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輕飄飄,瘦的一把骨頭的李時珍,竟然重若山嶽,袁亨每走一步,鬢角汗珠滾落,摔成了八瓣。兩條腿不停打顫,似乎隨時會倒下去。
唐毅跟在後面,好心提醒道:「袁公公,李太醫可是要給陛下診病,您背上馱著大明江山呢!可不能有差錯!」
袁亨咬牙死撐著,憋得老臉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是真恨,也真怕。滿心裡還都是疑惑,明明麥福都被關起來了,怎麼會又跑出來?嘉靖不是昏迷了嗎?又怎麼醒過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啊?
袁亨路過吳太監身邊的時候,惡狠狠瞪著他,仿佛再說你等著,看怎麼把你大卸八塊的!
吳太監此時光剩下哆嗦了,從他的身邊路過,唐毅嗅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偷眼看去,一股薑黃的液體從袍子裡滲出,敢情這位已經尿了。
剛剛還趾高氣揚,轉眼就是這麼一副德行,唐毅鄙夷地看了一眼,就邁著大步進了西苑。
有小太監在前面領路,唐毅去的是內閣值房,剛剛走進來,就見到徐階和唐順之正對面而坐,唐毅急忙撣了撣衣服,給兩位閣老見禮。
沒等唐毅開口,徐階倒是滿臉羞愧,「唉,多虧了荊川兄和行之啊,不然老夫……唉!」
徐階沒有說下去,這幾天他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陸炳突然暴斃,袁亨接管大內權力,就說案情重大,為了防備串供滅證,必須封鎖西苑。但是國事繁忙,不能停頓,還需要徐階坐鎮。
當時徐閣老都蒙了,雖然他見慣了大風大浪,但是如此兇險的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內閣的第一把手嚴嵩請假,內廷的大總管麥福不知道出了什麼麻煩,天下第一的特務頭子死了……
大明朝說了算的人沒幾個,轉眼之間,沒了一大半,徐階頭皮發麻,天塌下來也不為過啊!好在徐閣老的心臟還是夠強大的,越是危機的關頭,就越不能亂,徐階不動聲色,答應了袁亨的要求。
老老實實,在內閣裡面票擬奏摺,只是徐階看起來老實,但是一顆心都亂了,他不停從奏疏裡面尋找蛛絲馬跡,想要弄清楚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兩眼一抹黑,什麼都做不了。
他滿心焦急,袁亨也不是傻瓜,他安排小太監仔細檢查奏疏,凡是有問題的,一律扣下。兩三天下來,徐階就仿佛坐了監獄,外界的消息隔絕,心中的惶恐越來越強烈。
每到夜裡,老頭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只能披衣而起,坐在燈下處理政務,熬得眼睛通紅,淚流滿面,也不敢稍微停頓,唯有如此,心才能暫時安寧。
就在徐階幾乎要崩潰的時候,袁亨突然抱著一摞子奏疏,跑到了內閣值房。二話不說,凡是徐階擬的票,他一律用硃筆寫上一個準字。
徐階看到這裡,滿心疑惑,「袁公公,豈能連票擬都不看就披紅,這不合規矩,要不然讓老夫給你念一遍,在決定批與不批。」
袁亨笑了一聲,沒有放下硃筆,反而笑道:「徐閣老,以往嚴閣老擬票,麥公公雖說當著大家的面讀了,可是從來沒有改過一個字。咱家信得過閣老,也是蕭規曹隨,即便是有了什麼責難,咱家和閣老一起擔著就是了。」
袁亨滿臉笑容,半開玩笑道:「莫非閣老看不起咱家嗎?」
「豈敢豈敢。」
徐階嘴上說著,可是心裡頭卻是打起了鼓。
從袁亨的話里,徐階至少讀出了兩個關鍵的信息,其一,袁亨要搶班奪權,其二,袁亨沒有足夠實力,想要拉上自己。
徐階何等精明,他瞬間就明白過來,別看自己被困在內閣,實際上袁亨的處境還比不上自己,不然他也不至於要拉上自己幫忙。
要不要和袁亨合作呢?
徐階沒有遲疑,果斷否決。
他是次輔,袁亨是首席秉筆,他們兩個合起來,對上嚴嵩和麥福任何一個,都占著優勢,可是想一起解決兩個,那就是痴人說夢,不自量力了!
遲疑了一會兒,徐階突然站起身,朗聲說道:「袁公公,既然你非要在這裡批紅,老夫少不得要換一個房間了。」
袁亨把筆放下,斜著眼睛,盯著徐階,「閣老,咱家的好意,您就不明白嗎?」
「哈哈哈,老夫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
徐階把「死」字咬得十分用力,袁亨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哪裡聽不明白,徐階分明是在說老夫才不想和你一起作死呢!
袁亨氣得抓狂,卻又無可奈何。
他本來是和嚴世藩有合作的,可是袁亨有自己的算盤,眼下他手握著一把好牌,和嚴黨合作,最多平分秋色,甚至還會被嚴世藩占便宜,如果拉一把徐階,兩個閣老都爭先恐後巴結自己,比起老前輩劉瑾,也是不遑多讓啊!
誰知徐階竟然如此不識抬舉。
「哼,徐閣老,別怪咱家公事公辦了!」
袁亨轉身離開內閣,他往外走著,突然聽到後背徐階的聲音,「準備廁紙,老夫出恭!」
……
在徐階那裡碰了一鼻子灰,袁亨才不得不和嚴世藩合作,他帶隊去抓唐毅,也是這個原因。
徐階雖然頂住了袁亨的拉攏,可是他的處境絲毫沒有改善,正在他焦急煩躁的時候,唐順之突然出現了。
當看到唐順之瀟灑的身影,徐閣老幾乎都哭了,竟然冒出了一句家鄉話,「儂進來吧!」
唐順之雖然通過廷推,卻還沒等來正式旨意,所以還管著兵部的事情,不緊不慢,向徐階報告軍情。嘴上說著,可是手裡頭卻奮筆疾書,用最簡單的文字,把內外的情況寫清楚。
陛下病倒,東廠死灰復燃,唐毅帶著李時珍在西苑外面……
徐階看了之後,瞬間心裡就有把握了,雖然袁亨鬧得很大,可是卻沒有什麼致命的把柄,關口是怎麼喚醒嘉靖。
沉默了一下,徐階抓起奏疏,起身就往司禮監奔去,嘴裡還說:「軍情如火,要立刻批紅!」
小太監有心攔著,可是徐階當了十年的大學士,一瞪眼睛,那也是威風八面,他出了內閣,正好遇上了黃錦,本來黃錦已經派了石公公去接應唐毅,後來一琢磨石公公剛從南方調回來,宮裡的根基太淺,怕是闖不進來,還要親自出馬。
結果和徐階碰上了,兩個人談了兩句,徐階就提議當務之急還是請旨要緊,只有拿到了聖旨,才不用擔心袁亨狐假虎威。
「閣老,奴婢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李太醫不進來,如何能救活陛下?」
「黃公公,宮裡的太醫或許比不上李時珍高明,卻也不是廢物,只是他們顧忌重重,不敢全力施為,老夫和黃公公一起給他們撐腰,不求別的,暫時讓陛下醒過來,還是不成問題的!」
黃錦一想,也覺得有理。
就這樣,他們殺到了玉熙宮,由於袁亨不在,黃錦這些年有管著御馬監,宮裡的侍衛都是他的人,和徐階兩個衝進了玉熙宮。
出乎他們的預料,嘉靖其實已經醒過來了,只是身體極度衰弱,加上袁亨封鎖宮廷,有消息也傳不出去,只能徒呼奈何。
見到了黃錦和徐階,嘉靖強撐著說了四個字:「釋放,麥福。」
說完之後,一歪頭,又昏了過去。
不過就是這四個字也就足夠了,黃錦請出了麥福,才有了宮門口的那一幕……
「局面總算是扭轉了過來,謝天謝地啊!」徐階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至於另一半,還在李時珍的手上。
才過了不到一個時辰,黃錦就滿臉春風跑了進來。
「李太醫真是妙手回春,皇爺已經醒過來了,讓咱家宣三位大人過去呢!」
三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連忙起身,步履匆匆,來到了玉熙宮,見禮之後,偷眼看去龍床上嘉靖直挺挺的躺著,只有一雙眼睛微微轉動,表示這個人還活著。
不過這已經足夠了,幾十年的積威,嘉靖的權威沒人敢挑戰。
「陸太保死了!」
嘉靖的聲音低沉而冰冷,每個人都帶著滔天的怒火。
「朕讓袁亨查,查的如何了?」半晌無聲,嘉靖臉色變得潮紅,咳嗽起來,在旁邊伺候的李時珍慌忙伸手,飛速按摩幾個穴位,嘉靖才重新平靜下來。
無可奈何,麥福站了出來,跪倒說道:「皇爺,袁公公封禁了內宮,從錦衣衛查起,十三太保都被抓了起來,又盤問陸家人,還有京中文武,剛剛把翰林徐渭,順天府的判官韓德旺都給抓了起來,還要抓唐毅唐大人哩,看樣子應該是離著破案不遠了。」
說完之後,麥福急忙把腦袋埋在了胸口。
果不其然,嘉靖眼角都瞪裂了!
整個人就像是被激怒的雄獅,怒火沖沖,咬著後槽牙說道:「把袁亨帶進來!」
黃錦急忙跑下去,沒一會兒,袁亨被兩個人給拖了上來,往龍床前面一扔,袁亨就趴在了地上,一動也動不了,比起嘉靖還要悽慘。
剛剛背了李時珍一道,差點把他給壓死,腿軟的和麵條似的,整個人都癱了。
「你知罪嗎?」嘉靖沉著聲音道。
袁亨一哆嗦,「奴婢知罪,奴婢知——皇爺!」袁亨突然嚎啕大哭,滿肚子委屈,「奴婢都是按照皇爺旨意辦事,確實不知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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