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問屠奢,單于對此『瓦爾那』之制有何看法?」陽罔長身而起,問道。
狐鹿涉想了想,對陽罔道:「單于對此的態度,有些曖昧……」
「現在支持瓦爾那的,主要是左大都尉須卜斛和右大當戶呼衍且之以及一些王庭貴人、薩滿祭司……」
「怎麼,哲別王以為這瓦爾那之制不好?」狐鹿涉看著陽罔問道。
「何止是不好!」陽罔恭身說道:「在臣看來,單于若行此制,則匈奴必亡矣!」
「嗯?」狐鹿涉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望著陽罔,道:「不太可能吧?」
匈奴人在過去本身就是實施等級制度的奴隸制部落聯盟。
只是,沒有把話說死而已。
現在引進這所謂的瓦爾那之制,不過是確定了地位、血統和階級,哪裡會落得亡國滅種的下場?
然而,狐鹿涉已經習慣相信並且認為陽罔的眼光是正確的。
狐鹿涉坐直了身子,對陽罔問道:「有何依據?」
陽罔在心裡默默的揮舞了一下拳頭,他知道,現在自己正站在一條十字路口之上。
他但凡無法說服狐鹿涉,那麼,匈奴人實施那所謂瓦爾那之制就不可逆轉了。
一旦匈奴用此制度,整個西域和幕北的漢化就要無限期延後,更可怕的是——還將可能在此為漢家留下一個天大的禍患!
一個實施了瓦爾那制度的西域和幕北,漢室要消化掉,可能需要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
甚至還可能讓這瓦爾那的遺毒通過這西域和幕北,傳入中國,荼毒諸夏。
所以必須將這個威脅扼殺在萌芽狀態。
「屠奢……您以為那身毒國力如何?」整理好情緒後,陽罔就對狐鹿涉拜道。
「弱!」狐鹿涉不假思索的給出了答案。
身毒的世界,匈奴人雖然迄今未曾接觸到,但是,通過大夏就可知身毒的強弱了。
在大夏人面前都是戰五渣的身毒諸國,在匈奴人眼裡,已經不是弱雞或者菜雞的級別了。
根本就是一個已經敞開大腿,只等匈奴大兵過去臨幸的小受。
「那屠奢以為,用弱國之制,可以強國乎?」陽罔又問道。
這讓狐鹿涉的眼神終於有所波動,他堅定的搖搖頭,道:「自然是不行的!」
這也是他與狐鹿涉對這個所謂瓦爾那之制態度曖昧的原因。
自古以來,只聽說過向強者學習,奮發圖強的事情,何曾有過向弱者學習的事情?
但,那瓦爾那之制的誘惑,卻是實實在在的。
嚴密的等級制度,確保了每一個貴族的利益。
狐鹿涉和句犁湖先前不滿這個瓦爾那的地方,主要在於,這個制度下,薩滿們居然是第一等級的貴族!
這簡直不能忍!
「只是……」狐鹿涉看著陽罔道:「這與我匈奴存亡有何干係?」
陽罔挺身看著狐鹿涉,拜道:「自是有極大干係……」
「若屠奢與單于用此『瓦爾那』之制,三五十年後,臣恐匈奴化為身毒矣……」陽罔說道:「屆時,縱有三萬大軍列陣,卻依舊可為敵騎三百破之……」
「縱有黃金萬金,珠寶無數,也將只能成為他人之財!」
「何也?身毒之弱,便因此制而已……」
陽罔慷慨激昂的道:「此『瓦爾那』之制,定人之等級,以出生血統而論貴賤,用等級束縛人民,貴族永為貴族,戰鬥之士,永為戰鬥之士,奴隸永為奴隸!」
「長此以往,以屠奢之智,難道不知道會出現什麼事情嗎?」
「臣以為,若行『瓦爾那』之制,不出三十年,匈奴將無可戰之兵,野無可用之人,國弱而民窮,淪為他人魚肉而已……」
陽罔的話,打動了狐鹿涉。
對於狐鹿涉來說,他追求的是匈奴的中興。
是匈奴的復興!
要做到這一點,就要富國強兵,進行變法。
所以他支持夏務運動,並積極的遊說匈奴各方勢力,與他們交易、妥協,換取對方對夏務運動的支持——至少也是不牴觸。
如今,通過陽罔的描述,他仿佛看到了實施了瓦爾那之制後的匈奴未來景象。
上上下下,都是死氣沉沉,士兵們連武器都拿不起,貴族們躺在黃金和寶石鋪成的床榻上,紙醉金迷,夜夜笙歌。
此時,有三百月氏騎兵從遠方而來,勢如破竹,直入匈奴王庭。
匈奴單于與貴族們,卻連反應的時間也沒有,就被月氏人砍瓜切菜一樣殺死。
他使勁的搖了搖頭,這不是他想要的未來!
但……
這個事情,他也沒什麼好法子解決。
現在,支持瓦爾那之制的人太多了。
上至王庭高層,下至部族首領,孿鞮氏、蘭氏、須卜氏、呼衍氏,幾乎都有瓦爾那的支持者。
掌握神權的薩滿祭司們更是不用說了。
用屁股都能猜到他們的態度。
想要中止瓦爾那之制,除非……
狐鹿涉想了想,就對陽罔道:「哲別王,本屠奢現在就去求見單于,哲別王請一起來吧!」
狐鹿涉知道,他必須爭取句犁湖的支持,這樣才能徹底的壓服各部的意見。
但陽罔卻搖了搖頭,對狐鹿涉道:「屠奢請留步,臣以為,屠奢現在還不能去見單于……」
「為什麼?」狐鹿涉疑惑著問道,不去爭取句犁湖的支持的話,這個事情根本沒法做。
總不能讓他這個左賢王,提著刀子,去把那些支持瓦爾那的貴族全部砍了吧?
這不現實!
「因為,屠奢倘若此時出頭,去與單于言說此種利弊,即使屠奢可以說服單于,但卻必將受到其他支持瓦爾那的貴族的敵視……」
「若是如此,屠奢覺得,未來單于百年後,屠奢還能安然即位?」
狐鹿涉聽著陽罔的話,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這倒是他沒有想到的事情。
事實上,現在的北匈奴的權力結構非常詭異。
在政治上,單于與左賢王其實各自都有著一大批死忠。
如今的匈奴帝國,與其說是一元制帝國,倒不如說是二元制帝國。
狐鹿涉與句犁湖,各自帶了一幫小弟。
只是因為漢軍的威脅和生存的需要以及共同的理念,才走到了一起。
在這個過程里,狐鹿涉與句犁湖之間的默契與信任,是起決定性的因素!
一旦兩人產生隔閡,北匈奴的整個結構都要崩潰。
但是……
現在又不同了。
在西徵得勝後,句犁湖得到了新的支持者——那些跟隨他西征的部族騎兵與哲別騎兵們,在拿足了好處後,不可避免的就成為了句犁湖的死忠。
力量對比已經失衡,倘若他狐鹿涉此時再跳出來,制止了瓦爾那之制。
其他貴族會怎麼看他?
一定會將他視作敵人!
如此,他的左賢王地位,也就不再穩如泰山了。
政變這種事情,匈奴人可是玩的最熟練的。
未來,一旦句犁湖將死,很可能這些反對和敵視他的貴族,就會糾結起句犁湖的舊部,對他發起政變,將他趕下台。
這樣想著,狐鹿涉就坐回席位上,然後對陽罔道:「那依哲別王之意,如今本屠奢該當如何?」
陽罔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他要在狐鹿涉心中種下種子,名為猜疑,名為恐懼的種子。
現在可能還看不到什麼結果,畢竟,句犁湖的身體還算不錯。
但……
陽罔很清楚,句犁湖之前被囚禁了二三十年,他的身體根本不可能支撐這樣的高強度的工作太久。
遲則三五年,短則一兩年,句犁湖一定會倒下。
到時候,就有好戲看了。
一邊是重病垂死的單于,一邊是擁兵自重,威福自用的左賢王,還有一邊是那些單于的忠臣們。
不打出狗腦子來才怪!
為了那場未來的好戲,陽罔知道,自己要慢慢鋪墊。
「屠奢,臣以為,與其屠奢去面見單于,陳說利害,不如屠奢修書一封,傳與單于,單于讀後自然會安排與屠奢密議……」
「如此就可以確保,無人知此乃屠奢之手筆,大單于想必也很願意為屠奢保守這個秘密……」
句犁湖因為被老上單于囚禁之故,一直沒有子嗣。
他登上單于之位後,雖然也選了幾個閼氏,但沒有子嗣。
所以,他與狐鹿涉之間的信任與默契,自然十分牢固。
幾乎不可能被人所離間。
因為誰都知道,句犁湖沒有子嗣,一定會傳位給狐鹿涉。
哪怕狐鹿涉死在句犁湖之前,句犁湖也會將單于之位留給狐鹿涉的子嗣。
但這裡卻存在著一個問題——句犁湖的死忠們,會甘心看到這樣的情況嗎?
哦,主子死了,沒有子嗣,即位的是與大傢伙好像沒有太大干係的左賢王?
那大家是不是會尷尬?
為了防止尷尬,是不是得先下手為強?
多數匈奴內部的政變,都是因此而起的。
反正,就連老上單于與軍臣單于這樣的父子相繼,都搞得血雨腥風,屍橫遍野。
就不要提句犁湖與狐鹿涉之間的問題了。
總之,在匈奴內部,沒有一個是善茬。
而陽罔的目的,也不僅僅是為此。
他還有著更深層次的驅動力。
他希望,藉助這次機會,清洗掉那些一直阻礙和妨礙他推行漢化的匈奴舊貴族們。
最好,將他們統統清洗掉!
左右,這單于庭也好久沒有流血了。
是時候,讓鮮血再次盈滿大地,屍骸充斥山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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