵,核桃,以及廠外很便宜的冰棍。
那天晚上,羊城不似今天一般的下著大雪,而是炎熱如火爐,空氣似乎都帶了些蒸汽的灼熱,緩緩的,在人視線里流淌,扭曲遠處耷拉的爬山虎,人也被扭出了汗,恍恍然沒有力氣,也是這個時候,他下完工,急匆匆的跑到宿舍樓下打水。
水涼的,汩汩的從龍頭出來。
聶玉宇定定的注視著,心裡默數,一點點消磨他在廠里的時光。他剛來到這的時候,還喜歡去打球讀書,偶爾乘公車見識見識大城市的繁華燈火,憧憬未來,他笑這些老員工失了志氣,然而,在這裡呆上第三個月,他已經漸漸地不再外出,每天下了工只想呆在宿舍里不動彈絲毫,他像一截用幹了的電池,總木然的躺床上,天花板的吊扇吱呀吱呀地旋轉,怎麼也不能帶來些涼快。
水柱一點點滿上。
一。
二。
三……
「你怎麼打冷水呢?」身邊有人這麼說道。聲音雖然是好聽的,口音卻顯得古怪,他費了些勁兒才想明白。
這時候水已經溢出了。
他匆忙關掉龍頭,毛巾甩肩膀上,把那桶水噌的提起來了。「涼水洗起來舒服——何況這天氣,」他用胳膊肘碰了碰發燙的水管,「哪裡還有涼的水呢。」
這才看到對方的模樣。
是個圓臉的年輕女工,抿著嘴,臉頰有淺淺的酒窩。
再旁邊,是她用錢刷的開水,原本是用來裝茶壺裡喝的,現在被她用來打來洗澡。
「洗冷水澡,是不好的;你肯定是才來沒多久,你多呆上一些日子,就知道越是熱天,越洗不得冷水。」女工輕輕的嘆氣。這聲音,也讓聶玉宇低落起來。
「那我怎麼辦呢?我又沒帶水卡……」「偶爾這樣的洗上一次——我很少洗冷水澡的。」聶玉宇這樣解釋,「只是偶爾的洗一次,應該問題不大的。」
女工定定的望著聶玉宇,於是他的臉漸漸的發燙。他垂下頭,眼睛瞄到對方的胸脯,那上面是廠里分的工號,「……我以後不這樣的。」
「我水打多了。」
「嗯?」
女工又重複一遍,「我水打多了,用不著這麼多……你看看,」女工提桶柄輕輕搖晃,吃力的彎下腰,向他那邊挪,「哪裡需要打這麼多呢?」
聶玉宇疑惑的抬頭。卻見對方道,「我分你一些吧。你也勻一些給我。」
一冷一熱兩個水桶並放到一塊兒。
「不幫忙嗎?」她又笑起來,輕輕地踢地板。
「哦,哦……」聶玉宇這才反應過來,魯莽地猛提開水,差點濺到自己身上。
開水倒一半進冷水,冷水又倒一半進開水。
反覆重複幾次。
聶玉宇伸手試了試水溫。「行了。」
「行啊!你身體這麼好,更要愛惜啊。」女工說完這話,也提起水桶,雖然吃力,但並不像一般的女生那樣嬌氣,她一步一步的往外走,側過身子。
聶玉宇望著女工的身影,在她要離開水房的時候,突然道:
「我要怎麼還你?」
對方疑惑的回過頭。
聶玉宇比先前更漲紅臉解釋,「我不能占別人的便宜,明天下了工……假如你要來,我在這打熱水。還你一半。」
她卻道,「我叫陳麗。」
「聶玉宇。」他眨了眨眼睛。
——————
乘坐跨省大巴,從湘省來到粵省來打工,需要9個小時,但是,從粵省回到家鄉結婚,同樣的路程,需要的時間是無窮。
這天的羊城下起大雪,據新聞報道,是數十年未有的罕見天氣。也因為這,一輛歸家的大巴,和無數在高速路上,在火車站前堵著的其他遊子一樣,被釘死在這五天,不得動彈。
車上有打撲克的,有高談闊論的,有急著翻座位去上廁所的,還有更多的,是小孩子的哭聲,泡麵的咀嚼聲,大人的責備聲;空氣充斥各種難言氣味,合在一起,像發了酵卻做壞了的酸菜,已經有人吐了幾次。
大巴車的左後排,一對情侶互相依偎,女的望著窗外的雪花,男的正接電話大聲的喊。
「媽……老家置辦的婚禮,您給我推了吧,你有沒有看新聞……暴雪啊……暴雪!現在堵起的……我們實在是回不來……」
「啊?你再說一遍?」
「……我不是不結婚了,我是明天來不及結婚了!」
「我不是感情出了問題,我是回不來……媽,你聽得到我說的話嗎?」
「我回不來,我還沒……」聶玉宇站起來向後望,隱隱約約還能看到羊城火車站的大字,他露出苦澀的笑,「我其實,還沒出發。」
「沒有信號嗎?」陳麗有些感冒,臉蛋紅彤彤的,「要不,等會兒再打,打這麼久,累了吧,喝點水。」她遞來不多的水。
聶玉宇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卻沒有接,只是道,「等了幾個小時了,還能等好久?明天就是要結婚的日子,他們恐怕還不曉得……事情要搞砸了,在老家白白的等。」
「你這樣,錢要打光了,徹底的和他們失聯。」陳麗摟住男朋友的腰。頭貼在他的胸口,熱烘烘的。
聶玉宇咬緊牙關,悶哼一聲,情緒漸漸的平息。
他掏出手機給家裡發簡訊,打字這件事情他不太會,他用一根手指慢慢的在屏幕上畫。極力的陳述事情的經過。
陳麗靜靜的等他寫完。
發過去。
「您的簡訊未能成功發送。」
聶玉宇攥住手機,這一刻衝動的想砸了,無助的捶打坐墊,他長嘆氣。
陳麗躺他懷裡,一雙眼睛含笑的對視。
良久。
聶玉宇感覺自己喉嚨有些哽咽,他不能直視陳麗的眼睛,突兀道,「對不起」。
「沒有關係的。」她輕抬下巴。
懷裡的人又露出熟悉的酒窩。其實她的嘴角,也是枯得起了皮。
「啊……」
聶玉宇漸漸的,無法控制的掉淚。陳麗驚訝的來摸他的臉,因為地方狹窄,她撐起身,手從小腹的地方抽出來,在這個過程中,陳麗也漸漸的垂淚。「就是現在不結婚,以後也是要結婚的;在我心目中。我已經是和你結婚的,今年雖然完不成,你不要難過,哭也是不好的……」
「沒哭的……」
聶玉宇更忍不住了。他向下探,上半身消失在不高的椅背,這時候視線已經看不到兩人,只能從兩椅間,聽來低低的壓抑的啜泣。
兩人是擁抱在了一起嗎?
還是單方面的安慰。
雪依舊是毫不留情的下,風也刮的勁烈。呼呼的,還有偶爾的汽笛聲,聽不到的這之外的聲音。在這樣的時候,從窗外望進裡面,貼著窗戶,分屬於不同人的兩根手指,從起點併攏出發,分開了,畫出弧形,再落到一塊兒。
是一個愛心。
雪下的是這樣的大,儘管他們方才還畫的清晰,很快的被冷空氣凍住了。愛心消失不見。
於是這倆手指一遍一遍的重複。儘管這是徒勞的。
落在一起,又分開,又聚在一起,又……
某一刻,忽的,風聲,雪聲,汽笛聲,所有的聲音消失了,只有男人的聲音:
「陳麗,我們結婚吧,不去其他地方,不要改個時候,就在這裡,就在今天。」
視線轉回車內。
仍然是沒有任何聲音,鏡頭放在了陳麗驚呆的臉。
再上移,旋轉,是車內的眾生,是人間世。
陳麗說不出話。
一。
二。
三。
她只是抿嘴笑。
——————
幫助這對新人結婚,這件事情,霎時間成為整座車廂的第一要務,假如我們把視野放遠一些,也成為這條高速路上的大事;車與車之間的距離被壓縮到前所未有,幾天不能寸進,在這一片空間,無論之前什麼身份的人,都成為短時間的路友。
人們互相交換物資,抱怨天氣,也知道了,將要發生的大事。
鏡頭是快放的。
湘省本家的大姐,捐助了紅蓋頭的替代品,那是一張用來鋪設的麻將布,紅紫色,邊緣甚至有主人家不慎燙下的菸灰洞;新娘子扣住洞眼,用乾淨的那一面披上了,從這一方小空間中,窺視收羅糖果的新郎。
糖紙被用來摺疊成玫瑰花,始終找不到足夠大的,本來一籌莫展;粵省本地的司機卻很手巧,他將同種顏色的糖紙,拼接在一起,捏出了玫瑰花的模樣。
包裹紙花的透明塑料,是從贛省一位女生的雨衣上,裁下來的,她宣稱假如她還能回家,一定要穿著剩下的衣和家人見面,要長久的留下它。
新郎的西裝,來自於同車廂的醫藥銷售;新娘的紅衣,來自於川省一對新婚夫婦,本來要帶回家的鴛鴦被,現在他們只想帶回被芯。
一切都就緒了,新郎站在車外單膝下跪,新娘掀開蓋頭答應了又蓋上,這次換了個正面沒有菸灰洞的方向;新郎在風中宣誓,終於上車了,短短的兩三米遠的車廂,他被人堵住了,眾人要嬉鬧於他,他很艱難的翻過來,手腳並用,指甲蓋刮到坐墊的滌綸布,作響。新娘也許看不到情況,她微微的後仰,兩手交叉疊放。
他到了新娘子的面前。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眾人已經按捺不住,齊聲的高唱。
生日這天,是要許願望的,不要貪心,只要拿得到的,是你和我;這生日是假的,卻是你和我的新生日,你要許願,你當然可以許願。
麗麗,不,老婆,你許了什麼願望。
一。
二。
三。
新郎掀開蓋頭。
「你許了一個,什麼樣的願望?」
他似乎在輕輕的說。
這是新郎的心聲嗎?因為片子裡的這一幕,新郎只是痴痴的望著新娘,他不曾說話。
但她也許接收到訊息了,她仍閉著眼,臉頰酡紅,連耳垂都紅得欲滴,不敢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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