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門閥 第三百九十五節 勃勃野心

    看著胡建的樣子,張越輕輕揮了揮手,將閒雜人等驅散,又讓人關起門來。

    於是,衙廳內的人數一下子就少了泰半。

    「胡縣尉請說……」張越施施然的坐下來問道。

    胡建先是鄭重的一拜,然後道:「下官聽說,侍中公對奏天子,以『建小康,致太平』為業。下官聞而振奮,只是……」

    「下官卻深感惶恐,自孔子以來,儒家孜孜不倦,追求仁政,而下官等人所求的卻是法治……」

    「故而昧死以求教侍中,願侍中教吾等……」

    「如何在如今,天下『建小康,興太平』之時,依然保有法治?」

    說完,胡建就重重頓首。

    張越聽著,深深的看了眼胡建,然後扭頭看了一下劉進的神色。

    在事實上來說,現在患上人格分裂症的,豈止是公羊學派的儒生?

    法家的士大夫官僚們,誰又沒有患上這個病症?

    儒生們孜孜以求,想要致太平,想要推行仁政,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

    但現實卻給了他們重重一擊。

    很多人都發現,在他們踏入仕途,開始準備施展理想抱負的時候。

    個人的力量和辦法,面對這濁濁塵世無能為力。

    最多只能做到獨善其身,想要兼濟天下,卻是不可能!

    更讓他們恐懼的是整個天下,就像一個巨大的舞台,所有活躍在這個舞台上的人,從君王到貴族到官員,每一個人都帶著面具。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那些曾經仰慕的大人物,私底下男盜女娼。

    那些曾經以為聲名高潔的君子,私底下卑鄙無恥,為了功名利祿無所不用其極。

    哪怕是他們自己,也不得不在這個舞台上扮演屬於自己的角色。

    為了暫時的利益,而做出種種妥協,甚至一步步淪喪,變成曾經自己最痛恨的人。

    賈長沙的《鵩鳥賦》在他們耳畔低低唱響著: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孟子的目光從數百年前的時空穿透而來,落在他們身上。

    那句警世之言,讓他們戰戰兢兢。

    堯舜,性之也,禹湯,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

    當了一輩子演員,就算瞞過了天下,能瞞得過自己?

    更何況,他們連世人都瞞不過!連老百姓都瞞不了!

    所以,公羊學派的儒生,那些理想主義者,幾乎全部患上了抑鬱症或者精神分裂症。

    法家的官員士大夫們,也同樣落入了相同的心理困境和囚籠之中。

    不得不昧著良心,在儒家的框架下,拼盡心思的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背負著先賢與先師的重託,卻無可奈何的只能行『春秋決獄』。

    小心翼翼的隱瞞著自己的政治抱負和期望,卻還要承受他人的白眼和羞辱。

    久而久之,重重壓力,很快就壓垮了他們。

    更恐怖的是哪怕他們做的再好,也沒有什麼卵用。

    翻看漢書就能看到,那些留名的法家名臣,每一個都活的很辛苦,很痛苦。

    張湯下獄自殺,桑弘羊宗族被滅,胡建被上官桀逼死,暴勝之死於巫蠱。

    而趙廣漢之死,更是徹底點燃了法家士大夫們的怒火和悲憤。

    自是之後,漢季法家大臣的身影漸漸凋敝,幾乎不再出現了。

    如今,雖然還沒有發生那麼多悲劇,法家的人也和公羊學派合作的還算和諧。

    但和儒家的士大夫一樣,法家士大夫官員們的內心也充滿了疑惑與不解。

    精神壓力大的嚇死人。

    像胡建這樣,這麼下去,就算沒有廣東人,他恐怕遲早有一天,自己能把自己吃了。

    張越也是嘆了口氣,上前扶起胡建,道:「縣尉何出此言?」

    「法家雖然源於春秋子產、管仲等先賢之道,但實則卻是生於子夏門下……」

    「子夏先生,為《春秋公羊學》與法家的共同源頭啊!」

    「故而,法家之政,亦可為仁政、善政!」

    這卻是事實,也正是因為同出一源,儒法才能像現在這樣融合在一起,儒皮法骨事業才能有今天的成績。

    張越說著,想了想,抽出腰間的佩劍,在大廳的地板上畫了一個圓圈,然後又畫了兩條陰陽魚在圓圈之中。

    由是,本該是宋代才出現的太極圖,出現在了西元前的世界。

    「縣尉……」張越將太極圖畫好,對胡建微微作揖,然後轉身對劉進拜道:「長孫殿下……」

    他指著那個圖案,道:「此太極陰陽圖……」

    然後,他又拿著劍在太極拳周圍,畫下八卦的圖案。

    於是太極八卦圖也出現了。


    張越將劍收回劍鞘,微微恭身,道:「夫陰陽者,天地萬物之理也,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陰陽和合,萬物萌生,此先王之教,先聖之訓!」

    「故無論儒、法、黃老、墨家,皆以仁義道德、忠孝廉恥為本,以治國安天下為業……」

    「縣尉心中困惑,以為法家於『建小康、興太平』無用,此慮繆也!」

    「須知,太平之世,不可一蹴而就,必是漫長、艱辛而久遠的追求……」

    「非是一代人,兩代人所能見……故而,天下將長期且長久的停留在小康之治的時期,盜賊、不法之事也將層出不窮……」

    「導民向善,教化百姓,立禮教之源,以寬服民,此儒家之長也;制定計劃,懲罰不法,秉公明斷,以猛服民,此法家之所長也!」

    「寬猛相濟,陰陽和合,方能使民知水火之災……」

    這個道理,在後世人盡皆知。

    但在如今,卻還是第一次被人提出來。

    特別是那個太極圖,讓胡建和劉進都看得有些呆了。

    久之,胡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在心裡回味了一下張越所言的話,在看著那個太極圖,心裏面若有所思,拜道:「下官多謝侍中解惑!」

    雖然內心依然有著些疑問和困惑,但無疑,輕鬆多了。

    至少,他知道了,法家也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劉進卻是對地上的那個太極八卦圖著迷了。

    盯著那個圖案,看的有些出神。

    張越看著,微微在心裡長出了一口氣,心中無比感激三王五帝。

    在事實上來說,諸夏文明的基礎,是建立在對三王五帝及其制度、思想的崇拜之上的。

    《易經》《詩經》《尚書》在戰國時期,更是諸子百家共同的經典。

    而仁義道德,忠孝廉恥和對美好世界的追求與嚮往,同樣是諸子百家共同認可的普世價值。

    這和西方歐陸文明,建立在基友教的基礎上是一致的。

    故而諸夏文明,諸子百家的思想主張和論述,看似南轅北轍,實則殊途同歸。

    儒家講仁義禮法,法家說壹賞壹刑,黃老談清靜無為,甚至是墨家追求的尚同尚賢,歸根結底,追根溯源,都能從《易經》《詩經》《尚書》找到答案和思想源頭。

    都可以從三王五帝,三代先王身上,找到理論依據。

    譬如說,別看現在的公羊學派與穀梁學派打的死去活來,有你沒我。

    但事實上,公羊學派和穀梁學派,都是從子夏先生的門徒中誕生的。

    而且,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穀梁學派身上帶著濃厚深重的法家影子。

    拔掉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仔細窺探,你就一定能發現,穀梁學派追求的東西,與法家追求的東西,有非常大的重合。

    尊君,君王權力高於一切。

    重禮(法),禮法制度,高於一切。

    但在現實中,穀梁與法家的主張,卻已經大到了不可彌合的地步……

    故而,諸子百家的思想,是可以互相補充的。

    從戰國至今,無數仁人志士,都曾做過合百家思想為一的努力。

    譬如雜家的先賢們,就曾經立志『兼儒墨,合名法』『貫通百家』。

    可惜,他們的實驗失敗了。

    董仲舒生前,也做過類似努力。

    藉由公羊思想為骨架,以陰陽、名法、墨、黃老為皮肉,做出了一個大雜燴天人感應與讖諱學說。

    毋庸置疑,董仲舒的努力也失敗了。

    現在輪到張越來接棒了。

    老實說張越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但比起前輩們,張越有更多的底氣,也有更多的籌碼。

    底氣所在,是因為他站在了無數先賢的肩膀上,見證了他們的成功與失敗,可以吸取到足夠多的經驗教訓。

    而籌碼,則在於空間。

    有一點張越很清楚!

    思想的爭鬥,本質上是經濟層面的爭鬥,是民生現實層面的戰爭。

    只要他的政策和理論與主張,能在現實中確確實實帶來改變,帶來利益,帶來好處。

    那麼一切牛鬼蛇神,都要退避三舍,所有反對者都要閉嘴。

    法家夠狠吧?

    法家建立的制度夠嚴苛吧?

    但在戰國時期的秦代,因為法家的制度能給人民、貴族和國家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

    由是,法家在秦國成為了統治思想。

    連秦王也要遵守法家建立的制度。

    張越知道,從現在開始,到明年秋收之前,是他最脆弱的時期,也是他最容易失敗的時期。

    只要渡過這一段艱難歲月,捱過去了,那就是海闊天空,那就是凌雲之志任我表述。

    屆時,別說儒家了。

    歷史也要尊重張子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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