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朝與清朝在北直隸戰事已起。
才平靜了不到數月的北方再次風起雲湧。
開始有大量的流民拖家帶口從北方湧向南邊,這一次瑞朝也無力制止人口流失,他們也樂於讓百姓撤離北直隸以免遭到清軍搶擄……
這天,黃丁卯一家終於走到了德州境內。
黃丁卯四十一歲,河間府人,打鐵為生。他有個婆娘名叫牛娟,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因這些年天災人禍,活到現在的只剩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女兒名叫黃小花,兒子名叫黃小木。
一家子如今還能剩四口人還是因為黃丁卯打鐵的手藝好,為人也機靈。
原本他盼著大瑞草頭天子取了天下,以後的日子能好過些。但這次清軍再次入關,黃丁卯思來想去,總覺得不安。
草頭天子才坐鎮京師沒多久功夫,根基不穩,這一仗不好打。這道理就算是平頭百姓也能看得明白。
再加上清軍進入古北口之後,很快就派了一隻騎兵繞過京城,四下擄掠糧草。固安被劫之後,霸州城的百姓蜂擁逃向河間府。
黃丁卯見勢不妙,果然拖家帶口就跑。
跟著流民一路跋涉,口糧早已吃完,所有人都如同乞丐一般餓得皮包骨頭,每日裡都有流民掉隊或死掉,黃丁卯也漸漸對這些感到麻木。
好在總算拖兒帶女地到了德州。
這裡是瑞朝與楚朝之間的分界,也不知道楚朝還肯不肯接收自己這些流民,更不知道接下來會被如何對待。
道路兩邊有楚兵站得整整齊齊地保持治安。抬眼望去,遠處有戍守的軍陣,氣勢巍峨。到處都是瞭望台和烽火台,數不清的民夫正在修築著城牆和壕溝……
天地浩大,黃丁卯忽然感覺到這場面很是壯觀。
被楚兵攔下之後,流民行進的速度變慢了一些,但還是接著往前走。
「都排好隊!」有將官大喊著帶兵過來,遇到有插隊的便上去叱責兩聲。
這裡並沒有禁止人們說話,但流民們還是不約而同的安靜下來。
緩緩往前走了一會,黃丁卯排到前面,只見路邊擱著一大排長條的桌子,每個桌子後面都有官員坐在那。
「你,去那邊。」有官兵指了指。
黃丁卯走過去,他婆娘牛娟拉著黃小花和黃小木緊張兮兮地跟在後面。
那官員提著一支筆,面無表情了問了幾個類似姓名籍貫之類的問題,在紙上記下,又問道:「原本是做什麼行當的?」
黃丁卯有些忐忑,應道:「小的是鐵匠。」
那官員點點頭,眼神稍稍一亮,點頭道:「有手藝是吧。」
說著又拿起一個印章「啪」的一下蓋在紙上。
「識字嗎?」
黃丁卯搖了搖頭,他們一家四口都不識字。
那官員又問道:「可有同鄉能為你的身份作保?」
「有有。」黃丁卯點點頭,四下看一看,道:「那幾個都是小的同鄉……」
接下來又是林林總總的幾個問題,考查他們是不是細作與暗探。
好不容易問完了,又走過來一個年輕人,向作登記的官員亮了亮牌子,道:「軍機處林向陽,過來問些情況。」
「大人請便。」
林向陽便看向黃丁卯,問道:「河間府來的?這次見到建奴了嗎?」
黃丁卯心裡害怕,也不敢看對方,只是搖了搖頭,道:「沒……沒有。」
「前些日子,你覺得在瑞朝治下如何?」
「和從前……差不太多,少收了一次稅……」
黃丁卯話才出口,心中又開始後悔起來,覺得自己該在楚官面前罵瑞朝的不是才對。
林向陽卻不深究這些,隨口又問了幾句河間的情況就走開。
負責登記的官員則是遞了四張紙給黃丁卯,道:「這是你們戶籍證明,拿好、別弄丟了。要是遇到盤查,你拿不出來,是要被當成細作捉起來殺頭的。」
黃丁卯一家嚇得面色鐵青,忙不迭將那所謂的戶籍證明收好。
接著又有官兵帶他們繼續往前走,聚集了一百人之後,送到了一片棚子裡,洗澡、換衣服,每人吃了一碗粥。
「這批大多都是匠人,送到萊州……」
官差這麼吆喝著,將他們趕上驢車,由人看著緩緩起行。
黃丁卯這一車坐了十人,趕車的有兩人,都是身穿黑衣,手臂上掛著一塊布,布上印著四字,這四個字他不認得,但看這兩人不像官差又長相兇惡,黃丁卯不免害怕,示意牛娟護好黃小花。
起行之後,那趕車的回頭道:「你們不必害怕,我們雖不是官,卻是楚朝皇商。」
他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字,道:「看到沒,『運輸建設』,專業負責山東這邊鋪橋修路和運東西……但你們可得老實啊,我們以前是德州幫的打手,這路上誰要敢犯渾,我們兩個把你們十個打趴了。」
「老實,一定老實。」黃丁卯連忙道。
「你們都是手藝人,干木活的、打鐵的,所以把你們送去萊州,一家子還能有驢車能坐。別的人有的當兵有的做勞工,可沒你們這麼舒坦,總之到了萊州之後好好干。」
黃丁卯好奇道:「去幹什麼?」
「我哪知道?反正讓你幹啥就幹啥。」
「是,是。」黃丁卯連忙應下。
接濟流民的事他常見,但這樣接濟的他還是第一次見,心裡忐忑不安。
轉頭看去,只見道路上到處都在修路,一個個民夫們揮動著鋤頭,熱火朝天的樣子。
那德州幫眾又說道:「看到了吧,這修路也是我們做的。我們德州幫愣是從江湖幫派成了眼下這氣候,比六部大衙門也不差……對了,那詞怎麼說來著?國什麼來著?國商?」
說到這裡,他轉頭向另一人問道。
「企。」
黃丁卯對這些事是聽不太懂的,只是一臉茫然地看著前方平坦寬闊的道路……
又走了一段路,忽然聽得後面馬蹄聲急促。
「快讓開!」
德州幫眾們大喊著,紛紛驅趕驢車避到路旁。
黃丁卯一家子轉頭看去,只見一百餘騎官兵策馬奔來。
黃小木眼睛一亮,只看得呆住,滿心滿腦中有一個念頭:「好威風啊。」
他並非沒見過官兵,但以往見的都是些痞里痞氣的官差,或者穿戴五花八門的義軍。
此時路過的這一隊人卻是個個甲冑鮮亮,精氣神十足,跨著高頭大馬,渾身殺氣鋪天蓋地。
修路的民夫避在道路兩邊,嘴裡一陣陣歡呼。
馬蹄如急雨般從黃丁卯的驢車邊掠過。
黃小木瞪著眼,張了張嘴,喃喃道:「好威風啊!為什麼別的官兵沒這麼威風?」
那德州幫眾應道:「那當然,過去的那可是關寧鐵騎中的親兵營,精銳中的精銳。」
黃小木由衷讚嘆一聲,接著手一抬,喃喃道:「剛才我看到隊伍中間有個人怎麼……」
「瓜娃子閉嘴!」黃丁卯一驚,拍著黃小木的手就罵道:「要你問東問西的嗎?!」
他自己剛才也看得分明,那一隊騎兵當中有一個手腳俱廢的將軍被人綁在身後。兒子不知死活,敢在背後嘀咕這種事沒準就要害死全家。
趕車的德州幫眾咧嘴笑了笑,道:「小兄弟是想問的是秦大帥吧?怕什麼?不錯,秦帥就是斷了手腳,但他從不怕人談論。嘿,戰場上受的傷有什麼可丟人的。」
黃丁卯心中害怕,連連擺手,道:「沒有沒有,我們剛才什麼都沒看到。」
「都叫你別怕了。秦帥何等英雄蓋世,還能在乎被你談論兩句?嘁,小家子氣……」
黃小木抬頭看向遠處,天地盡頭只能看到那隊騎兵揚起的塵土。
不知為何,他對今天的見聞印象極深。
熱火朝天的人群、威風凜凜的騎兵、只有半截身子的大帥……
他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感覺。
舉國沉淪,暮氣深深,流亡中的少年第一眼就能被振奮的精神氣吸引住。
濟南城。
虢國公府。
清晨,王笑打了個哈欠,在公文堆積如山的桌案前坐下。
哪怕有唐芊芊和淳寧分別替他料理了不少文書,他每天要處理的事依舊很多。
「我真是厭倦這種日理萬機的生活了。」
王笑支著頭,想了想,又自語道:「怪不得。」
唐芊芊問道:「怪不得什麼?」
「怪不得以前有後宮干政,外戚專政,宦官專政……你看,司禮監、內閣制度就很有道理,身在其中才知道古人真是太聰明了。」
唐芊芊懶得理他,隨手將一道公文攤在他面前,道:「這是剛送來的加緊文書,這事我處理不了。」
王笑低頭看了一會,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
「這還不算大事?」
「朝鮮與建奴聯合對付我們皮島的守軍,意料之中。」
「雖是意料之中,卻相當棘手,你打算如何處理?」
王笑道:「我不處理,修書一封給秦山河,讓他看著辦,要錢要兵要糧要炮只管開口。」
唐芊芊眉頭微蹙。
王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做事習慣事必躬親,事無巨細總要親自過問,交給別人不放心。這樣太累了,沒有必要……」
唐芊芊恍然有所悟,反問道:「那你為何不放心由秦山海掛帥北上?」
王笑抬手一指她,有些無言以對。
「請國公回答。」唐芊芊又笑道。
王笑突然俯身在她嘴上啄了一下。
「討厭……別鬧了,早點把事情處理完……」
過了一會,王笑將手裡的公文一丟,不耐煩道:「不處理了,一天到晚活得和老頭一樣。來人,把這幾摞文書都抱到齊王府去。」
唐芊芊也不攔他,只是看得頗為有趣。
王笑此舉看似孩子氣,但以他如今的權柄,只要不是長年怠政,偶爾放手一兩天倒也無傷大雅。
交代過官吏把文書都送到齊王府,王笑拉著唐芊芊的手,道:「今天帶你去大明湖泛舟。」
「真的?」
嘴裡「真的」二字還沒出口,門外忽然一聲通傳。
「報國公!賀大人派人來傳信……」
「進來吧。」
一人進到大堂,正是賀豐收,一臉風塵僕僕地行禮道:「見過國公,我家九爺的船隊兩日後即回到萊州,他派小的乘快船先來通稟一聲,這次事情辦得順利,賣出的貨物得銀豐厚,國公要的火炮也都備齊了……具體的他下船後會馬上趕來向國公匯報。」
王笑略作沉吟,緩緩道:「你再辛苦一趟,先趕回萊州,告訴賀琬不必過來。我親自過去一趟……」
唐芊芊目光看去,只見王笑此時臉色鄭重,與剛才的憊怠模樣完全不同。
王笑與賀豐收又談了幾句,才讓賀豐收退下,又有人上前稟報了一句。
王笑聽罷,微微嘆了一口氣,看向唐芊芊,道:「這次是不能陪你泛舟大明湖了。」
唐芊芊微微一笑,既是意料之中,也微微有些遺憾,道:「看來,是我義父的旨意到了。」
「不錯。」
「那……」
唐芊芊忽然一拱手,道:「江隨幸得國公知遇之恩。今不得已,向國公請辭,乞與硃批。」
王笑看了她一會,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
他其實知道唐中元給唐芊芊的旨意今天會到,有心帶她出去逛一逛,結果有事一耽誤,避也避不開。
唐芊芊解下官帽放在一邊,上前牽起王笑的手,笑道:「好啦,你別悶著臉。我先去驛館,下午就再過來見你了。對了,你準備一下,要給我這個大瑞的七殿下因有的禮數……」
唐芊芊離開之後,王笑獨自站在大堂之上看著沙盤。
不多時,堂外又有一聲通傳,聲音急促。
「國公爺,秦帥求見。」
王笑有些詫異,轉頭看去,只見一員高高壯壯的兵士大步走進堂,甲冑上風塵僕僕,臉上都是汗水。
王笑卻是不認得這人。
接著,這壯漢轉過身,只見他背上背著的正是秦山海。
王笑忙拔了一條凳子扶秦山海坐下,嘆道:「秦帥怎麼來了?」
秦山海連著趕了一天一夜的路,臉色疲憊,愈發顯得老態。
他只有一隻手,行不了什麼禮節,只是拉著王笑,道:「末將擅離職守,請國公恕罪……」
「秦帥只管說吧,何事要讓你親自過來。」
「建奴與反賊在北方鏖戰,消息前幾天就傳來了,國公有何打算?」秦山海緩緩道,「聽說反賊的使臣到濟南也有幾日了。我與軍機處商議,皆認為當此時節應聯寇抗虜,不知國公意下如何?」
連著兩個問題,他並不是真要王笑的答案,只是想確定方略。
王笑點點頭,道:「不錯,我也是此意。」
「末將以為國爺會召我等商議,等了幾日未見傳喚,因此不請自來。」
王笑微微皺眉,踱了兩步,緩緩道:「我還沒想好。」
「軍情如火,應速作決斷才是……」秦山海話到這裡,忽然停下來,又道:「其實國公早已有布置了吧?皮島與萊州此時應該已經收到命令準備起來,糧草也在啟運。國公唯一沒有決定好的,怕是只有『由誰領兵』一事?」
王笑默然片刻,點頭道:「不錯。」
秦山海嘆息一聲,道:「我這身子骨,讓國公不放心了啊。」
「秦帥休要如此說。」王笑道,「我並非信不過秦帥。」
「既如此,老夫請命掛帥,求國公應允。」
……
好一會兒,王笑搖了搖頭,道:「這一仗不好打的。」
「老夫以性命擔保,誓攔下建奴於山東之外。」
「秦帥連夜趕來,先歇息兩日再談可好?」
「老夫只是不明白,國公到底在顧慮什麼?」
王笑又沉默了一會,緩緩道:「我說不上來,但預感不好。」
他看著秦山海那張老臉,又道:「我親自去的話,我覺得我能活著回來。」
秦山海笑了笑,眼睛旁邊的皺紋很深。
「國公爺是擔心老夫死在戰場上?」
「秦帥該知道的,此次建奴入塞,是決下攻取中原……」
王笑話到一半,看著秦山海眼中堅定的神情,嘴裡的話又說不下去,話鋒一轉,道:「秦帥連夜趕來,不也是怕我親自掛帥,就再也回不來了?」
「不錯。」秦山海道,「老夫可以死,國公不能死。」
「我如果說我有氣運呢?你看,關外那次我都活著回來了。」
「老夫不信氣運。」秦山海神色堅決。
王笑心想:「我也不信氣運,但我有老相好在那邊,萬一戰敗還有一線生機……」
此時張嫂正在王璫院子裡掃地。
她並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就是王笑的老相好,也不知道王笑正把她的主子形容為『一線生機』。
院門外響起馬車的聲音,張嫂知道是王璫的夫人碧縹回來了,忙放下掃帚去開門。
碧縹今天回了王家一趟,說是要去大堂嫂面前好好誇誇王璫,省得回頭王家老爺找王璫麻煩。
張嫂本想跟著去,順便打探一下王家的情況,可惜,碧縹不帶她,原因也不說。
事實上,碧縹是嫌張嫂的模樣土裡土氣,帶回王家丟人……
開了門,果然是碧縹回來。一個丫環從馬車裡探出頭說道:「張嫂快來幫忙提一下,夫人從主家帶了不少東西。」
張嫂當僕婦也當了一陣子,不用人說,早已很是自覺地去搬東西。然而,車簾一掀,她卻是愣了一下。
只見碧縹手裡牽著一個小姑娘。
「這是張嫂,你別怕。」碧縹對那小姑娘說了一句,又轉頭對張嫂道:「今日我出門驚了馬,虧得這小姑娘的叔叔救了我,她叫啞女,命不好,遇到一個壞心的嬸嬸不肯讓她叔叔養她,以後就跟著我們了……」
張嫂愣在那裡,眼睛都有些發直。
馬車上的小姑娘十來歲模樣,臉上髒兮兮的,低著頭,樣子怯生生的……但張嫂第一眼就愣出來了。
這明明就是塔娜。
死侏儒,自作主張跑過來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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