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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毅上下打量了韓德旺,只見他瘦小枯乾,彎著背,胸膛內陷,滿臉的菜色,整個營養不良,下巴上幾根黃色的鬍鬚撅著,身上的官服都帶著補丁。慘兮兮的德行,連稍微富裕點的老百姓都不如。
「韓德旺,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至於混成這個德行嗎?不是向本官哭窮吧?」
撲通!
韓德旺跪在了地上,抓著唐毅的大腿,指天發誓,悲憤道:「大人,下官要是有一句話假的,就讓雷劈碎了我!大傢伙的日子實在是太難了,從前些年開始,經常拖欠俸祿,即便是發了,也經常折成寶鈔,那玩意擦屁股都嫌硬。跟您說句實話,小的家裡兩年除夕都吃的素餃子,三個孩子一年到頭見不到葷腥。一個個瘦的皮包骨,我這心裡頭就跟被狗掏得似的……」
韓德旺說著話,其他人也陸續湊了過來,眼圈通紅,紛紛向唐毅訴苦。
詹事府的官分成兩類,一類就像唐毅這樣,只是掛個名,作為遷轉之階,包括,詹事、少詹事、左庶子右庶子,左諭德右諭德,左中允右中允等等。
這些官職全是翰林官兼任,多數都有自己的衙門,到詹事府也不過點個卯而已。
至於剩下的,主簿廳主簿,錄事通事,鉸書,正字,還有為數不少沒有職位的書吏,他們則是常設官,沒處可去,只能在詹事府苦熬著。
他們職位低,權力小。人微言輕,說話還不如放屁,每當有什麼倒霉事,他們先遭難。有了好事,他們搶不到。正應了那句話,臨財勿苟得,臨難勿苟免。整個一幫後娘養的,誰都一肚子苦水。
那些沒有正式職位的還好說。能寫會算,哪管跑到外面擺攤,也能賺點生活費,最麻煩的就是有官職的,從七品,八品,九品,這一類人說起來也是官,即便他們能放下架子,也沒人敢用。
日子過得不如韓德旺的大有人在。抹著眼淚道:「要是朝廷再不給發俸祿,我們也顧不得什麼臉面不臉面,哪怕打把勢賣藝,上戲台上唱戲,誰給銀子就給誰幹活,不當這個勞什子官了!」
「對,我們也不幹了,反正朝廷都不要臉,我們還怕什麼!」
……
大傢伙群情激憤,唐毅眉頭緊皺。他對詹事府的這幫人沒什麼好看法,可畢竟是自己的部下,再說了他們這副無賴的嘴臉,也是朝廷逼出來的。
看來自己也該出頭。可偏偏吏部歸吳鵬管,因為趙貞吉的事情,得罪了嚴黨,不知道人家能不能賣面子給自己。要是吳鵬不上道,和他撕破臉皮,能不能戰而勝之?
吳山滾蛋之後。就有人上書,說是吳鵬乃是科舉弊案的罪魁禍首,吳山身為主考已經致仕了,吳鵬還有什麼臉面留在天官的位置上,應該立刻滾蛋!
這些言官玩了一手漂亮的偷換概念,吳山是因為日食的事情滾蛋,而非科舉弊案。但是他走了就沒人幫他說話了,什麼髒水都潑到他身上就是了。
只是嘉靖這一次沒有從善如流,而是將所有奏摺留中不發。
唐毅也打聽過了,嚴嵩對吳鵬百般回護,苦苦哀求嘉靖,或許砍了一個吳山,要是再砍吳鵬,也太偏心了,嘉靖猶豫不決。
如果這時候,借著俸祿的時候,折騰吳鵬一下,把他搞掉?看嘉靖的態度,應該有戲。
可是如此一來,就等於直接同嚴黨開戰,上一次保護趙貞吉,那是路見不平,和主動出擊完全是兩個概念。
而且嘉靖態度未明,到底合不合適,唐毅一下子陷入了為難……
韓德旺偷眼看看唐毅,見大人變顏變色,心中不解,他可是打聽過了,這位唐大人是天子寵臣,有名的金童子,點石成金的大能人,若非如此,他們也不至於下了血本,請唐毅吃飯。
「大人,您和戶部的人不熟嗎?」韓德旺低聲問道。
唐毅一愣,「什麼戶部,俸祿不是吏部發嗎?」
他這麼一問,在場的人都差點哭出來。看這位的樣子,哪像是做了幾年官的人,恐怕都沒領過俸祿?
他們還真猜對了。唐毅當地方官的時候,俸祿有人直接送來,做京官,就扔給了管家,到期了就去領,有多少算多少。反正唐家也不在乎那點錢。
韓德旺解釋道:「啟稟大人,我們的俸祿是在吏部領了條子,然後去戶部下面的倉庫支取,若是能找到戶部的幫忙,就可以了。」
「哦,原來如此,不過戶部好像也不方便,賈應春似乎對本官有些看法。」
「哎呦,我的大人啊,哪用得著尚書大人啊,能找到郎中、員外郎,哪怕是個主事也行……」韓德旺見唐毅臉色變了變,嚇了一跳,心說完了完了,白花錢了,這傢伙名氣那麼大,誰知道竟是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啊!
韓德旺哪裡知曉,唐毅是覺得好笑,明明很簡單,很小的事情,卻被唐毅自己想複雜了。幾十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吏,他們的俸祿值幾個錢!
還不就是一句話。只是以往沒有人願意為他們出頭而已。
「朝廷欠了你們多少?」
韓德旺忙說道:「啟稟大人,差不多有半年之久,也不用都要來,哪怕給三個月,我們也就知足……」
「不用說了,都回家去準備馬車,到廣積庫等著吧。」
唐毅說的輕描淡寫,在場的眾人都傻愣愣不動彈。
「你們不想要俸祿了?」唐毅提高了八度。
這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一萬個想!
只是他們求爺爺告奶奶,如論如何也要不來,唐毅一句話就能辦到?再說了,現在也不是發俸祿的時候,給他們發了,別的衙門又會如何?
唐毅看著一個個猶猶豫豫的傢伙。真想給他們幾個嘴巴子。瞧你們的德行,當我是吃素的?
沒好氣道:「你們不是不放心嗎,讓韓德旺跟著我,去戶部走一趟。讓他親眼看著,親耳聽著,總不會有錯吧!」
說完,唐毅大步流星往外面走,其他人連忙推了推韓德旺。別愣著了,跟著去吧。
韓德旺連滾帶爬,跟在了唐毅的後面。
到了外面,上了馬車,直接到了戶部衙門,唐毅讓人把名帖遞上去,沒有多大一會兒,從裡面跑出一個藍袍的官員,胸前繡著白鷳,五品官。
一見唐毅。連忙走了過來:「行之,你有什麼事情只管一個紙條就是,還用得著親自來嗎?」
來人正是殷士儋,張居正那一科的進士,在翰林院熬了十年的資歷,被擢升為戶部郎中。對於翰林官來說,殷士儋算是熬出了頭,一任郎中做下來,機會來了,甚至能直接跳升侍郎。大多數情況,也會升任小九卿,成為實權人物。
當年唐慎參加科舉的時候,殷士儋就幫忙輔導過。雙方結下了緣分。
後來唐毅的交通行在山東擴展聲音,就找到了殷家。這些年下來,殷家靠著交通行的支持,發了大財。除了生意上的往來,殷士儋也是心學門人,在一年多之前。正式加入陽明學會。
總而言之,這倆人既是夥伴,又是同志,還是朋友。殷士儋也想不到,當年的少年,在七八年之後,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已經是正四品,比自己還要高!
殷士儋絲毫不嫉妒,反而十分高興。
「衙門裡面亂鬨鬨的,咱們找個飯館,邊吃邊談。」
唐毅笑著點頭,;殷士儋帶路,找了一家魯菜館,殷士儋點了十幾樣的菜,每一道都是色香味俱全,可憐的韓德旺是一道也沒見過。唐毅和殷士儋都只是微微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
韓德旺意猶未盡,也要跟著放下筷子,唐毅笑道:「你隨意,不管我們。「
「啊?好,好啊!「
韓德旺樂不得低下了頭,沒一會兒腮幫子就鼓起來了,和倉鼠似的,別提多滑稽了。
「老哥,戶部忙嗎?」唐毅笑道。
「忙,別提多忙了!」殷士儋說道:「這些天一波接著一波要錢的,來頭兒還都不小。」
韓德旺聽在耳朵了,就嚇了一跳,莫非要壞事?這種託詞他可是聽得多了,不會要敷衍吧!
不過就算敷衍,能白吃一頓,也算是賺到了。
唐毅不解道:「戶部有銀子?」
「嗯,這不兩淮兩浙的鹽銀到了,足足一百三十多萬兩哩!」
「嚯,鹽稅啊!」唐毅頓時來了精神,眾所周知,食鹽歷代以來,都是暴利行業。
在大明立國之初,一年的鹽稅就有一千多萬兩,朱元璋和朱棣能大刀闊斧,靠的就是充足的稅收支持。
只是往後鹽稅歷年削減,到了嘉靖三十六年,甚至不到二百萬兩,嘉靖三十七年,更是跌到了可憐的一百五十萬兩。
是可忍孰不可忍,嘉靖更是大發雷霆,把嚴嵩罵了一個狗血噴頭。嚴嵩立刻派遣了人手南下,一年多的時間,前後送到了戶部兩批銀子,第一批有一百五十萬兩,第二批等於是增加的,一口氣多了一百三十多萬兩。
「當真是好本事啊!不知道究竟是誰斂了這麼多錢?」唐毅好奇問道。
「還能是誰,鄢懋卿唄,嚴嵩把兩淮、兩浙、長蘆、河東都給了鄢懋卿,總攬鹽務,前所未有啊!」殷士儋把聲音壓低,在唐毅耳邊說道:「行之,據我所知,大頭兒被鄢懋卿他們給貪了,朝廷看到的只是小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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