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鯨燭,康凱當然還是依舊硬著脖子,說這是『無益家國,奢靡之物』。
但立場卻已經鬆動了。
作為自我標榜的讀書人和知識分子。
康凱當然會喜歡這種燃燒起來無色無味,而且能將黑夜照如白晝的鯨燭。
雖然可能價格會貴一點。
但他家上千萬的宅子都能眼睛不眨一下就買下。
這幾百一根的鯨燭,自然可以閉著眼睛往家裡帶。
劉舍見此,心裏面樂開花了。
於是,拿出了改良後的三腳耬車和簡化版的單人耬車。
前者需要兩人一畜,但一天就能對一百畝土地完成深耕播種的工作。
尤其適合在北方種植粟麥豆。
而後者則是極為簡單的耬車簡化版。
它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設計,優化了結構。
使得只需要一個人用肩膀拉著就可以完成播種的工作。
這讓圍觀群眾們看得目不轉睛。
四年以來,少府衙門在關中銷售種種先進農具。
過去的曲轅犁、水車和土化肥,在關中備受好評。
並且還與大農、內史衙門一起合作推廣代田法。
大家因此對少府衙門出產的東西的質量,有了極高的評價。
甚至,還在民眾腦海里留下了『少府,那是給陛下營作器械的衙門,少府所產之物,質量能壞嗎?』的印象。
已然有了品牌,而且是名牌的形象。
劉舍隨即讓人演示了一下三腳耬車與單人耬車的使用方法。
不管是三腳耬車的深耕播種,還是單人耬車的人力播種,都讓人目瞪口呆。
康凱更是看得眼珠子都直了。
在今天以前,康凱從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種田還可以依靠機械和畜力的幫忙。
老師們也從來只告訴他:只要把道德水平提高了,這天下自然安康。
卻從來都避而不談,除了提高道德水平外的方法。
但,現在在他眼前。
他以為的『奸佞』『亂政賊子』。
老師們嘴裡所說的『無德之臣』。
卻用著康凱的老師們從來不談的『技巧』,創造性的向世人隆重推薦了三腳耬車和單人耬車這兩種針對不同階級和地域的先進工具。
這讓康凱有些卡殼。
他再也說不出『此物無益天下,奢靡浪費』的話語。
但劉舍那裡肯輕易放過他?
劉舍拍了拍手掌。
一輛新奇的單輪木製器械就被一個工匠用肩膀抬著,推到了眾人面前。
假如在先前,耬車還是基於舊有的百姓智慧所改良的器械的話。
那這輛單輪車,或者獨輪車,就是曠古爍今的發明了。
「此車,名曰鹿車……」劉舍自豪的對著眾人:「去歲馬邑之戰,少府營造鹿車一千五百餘輛,向馬邑及雁門,轉輸糧草百萬石,箭矢、戈矛無算!」
眾人聞言,頓時就轟的一聲,議論了起來。
去年的馬邑之戰,可以說現在整個世界的議論焦點。
馬邑之戰,可以說,深刻的改變了這個世界。
此戰不僅僅改變和革新了戰爭的方式,讓天下人知道,從今以後,騎兵稱王!
它更將無數的新興事物,帶到了天下人面前。
其中就包括了坊間輿論議論的非常火熱的『鹿車』。
傳說鹿車一輛,一夫持之,一晝夜可載十石糧食,行經數十里!
但,這種神奇的車輛,卻一直沒有真正在人前顯露過它的廬山真面目。
在今天以前,很多人都以為『鹿車』大抵只是傳說之物。
然而現在,此物卻從傳說,走到了現實。
無數人直直的看著那輛傳說一月之內,轉輸糧草百萬石到前線的神奇小車,生怕漏掉了什麼細節。
然後的實際演示也證明了此物的神奇。
只見一個大漢,推起被堆滿了粟米的『鹿車』,迅捷如風的行走在道路上。
無數人頓時就心潮澎湃起來。
長安在實際上,早就已經是一個純粹的商品經濟城市。
居住於此的居民,數以十萬。
但絕大多數,都是手工業和工商業的從業者。
農民這個階級,在事實上,已經從長安城裡消失了。
全城居民,每日用度與消費,全靠關中、關東的物資補給。
在數十年前,秦亡漢興之際,關中尚能自給自足。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關中這個號稱八百里秦川,物華天寶的寶地,居然開始患上了漕糧依賴症。
從太宗開始,每歲需要從關東周轉漕糧十萬石。
到今天,這個數字已然攀升到了百萬石之多!
明年預計將達到百五十萬石!
而其他日常消耗品,如布帛、油鹽,更是早已經要依賴關東的補給了。
師氏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靠著一條軌道馬車,日進斗金。
更大的變化,則來自於考舉的興盛。
每年夏天,天下士子數萬,雲集長安,人人懷抱著理想與抱負而來。
這些人,來自天下各地的各個階級。
但總的來說,基本都是中人之家的子弟。
甚至是地方上的大賈子弟。
他們揮金如土,灑錢如雨。
狗大戶們心情一好,去花街柳巷丟個百八十金,眼睛都不眨一下。
而每年的考舉,都會有成功與失敗這兩個階級。
考中之人,興沖沖的去當官,去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
而落榜者,基本都不會死心。
會選擇留在長安。
有錢的人,住豪宅,臥高床,穿金戴銀,出入公候家。
窮人與中人之家,則蝸居貧民區,靠著給人抄錄書信或者做些其他營生度日。
基本上,只要聰明一點,機靈一點,勤快一點,讀書人是餓不死的。
至不濟,他們還可以選擇去給長安城的列侯們當食客,做幕僚。
甚至於給商賈為賬房,當教席。
最差的情況下,也可以去少府申請,到上林苑去做工。
只要肯低下頭,認真去做事,溫飽總是能保證的。
而考舉士子們在今天的長安,已經形成一個重要的經濟熱點。
每年夏天,考舉舉行前後,都是長安生意最好做的時候。
在那個時候,無論做買賣,總能把貨物賣光。
狗大戶們心情一好,直接包圓了一條街上的商品又不是沒有發生過……
哪怕是在如今這樣的『淡季』。
生意也是有的。
旁的不說,滯留長安的萬餘士子及其隨從們,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市場。
在這樣的情況下,長安的中小商人們,尤其是那些販夫走卒們,就迫切需要一種簡單、實用而且小巧的載物工具。
眼前的這個『鹿車』豈非就是他們心目中的那個理想工具?
於是,無數人猛的吞咽起口水來。
甚至有人開始詢問了起來:「此車售價幾何?」
「不貴……」劉舍聞言笑眯眯的伸出一根手指頭:「每輛鹿車,在少府與大農及主爵都尉衙門,售價五百錢,童叟無欺!」
「現時,少府諸對外衙門,及大農諸署,主爵都尉諸衙,皆已開賣!」劉舍拋下這枚重磅炸彈。
人群頓時就炸了。
大家都是精明的市民。
心裏面自有一個小算盤在撥的嘩啦嘩啦的響。
五百錢,看上去很貴。
相當於現在的十石粟米的價格了。
等於四畝土地一年的產出!
實則不然!
這輛鹿車,從做工來看,雖然是純用木頭,看似廉價。
實則不然,旁的不說,那個輪子與鹿車的結構,就需要一位精幹的木匠來雕琢。
一個熟練的木匠,起碼也需要四五天,才能造好一輛這樣的鹿車。
現在,熟練的木匠與鐵匠,每天開工,工錢沒有五十錢,人家都懶得理你。
這工錢就是兩百以上了。
這木頭雖然廉價,但長安本身並不產木。
因此,需要去城外的山林砍伐。
這又需要一天功夫。
砍伐與運輸,加起來至少要花個一百錢。
這就是三四百錢了。
而無論請木匠營造還是僱人伐木運輸,這伙食,還得自己提供。
加起來,總成本已經接近少府的報價了!
更何況……
少府出品,必輸精品!
過去的事實告訴了大傢伙,少府賣的東西,還可以質保,可以維護。
時不時還會搞個以舊換新的活動。
只要花上原價的一半,就可以將舊貨換成嶄新的新品。
這樣一盤算,大傢伙紛紛就心動不已。
呼啦一聲,瞬間就有大半人各自散去,跑去了城中的各個官衙。
這種廉價實用的鹿車,銷路從來不缺。
萬一少府生產速度跟不上來,被人買光了。
自己跟誰哭去?
而留下來的,則基本都是真正的八卦愛好者了。
這些人,將視線統一集中到此刻已然尷尬無比的康凱身上。
九卿打臉太學學生!
前所未有的新鮮事哦!
說不定未來還能成為成語或者典故。
這使得八卦黨們生出無比濃厚的性質。
這太學學生是要繼續頑抗到底,成為笑柄,還是知錯能改,上演一出『躬身再拜,稽首而伏』的認錯劇情呢?
許多人無比期待。
……………………………………
康凱其實早就尷尬得死了。
假如尷尬能致死的話。
他現在,恨不得在地上找個洞鑽下去啊!
兩個臉頰更是只覺得火辣辣的,疼的厲害。
他之前一直嘴硬的所謂『於國無益,奢靡之物』,在事實面前成為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看了看圍觀的群眾們眼中閃爍的火熱目光,再看了看直勾勾的看著他的少府諸員。
他心裡明白,今天要不給個說法,這少府就必然要他給一個說法了。
只是直接認錯,他又不敢。
因為一旦認錯,就等於認罪!
襲擊九卿,該當何罪?
起碼也要掉腦袋吧!
哪怕只是衝撞九卿這個罪名,也足夠他被流放三千里,發配長城去跟贅婿和刑徒一起修地球了。
只是,除了認錯,他還能怎樣?
若不認錯,少府一怒,將他揪送廷尉衙門。
依照漢律的原則,他死定了!
他動了動嘴唇,帶著顫抖的聲音說道:「小子誠有罪,伏請明府治罪!」
第一次,他對劉舍用上了尊稱。
如今,他只能指望少府卿能如同君子一般,對他的過錯既往不咎,反而大度原諒。
這樣依照漢律『民不舉而官不糾』的原則,只要少府不告他,不想治罪,他就可以安全了。
劉舍當然不是君子。
但這並不代表他不懂得刷聲望。
實際上,貴族們是最懂怎麼刷聲望的群體了。
當年,淮陰侯受胯下之辱,功成名就後,得見仇敵,不也沒怎麼樣?
反而是賜金勉勵。
級別到了一定高度,再去跟人斤斤計較,那不是聰明,而是愚蠢。
會被天下人恥笑!
但劉舍也不打算輕鬆放過此人。
要是今天一個太學學生可以喊著『除佞臣』來衝撞甚至行刺他。
難保明天會不會有什麼瘋子拿著刀子衝過來。
在心裡想了想,劉舍有了決定。
「足下請起……」劉舍微笑著扶起康凱,說道:「吾自受命少府卿以來,立志輔佐陛下,致君堯舜上,於是夙興夜寐,操勞少府上下,始有今日!」
「奈何……」劉舍抹了一把眼淚,感慨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悠悠蒼天,明明大地,知己何存啊……」
這演技,瞬間爆表了。
幾句話間,劉舍就將圍觀群眾和康凱的情緒,都調動了起來。
甚至讓康凱慚愧不已。
此刻,在康凱心中,少府劉舍的形象已經完全改變了。
這根本不是什麼佞臣,而是大丈夫大豪傑!
為了君父,為了天下,甘願自己蒙受不白之冤。
而且志向高遠,胸襟開闊。
古代的君子,大抵也不過如此了!
不然,他為何願意屈尊降貴,親身來扶起自己?
這麼一想,康凱甚至覺得,之前劉舍在自己衝撞甚至意圖危害他的時候,沒有直接將自己當場打死,而是將自己帶到這少府作坊,以事實來證明自己,洗清自己。
這簡直是古代的子產、伊尹一般的賢大夫啊!
「汝為太學學生,國家未來,社稷之種,舍雖卑鄙,素來敬仰文學之士……」
「汝既立志為國棟樑,吾自也願助君一臂之力……」
劉舍眨巴著眼睛,圖窮匕見:「如今安東百廢俱興,安東都督世,屢向吾求賢,汝若願意,吾便寫信向都督諫之,為都督門下走馬……何如?」(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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