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諸公,再度聚集到了一起,徐胖子拿著一個葫蘆,從裡面倒出了許多蝗蟲,有的長如手指,翅膀強健善飛,肚子溜圓,吃的滿滿的。
大家簡直都想捏爆了這些可惡的東西,它們吃的是無數人的命啊!
徐渭嘆口氣,「這是昨天去通州那邊抓的,問了當地人,都不是本地的種兒,黃翅的是從南邊飛來的,黑翅的是從西邊來的。各地的奏報也都送來了,山東,山西,包括河南,甚至南直隸的鳳翔府,全都出了蝗蟲,北方諸省,幾乎無一倖免!」
他完了,幾位大學士的臉色更加悽苦,殷士儋和高儀都頻頻搖頭,實在是這場災來的太不是時候了。
蝗災古已有之,不算新鮮,可是這麼大的災,是絕無僅有。蝗蟲本是獨居的,可是一旦發生某種變化,就會成群結隊,一晝夜就能飛幾十里,所過之處,所有綠色的東西,蕩然無存。
這一次蝗災恰逢秋收之前,眼看著還有半個月,糧食就能收穫了,百姓灌了一年的汗水,就等著這幾天了。
結果一場蝗災,蕩然無存,連哭都找不著調兒。
相比蝗災,更讓人恐懼的是人言。
蝗蟲危害巨大,又弄不清楚蝗災的原因,歷來都認為這是上天降下來的災禍,是懲罰君王無道,是老天爺示警,只有反躬自省,祈求上天保佑,愛民修德,蝗災才會消除。
如今皇帝菜十歲,又怎麼會惹得天怒人怨?
更何況大權都落在了內閣,自然而然,這一次蝗災就成了內閣失德。
唐毅剛剛打了一個漂亮仗,處置了李氏一夥,廢除二十四衙門,東廠錦衣衛一掃而光,看似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可是別忘了,理學統治天下幾百年,孔孟之道更是延續了一兩千年。
早就根深蒂固,紮根在每個人的心頭兒。
原本唐毅強勢的時候,他們不敢反對,如今出現了蝗災,正好是他們發揮本事的時候,一時間,各種流言蜚語漫天,到處都是攻擊唐毅,攻擊內閣的聲音。
他們是因為唐毅以下犯上,處死皇太后,架空皇帝,乾坤顛倒,綱常無存,老天爺給他的兒子報仇了,才降下了前所未有的蝗災,來懲罰天下人。
要想讓蝗災過去,必須處置唐毅一夥,替李太后報仇。
顯然這種法是屁話,但是在有心人的推動之下,快速流傳,不明真相的百姓奔走相告,好些士紳竟然也聽信了流言,他們拿出了大把的糧食和金銀,去資助周王,支持他起兵鋤奸,掃蕩賊子。
一時間朱在鋌聲望大振,人馬一下子超過了五萬之眾。
逃回了老家的耿定向也召集兩三萬人,響應周王,竟然兵發武昌,試圖拿下中原腹心之地,以武昌為根基,討伐賊臣。
耿定向兄弟三個,連發了十篇檄文,把唐毅罵得一錢不值,號召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除了他們之外,江西,山東,四川各地,都出現了苗頭,有礦工鬧事,有百姓起義,有商人藉機作亂……
總而言之,大有天下大亂的態勢。
掌握了權力,就要扛起責任,現在雪片一樣的告急文書都送到了內閣,有求糧的,有要錢的,要請求調兵的,不一而足。
萬般諸事,首重賑災!
「元輔,此次蝗災規模之大,受災百姓之多,前所未有。我以往當立刻免除各地賦稅,然後調集糧食,賑濟災民,萬萬不能讓有心人從中挑唆,以致民變!」唐汝楫建議道。
其他幾位閣老七嘴八舌,大致的意思也是如此。
唐毅沉吟一會兒,道:「咱們都是在京城坐而論道,還是聽聽前線的意見,再做決斷。」
沒多大會兒,有人把申時行帶了進來,比起幾年前,他瘦了,也黑了,一沒有狀元郎的風采照人,只是多出了從容自信。
冷眼一看,申時行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看神情竟然和唐毅有幾分相似,其實申時行這些年,一直在模仿著老師,眼下也有了幾成功力。
「師相,諸位閣老,以我之見,蝗災和什麼上天降罪一關係沒有,而是氣候使然。」
「怎麼講?」唐汝楫好奇道。
「近些年北方越發乾燥少雨,天氣越來越冷。我在漢中的時候,就發現許多地方墾殖過度,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山坡。據老農所,蝗災和旱災交替發生,大旱之後,必有蝗災。而蝗蟲有多發生在空曠光禿的地區,這一次蔓延數省的蝗災,原因就在於此。」
唐毅暗暗頭,果然沒有白歷練,見識上來了。唐毅心裡清楚,傳中的冰河期已經開始發威了,他能戰勝皇權,還能不能打敗老天爺,心裡頭可沒準兒啊!
「汝默,你以為該如何防止蝗災?」
「回稟師相,防止蝗災的辦法也簡單,無非就是鼓勵百姓,捕捉蝗蟲,朝廷可以懸賞,以糧易蟲。至於已經遭災的地區,要免稅,開粥場,發糧食,還要各地士紳富戶不准追討欠債,落井下石。總而言之,要讓老百姓活得下去。」申時行完之後,又思量一下,顯得有些遲疑。
「講,開誠布公,不要把話存在心裡頭。」
「是。」申時行道:「師相,弟子是擔心蝗災一年比一年嚴重,今年本就少雨,蝗災遍及各省,到了明年,只怕蝗災會更大,倘若年年如此,年年賑濟,朝廷就算有金山銀山,也不夠用的。」
殷士儋有些不快道:「明年的事情明年再,今年的關口務必要過去,各地需要多少錢糧,都要給他們,萬萬不可餓死一個百姓。」
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咱們剛剛乾了一大票,現在壓力山大,要是餓死了一堆人,就會被人利用,作為攻擊內閣的手段。
無論如何,先把今年的事情應付過去,其餘的明年再。
申時行不太喜歡不顧長遠的作法,可是他人微言輕,不敢隨便插嘴。倒是唐毅沉思一陣,微微搖頭。
「汝默的有理,自從嘉靖四十年開始,北方的災情一年比一年嚴重,水旱蝗災交替,隆慶五年,光是給各地賑災的銀子就有一百八十萬元,今年上半年,就花了一百五十萬。按照這個速度下去,朝廷的確吃不消。而且光是發銀子,發糧食,未必能解決災情。」
「師相明鑑!」申時行忙道:「弟子以為,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北方天氣越發惡劣,每畝田的出產越來越少,縱使朝廷能賑濟一時,卻沒法賑濟一輩子。不讓北方的百姓找到生路,只怕早晚會有撐不住的那一天,畢竟是幾千萬張嘴啊!」
申時行出了麻煩所在,以唐毅的估算,冰河期的威力,根本不是農業時代能抗衡的,除非弄出了化肥農藥,再弄出無數的機械設備,修水渠,挖水井,北方的土地才能有增產的希望,不然只會一天比一天衰敗,一年的產量比一年少……
最後就會變成無底洞,朝廷需要不斷往裡面扔錢,一不扔了,就會流民遍地,進而演變成農民起義。
該如何賑災,當真要費一番思量。
「汝默,你以為該如何應付?」
申時行不好意思撓撓頭,「弟子哪有什麼主意,還是師相決斷吧!」
「總是藏著掖著就不好了,我可聽你在漢中主持過賑災,乾的很不錯,來聽聽吧!」
申時行一激靈,原來師相一直關心自己啊,他的膽子一下子大了起來。
「師相,那是隆慶三年的時候,漢中大旱,赤地千里,流民不下二十萬,全都聚集在了州城,而漢中的存糧加起來還不夠一個月的開銷,從外面調運,也是遠水不解近渴。」
聽著申時行的敘述,幾位閣老也都皺了眉頭,二十萬災民啊,這要是放在京城,也夠麻煩的,的漢中,應付起來可是不容易。
卻沒有聽漢中鬧出亂子,申時行這傢伙有門道。
「快,你是怎麼解決問題的?」唐汝楫好奇道。
「回唐閣老,下官遍訪漢中各地,發現田地缺水,原有的水渠也都荒廢多年,難以恢復。下官便斗膽和幾家毛紡場聯絡,從他們手裡換來了二十萬隻綿羊,並且許諾,免費幫著放養,一年之後,羊毛和羊原數奉還。」
「那有什麼賺的,莫非白幹活不成?」
「怎麼會!」申時行笑道:「綿羊一年至少能產一胎,甚至一年兩胎,每胎二至四隻羊,借來的二十萬羊,公母參半,一年之後,漢中百姓手裡就有五十萬隻綿羊。恰逢當是開拓了安南,朝鮮等處市場,呢絨需求大增,羊毛賣了一個好價錢,兩三年的功夫,漢中已經成為陝西有名的養羊重鎮,已經籌建了十幾家毛紡工場,數以萬計的百姓養羊,紡織,比起種田,收入翻了一番不止。」
提到了這裡,申時行也不無得意,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給漢中留下了一套完整的毛紡工業,北方氣候越來越惡劣,種田不成,養羊卻能大賺。
他離開漢中的時候,百姓送了一程又一程。
好幾天之後,他的心裡都暖呼呼的,那份成就和自豪,絕不是普通人能夠體會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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