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滿腔憤懣,唐毅心知肚明,甚至是感同身受。
就拿唐毅來說,他不論是開海,還是倒嚴,都立下了汗馬功勞,嚴黨貪墨無度之下,戶部財政還能維繫,唐毅居功厥偉。
可是如此大的功勞,在一些官員,尤其是科道言官,對唐毅一貫是諱莫如深。究其原因,也非常簡單,就是唐毅善於理財,而言官們則是高舉仁義,避談利益,仿佛碰了錢多丟人似的。
當然了,你要是敢欠他們的俸祿,這幫人保證和你拼命,打起架來,從來不含糊。
再有,唐毅手段百出,整起人來也不手軟,遠的有東南的海商大族,兩淮的鹽商,哪怕進京之後,英國公張溶,尤其是裕王的師傅張春,愣是被唐毅玩了一手垃圾圍城。
後來張春托人找到了唐毅,請他高抬貴手。
唐毅開出的條件也很簡單,向順天府的官吏道歉。
沒事的時候,紅口白牙,大罵人家官吏欺壓百姓,禍國殃民,什麼難聽的話都說了。結果遇到了事情,還要人家辦事,天底下還有如此無恥的行徑嗎?
不道歉,恢復名譽,順天府的官差以後如何辦事情?
張春身為榜眼,翰林清貴,哪裡能向小吏低頭!
據說這件事情都鬧到了裕王那裡,一貫好說話的唐毅,這一次和裕王據理力爭,甚至高拱和陳以勤都被驚動了,來了一個三英戰呂布。
最終的結果卻是三個人被唐毅殺個落花流水。
」殿下要繼承祖宗基業,中玄公更是要匡正社稷,中興大明,靠的是什麼?無非就是用心辦事的人。順天府的差役雖然地位卑賤,在官員的眼中,或許一錢不值。可是在百姓那裡,他們就是衙門,就是朝廷,就代表著皇帝!差役有錯,按律治罪,我無話可說,差役沒錯,卻肆意被人辱罵欺凌,把尊嚴踩在腳底,如此他們如何能秉持公心,去處理事務?他們被人踩,自然會去踩百姓,以霸凌欺辱為樂。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根基崩壞,則吏治何時能夠清理?吏治不清,天下如何能大治?」
連續的質問,擲地有聲,到了最後高拱竟然倒戈了,支持唐毅的態度。
最後張春無奈,只好辭了裕王府的講師,請調出京,跑到山西去當了一個知府。
這件事情使得唐毅收穫了順天府上下的忠誠,而且還是鐵桿死忠。跟著唐毅不光是升官發財,更能得到寶貴的尊嚴,上下的差役懂得自尊自重,辦事用心,敲詐勒索百姓商戶的事情快速下降。
只是有一得,必有一失,很過言官都認為唐毅做事太過無情,霸道。衙門的差役本就是奸猾之徒,替他們出頭,實在是莫名其妙。
他們覺得唐毅的真正目的還是要趕走張春,在裕王府獲得更高的地位。
這幫所謂君子的心胸也只是如此,他們看什麼都是陰謀詭計,肚子裡裝得什麼,也就可想而知了。
「默林兄,咱們讀書人都是孔孟的子孫,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也有一千多年,儒家把持天下,壟斷話語,不允許其他的聲音,造成的結果就是偽善!就是泛道德化,論人而不論事。就拿評價官吏來說,去民間問一問,他們保證說大宋朝最好的官就是包拯,可是包拯幹了什麼呢?無非就是兩條,清正廉潔,斷案如神。光是這兩條能行嗎?國家大政,兵馬錢糧,南北征戰,論起政績,即便是北宋當朝,比起包拯強的人多如牛毛。一個人道德是好的,哪怕做了錯事,也是可以原諒的。一個壞人做了好事,也是不懷好意。可是好壞的標準在那裡,就在那些清流的嘴裡!就在幾千年前的幾本破書里!」
唐毅聲色俱厲,「孔夫子,孟夫子,他們算是什麼東西,活著的時候沒人用他們的主張,哪怕是獨尊儒術之後,歷代也是外儒內法,儒家不過是一件外衣而已!拿儒家修身,或許沒錯,以儒家治國,那就要壞事!」
……
唐毅借著酒蓋臉,痛罵聖賢,罵得胡宗憲都傻了,他從來沒有想過,外表溫良恭儉讓,千年來第一位六首狀元,天上的文魁星下凡,竟然藏著如此癲狂,叛逆的靈魂!
真是讓人不敢置信,胡宗憲目瞪口呆。
唐毅呵呵一笑,「默林兄,你主持抗倭大業,還東南百姓安寧,千年之後,史冊彪炳,必定有老兄的一頁,至於那些可笑的清流君子,就是一堆臭****!哪怕活著,就已經臭了。別以為他們有什麼心思,我不知道,不過就是想討好徐華亭,想搶奪位置而已,嚴家父子倒了,滿天下的肥缺該換人了。趕走了一幫吸血鬼,又換來一幫餓死鬼,他們忍了二十年,這回總算是能飽餐一頓了。魚肉天下,貪鄙無能,和嚴黨比起來,他們也就是半斤對八兩!」
天雷滾滾,胡宗憲被雷得外焦里嫩。
「行之,真沒有想到,你看得這麼透徹,我還以為,你,你和他們——唉,胡某真是雙瞎二目,誤會了好人。人生有一知己,我也算老懷大慰,來乾杯!」
從書案下面搬出了一罈子陳年花雕,兩個人就用茶杯,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來。胡宗憲打開了心扉,把進京以來的所有遭遇,都和唐毅訴說了一遍。
換掉了歐陽必進之後,外察就落到了繼任尚書郭朴的手裡,雖然胡宗憲已經進京,可是科道言官還是不願意放過他,頻頻上書彈劾,見一律留中不發,他們更加變本加厲,四處散播流言蜚語,攻擊污衊胡宗憲。
在東南多年,胡宗憲受的彈劾也不少,他本以為能平和對待,可是他低估了這夥人的無恥。
眾多的流言之中,胡宗憲最難以忍受的就是他們說倭寇不足為慮,都是胡宗憲勾結嚴黨,養寇自重,才會綿延十幾年,久拖不決。
胡宗憲沒有救民於水火,相反還陷害忠良,把百姓推到了水深火熱之中,用心險惡歹毒,不殺不足以平息東南的民怨……
抗倭是胡宗憲一生最值得稱道的功勞,為了抗倭,他不計毀譽,和嚴黨虛與委蛇。當時的東南,清正的直臣干不下去,庸碌的貪官撐不下去。唯有胡宗憲,東南一柱,國之干城。
東南倭亂沒有綿延北方,在京的這幫人才能有機會到處置喙。
好不容易抗倭快要成功了,他們跳了出來,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
別說胡宗憲,就算唐毅這個外人都看不下去。
「唉,嚴黨倒了,放出了清流,也說不定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懷念嚴嵩了。」唐毅自嘲地嘆口氣,「默林兄,我推想了許久,都在琢磨著嚴黨倒台之後,可能的朝局,可是現實還是超出我的預料,早知如此,我就不該把老兄調進京城啊!」
胡宗憲大度地一揮手,「行之,我要是還留在南方,說不定就被抓起來,沒機會和你痛飲一番了。咱們十年交情,我胡宗憲這輩子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認識了你這個朋友。放心吧,他們還能把我怎麼樣,功名是我掙來的,大不了再丟給他們,回家做安樂翁就是了,反正我也不稀罕勞什子的尚書!」
胡宗憲悶著頭,一杯接著一杯,唐毅沒有勸他,酒傷身,卻療心,醉一場吧!二十幾年,宦海沉浮,胡宗憲當初立下的志向已經完成了九成,他可以無憾了。
可是唐毅的大業才剛剛開始,他沒有資格懈怠,更不能醉。
徐階接任首輔之後,他的種種作為,讓唐毅大吃一驚,不得不重新認識這位甘草國老。徐階首先提拔了彈劾嚴嵩有功的鄒應龍,擢升通政司參議,連升四級,一躍成為正五品的官員。
這代表什麼,彈劾有功,換句話說,就是嚴嵩有罪!
嘉靖沒了嚴嵩的服侍,越發不順心,尤其是徐階,表面上恭恭敬敬,可是暗中卻頻頻掣肘,給嘉靖修玄添麻煩。
嘉靖也沒有料到,徐階竟會如此膽大,和之前的乖覺判若兩人。憤怒之下,嘉靖只有拋出了兩招,第一是退位傳嗣,要把大位交給裕王,第二,是質問徐階,為何超擢邪物——鄒應龍。
面對嘉靖的發難,徐階不急不慌,傳位的事情臣不敢奉詔,至於鄒應龍,那是吏部和通政司奉旨行事,老臣不知。
好一手漂亮的太極拳,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面對著綿里藏針的徐階,嘉靖一點辦法都沒有,他總不能剛換了一個首輔,就再換一個吧!
衰老的嘉靖承擔不起朝局動盪的後果,索性嘉靖就選擇了退讓,躲在西苑,一心修玄,不理外事。
徐階試探了嘉靖之後,確認他可以放手施為,首先開始整肅的就是科道。
潘恩由於之前的致命錯誤,被徐階厭棄,左都御史落到了張永明的手裡,右都御史給了王廷,六科廊歸了胡應嘉。
這三個人,都是徐黨成員,王廷和胡應嘉更是奉徐階為師,都是戰力不俗,尤其是胡應嘉,更是罵戰無敵,同歐陽一敬都是言官當中的佼佼者。
他們卯足了勁頭,大肆彈劾,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尤其借著吏部外察的良機,一口氣砍了一百多位官員,其中嚴黨的成員占了九成之多。
徐閣老的霸道,讓人咋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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