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向維從伊德勒的牢房出來,忍不住搖了搖頭嘆息一聲。
從伊德勒被俘到現在一個多月的時間,其人心志變化之大只有夏向維最清楚。
哪怕整件事是自己親手完成的,夏向維也有些吃驚於此。
上位者擅長操縱人心是不假,但這般有目的、有計劃地改變一個人,細細想來還是讓他感到有些可怕。
當然,伊德勒的成長環境並不複雜,外表看著兇悍,其實心思頗為單純。這一套方法換在別人身上未必可行。
但夏向維還是感到有些壓抑,他並不喜歡伊德勒看自己時那種狂熱崇敬的眼神。
「辦完了公事,也該去做些我想做的了。」
夏向維自語了一句,伸了個懶腰……
一會之後,他又踱步進了一間牢房,這裡關的卻是董濟和。
「見過董先生。」
董濟和眯了眯眼,問道:「你是王笑身邊的文書?」
「文書?」夏向維有些無奈,道:「晚輩是懷遠侯的學生。」
董濟和啞然失笑,覺得這對師徒莫名其妙,但他實在懶得關心王笑能教這個書生什麼。
「你為何來看老夫?」
「想和董先生討論學問。」
果然是個腦子有病的董濟和心道。
他不理夏向維,倚著牢牆,閉上眼,自顧自假寐。
牢門外的青年書生卻十分囉嗦……
「董先生執君臣之綱,為報陛下聖恩,不惜賠了性命也要殺家師。此舉,學生真心覺得很有風範。但董先生還是太小瞧家師了……你知道我和家師學的是什麼嗎?」
董濟和道:「老夫不關心你學什麼。」
夏向維有些澀然地笑了笑,道:「我最近改變了一個人。他名叫伊德勒,如今我說什麼他都信服。但我細細思量,心裡便產生了大恐懼。因為我在想:我自己是否也被人如此改變?譬如說董先生你讀聖賢書,自認為是執正道,願為君王輕舍己身。但,你是否也是一個被聖賢書改變心志的『伊德勒』?」
董濟和氣極反笑,抬手指向夏向維。
「你這個……瘋子。」
夏向維又道:「我少時讀聖賢書,常被責罵,因為我的釋意不對。像我這樣的,能考中秀才、舉人,卻一定考不中進士。但家師告訴我,一千人讀孔孟,便有一千種道理,憑什麼學堂的釋意就是對的?又或者說,兩千年以來,聖人之言還是原來的聖人之言否?安知不是上位者為了安撫百姓,隨意篡改聖人言論,讓大家安安穩穩供其魚肉?」
董濟和斜瞥了他一眼,道:「兩千年,若上位者不以聖人之言安撫百姓,大家只怕連魚肉也作不成吧?」
「但,以後天下人或許能活得更好呢?你我讀書,皆立志為萬世開太平、為往聖繼絕學。那為何不能開更長久的太平,不能在往聖絕學之上再開新的思想?」
夏向維說著有些昂揚起來,又問了一遍:「董先生知道我跟家師學的是什麼嗎?」
見董濟和不答,他便自己又說道:「我學的便是新的思想。透過這個思想,我能看到天下的……規律。」
「規律?」
「不錯。萬物皆有法,存之在理,用之有道。」夏向維道:「簡而言之,舊的生產關係適應不了新的生產力發展,我們需要更好的生產關係……董先生如果想知道,我可以教你。雖然我自己也還是一知半解,但我們可以一起探討。」
董濟和道:「不需要。」
夏向維苦笑了一下,道:「董先生知道你和家師的差距在哪裡嗎?你看不穿這規律,便只能把家師的行為往『野心』二字之上栽,但事實上,家師所為順得是天下大勢。比如,農戶苦於楚朝橫徵暴斂,軍戶苦於將官吃兵餉、喝兵血,這世間種種怒火積攢起來便是勢。家師順勢而為,便不可去維持這個楚朝的弊端。落在你眼裡,便只有簡簡單單的『造反』二字?家師之志向恢弘,三言兩句豈可道盡……」
他總結道:「所以,你不如家師通透,輸得不冤。」
董濟和冷笑道:「學了這些所謂的規律,便能救天下不成?」
「為何不能?」夏向維笑道:「天下不是一個人或兩個人就能救的。有識者若能疾聲高呼、引導世人,讓萬萬人奮起,到時我們泱泱大國,誰敢輕辱?」
「無知稚子,說得倒簡單。」
「對,說得太簡單了。但總歸我選中一個方向、並盡力在做,總比董先生你為了君王一人之恩便輕拋性命來得有益。孟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董先生舍本求末了。」
董濟和看著夏向維,一時有些又好氣又好笑。
哪來的小子,囉哩吧嗦的。
夏向維卻不管對方心裡怎麼想,他反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於他而言,與董濟和這樣的人交談,對方隻言片語也是有助於自己的修行與反思。
果然,董濟和雖是漫不經心地聽著,偶爾還是會應上他幾句……
末了,夏向維起身告辭,道:「天色不早了,晚輩便不叨擾了,明日再來吧。」
董濟和:「……」
你明日還要來?!
夏向維才走了兩步,突然董濟和撫須問道:「蔡家禎……」
「晚輩明白,家師自有安排。」
「那就好。」——
義州。
阿禮達光溜溜的額頭上蓋了一塊冰帕,依然感到怒火不停地竄在腦門上。
「秦成業……爺遲早宰了這隻老狗!」
「這一仗,不止是秦成業一人的奸計。」勒克德渾說道。
他臉上長長的刀疤看起來有些嚇人,微眯著僅剩的一隻眼,緩緩道:「錦州城內的細作消息傳出來了,楚朝皇帝的女婿也在軍中,便是名叫王笑的小子。」
「運糧的那個?」
「是。」
「那艘炮船是他布置的?」
「必定是了。」勒克德渾道:「打探到他們的人馬沒有回錦州,往東去了。」
「往東去?」阿禮達訝道:「他們要做什麼?!」
「有幾個可能,一是迂迴向北,然後奇襲義州或廣寧城;二是向東攻遼陽。」
「他們是想收個城池、立個功勞?」
「應該是,秦成業若是再無功勞,楚朝的皇帝不會再饒過他……」
阿禮達眼中陰晴不定,冷笑道:「瘋狗兩隻,我們狠狠打他們一棍。」
勒克德渾搖了搖頭,手在沙盤上一指,道:「不如趁機抄他的老巢?」
他僅剩的一隻眼中,神色比阿禮達還要狠厲。
「秦成業的家小、糧餉都還在錦州,我們去拿了他全家,看他降不降?」勒克德渾道,「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們切成塊餵鷹。」
「但錦州城高牆堅,怎麼打?」
「阿渾派去廣寧衛的人也該回來了,蔡家禎必然願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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