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分,徐州西北方向,一小支軍隊正在準備渡河。
堤壩上,王笑伸了個懶腰,感受著清晨濕潤的空氣。
秦小竺仰著好看的臉蛋吸了吸鼻子,道:「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麼南邊的地方呢,河真多啊,我們遼東就沒麼多河。」
王笑嘆了口氣,道:「這片地方都被黃河水泡爛了……跟江南官場一樣爛。」
秦小竺本來還挺開心的,望了望大河南岸,只見目力所及的範圍內全是淤泥灘涂,荒無人煙,一派凋敝景象。
「對哦,怎麼會這樣?」
王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但這次行軍也沒帶個博聞強記的讀書人,沒辦法,他只好自己裝成博學的樣子給秦小竺解釋。
「商丘到徐州這段,本是泗水的河道。金元時,黃河被決搶占了這段河道,一直流到淮陰入淮河,再從淮河入海。簡單來說,泗水的河道承載不了那麼大的黃河水,於是泛濫成災。又沖刷了泥沙,下遊河道淤積,河床不斷抬高,惡性循環。」
「朝廷治河,花費百年之功、無數民力,才終於使河堤加固,河道穩定。幾年前吳閻王決黃河淹開封,大水沖潰河堤。百年之功毀於一旦。」
秦小竺問道:「為何北岸比南岸好些?我看南邊真的是淹了好大一片地方,這得死多少人,淹掉多少田啊……」
「為了保證運河航道,治河一向是北岸築堤、南岸分流。我楚朝百年前才在南岸築堤穩固河道,但北岸的河堤還是更牢固些。」
「但這都過了好多年了,怎麼還是這樣?」
王笑道:「這是為禍百年的事,只怕會一年比一年嚴重。」
「娘希匹,南邊朝廷怎麼不治啊?」
「他們能治河才叫怪了。」王笑哂道。
秦小竺想到岸邊本也是人口稠密的村莊,如今卻成了灘涂,於是有些難過起來。皺著鼻子道:「本來還以為江南多繁華,原來這邊百姓的日子過得這麼苦。」
「繁華,那是給達官貴人們的。黃河如虎,官吏如狼,這世道,既有軍鎮敲骨吸髓,又有河澇泛濫吞噬,徐州百姓也不知是怎麼活下來的……」
王笑正說著,忽然有人報道:「報,國公,我們擒獲了一個南京的官!名叫柳嵐山。」
「柳嵐山?」王笑微微沉吟,「沒有聽說過啊。」
可惜,這次南下沒有帶情報人員。
「據捉獲的徐鎮逃兵指證,這人乃是南京兵部主事、關明軍中智囊。」
「哦?關明軍中竟還有智囊?我竟沒能看出來。」王笑道,「帶過來我見一見吧……」
~~
柳嵐山簡直不可置信。
居然被捉了,自己居然被王笑的兵捉了?
怎麼會這樣?
他乘著馬車不急不緩地走了大半夜,一路上還在痛罵關明,譏諷其必要被王笑所敗。
後來實在是太疲憊了,想著已經離關明軍陣很遠了,這才停下歇了一會。等眯了一覺起來,居然就被捉了……
「王笑?!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裡?這裡是徐州上游啊,你為何……」
王笑看著柳嵐山,覺得這個人神神叨叨的。
「你是我的俘虜,是我在審你。」
柳嵐山緊緊盯著王笑,置若罔聞,喃喃道:「若我所猜不錯,你必要趁關明渡黃河之際半渡而擊,再前後夾擊……」
「你猜錯了。」王笑道。
柳嵐山一愣:「什麼?」
「不可能。」他搖了搖頭,四下看了一眼,喃喃道:「你不可能放過關明,你明明在渡河啊,難道……你走錯了?關明在東南方向啊。」
「蠢材。你既然能想到我會半渡而擊,關明怎麼會想不到?」王笑道,「他既然能想到,我怎麼敢去。」
柳嵐山一愣,感覺到巨大的羞辱。
蠢材?他居然說我是蠢材?
聽他的語氣,似乎覺得關明的能力還在自己之上?
「王笑!你不要欺人太甚!」柳嵐山怒吼道。
王笑淡淡一笑。
士卒們還在造竹筏,因此他才有時間理一理面前這個傢伙。
「但你就是猜錯了,你自己跑過來,被我捉了。」
柳嵐山無言以對。
好可恥啊,自作聰明,奔波了大半夜送上門被捉了……平生奇恥大辱!
「不應該的,不應該的……你竟敢以兩千人擊關明五萬人,他現在只剩三萬人,你沒道理不敢攻擊他。」
「我不敢啊。」王笑道:「前面就是徐州了,關明看到徐州失守,一定會發瘋。他一發瘋,讓近萬精銳家丁與我魚死網破,我區區兩千人,肯定是打不過他的。」
「打不過?」柳嵐山大怒,吼道:「娘厄息撇!觸乃篤釀!你現在知道說打不過了?!」
秦小竺本是百無聊賴地站在一邊護衛王笑,聞言偏過頭,向王笑問道:「這狗官剛才罵人了?」
「嗯。」王笑道:「這『娘厄息撇』才是正宗的吳語,比往日我們說的『娘希匹』標準了許多。」
「竟是這樣?!」秦小竺有些驚喜,少有這般好學的時候,又道:「那娘希匹是我當年聽薊鎮老兵們喊的,那是以前戚將軍從江浙帶去的老卒……」
「他這吳中軟語雖標準,少了幾分氣勢……」
柳嵐山被綁著跪在地上,眼看他們交頭接耳、煞有介事地討論,更加氣急。
「王笑!我問你話呢!」
「哦?你問我什麼?」
「你現在知道打不過了……」
「哦?你很希望我打贏關明嗎?」
柳嵐山:「……」
他抬眼死死盯著王笑。
今日是他第一次這麼近看著這個名滿天下的外戚權臣,與他想像中不同。
比想像中還要讓人討厭!
柳嵐山倒不是希望王笑能打贏關明,而是他判斷出來了這一點。他不喜歡自己的判斷有誤。
王笑看著柳嵐山憤怒的樣子,安慰道:「放心吧,正面戰場打不過關明,但我還是能擊敗他。」
放心個屁!
柳嵐山更怒。
「我的計劃是這樣。」王笑道:「關明趕到徐州,見城池失守,必怒,一定會不顧一切下令攻城。攻城不比野戰,他三萬人強攻徐州,必定傷亡慘重。而我,趁機渡過黃河,埋伏在他側面。」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等他攻不下徐城,士氣必落,到時我再出其不意,發起攻勢……」
柳嵐山聽了,身子一顫,臉色氣到漲紅。
卻聽王笑接著說完:「發起攻勢,把他趕到淮安。」
「趕到淮安?!你不殲滅關明?」
王笑哂道:「那近萬家丁又非不能戰,我兩千人可擊潰他們,如何能殲滅他們?這等愚不可及的問題你竟也問的出來。」
柳嵐山自詡天下英才,一向瞧不起王笑這種帶裙帶關係上位的外戚,沒想到今日幾句話之內連番被這般羞辱,怒氣上涌,幾乎要衝破頭皮暈厥過去。
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我是問你……為何要把關明趕到淮安?」
「唔,怎麼說呢……驅虎吞狼?二桃殺三士?」
柳嵐山臉色灰敗,良久不語。
他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王笑卻只是擺了擺手,目光又看向堤壩下的河水,問道:「你久在南京,可有聽說過這黃河要如何治理?」
柳嵐山突然臉色一變。
他迅速低下頭,沉吟了片刻,冷笑道:「徐州還未到你手上呢。」
「八九不離十了,你們不治,我卻是要治的。」
「你治不了。」
說到這種事不關己的問題,柳嵐山終於平靜了不少,淡淡道:「就算你取了徐州,也根本沒有治理黃河的可能。要治,必從上游的開封、蘭陽、商丘、虞城等地開始。」
「哦,說說吧。」
柳嵐山憤而偏頭。
想了想,還是得找回點讀書人的尊嚴,這才開口道:「今歲朝廷光復開封之後……」
「娘厄息撇,什麼『光復開封』,無非是趁著瑞軍退走,撿了個大便宜,說得好聽。」秦小竺懶得聽人吹牛,又看這書生不可能傷到王笑,提著長刀自去指揮士卒造筏。
王笑無所謂地揮了揮手,讓柳嵐山繼續說。
柳嵐山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冷冷道:「我不想說了。」
「大家都是楚臣,談談河務有什麼關係?」
「呵,你還知道你是楚臣……」
「往大了說,我力拒建奴。往小了說,我遵紀守法,如何不是楚臣?」王笑道:「比起關明這種亂紀之輩,我可謂是楚臣之典範。」
柳嵐山氣急反笑,但也知道王笑的意思是,自己老實點的話就看在「同是楚臣」的份上不殺自己。
「光復開封之後,工部都水司主事陳京輔便上書請求治理黃河。他認為治黃河應以打破自古以來的『防治保運』之法,用『徹首徹尾』法把黃河與淮河一起治理,從上中下游統行規劃、源流並治……」
王笑眼睛微亮,道:「具體說來。」
柳嵐山見其神色,心中一嘆。
眼下關明還沒被打敗,徐州尚還不在王笑手中,他卻立在這堤壩之上,問自己如何治理黃河?
唯有柳嵐山這樣見識過南朝腐朽的人,才明白雙方之間差距有多大……
「此子欲收買民心,可見其野心極大,往後必成社稷之大患。」柳嵐山如此想道。
他低下頭,道:「陳京輔的奏書說了四點,第一,在淮陰出海口築堤,直到海岸二十里。第二,並黃河與淮河之水,束流攻沙,將泥沙沖刷入海。第三……」
「你說得太簡略。」王笑道:「你可知陳京輔的細則?」
「我又非工部官員,只聽說了一個大概。」
王笑微有些遺憾,又問道:「陳京輔上奏了之後呢?」
柳嵐山又是一嘆,道:「我之所以知道此事,就因陳京輔這個提議遭滿朝恥笑,文武百官罵其愚不可及,當此關頭竟還提些『雞皮蒜皮』之事,稱其『本末倒置』,一時傳為南京笑柄。」
「之後,首輔大人批覆『現值軍務未平,餉糈不繼,一時斷難興築』,陳京輔憤而罷官,已返鄉去了。」
「歸鄉了?他家在哪?」
「一個小官,我如何知道?」柳嵐山隨口應了一句,心裡突然有些警覺,只好道:「似是嘉興秀水,又或是杭州錢塘。」
「唔,押下去吧,這人倒有點用,先不殺……」
柳嵐山被五花大綁,由士卒推著跌跌撞撞走去,回過頭,立在大堤上的那道身影讓他感到有些迷茫。
沒有想像中那麼不可一世,又似乎比想像中還要強大……
總之徐州還是要丟,可氣的是,自己被捉了、關明那蠢材居然能跑掉……
~~
三天後,徐州城北,一場大戰毫無懸念地落幕。
關明三萬大軍攻城力疲之際,王笑突如其來地發起攻勢。
關明本有防備,派了一部精銳家丁嚴防後方,卻沒想到王笑是從西面衝出來的。
兩千山東官軍擊潰了西面剛從攻城仗中撤下來的普通官軍,驅趕著他們衝散了關明的精銳家丁。
徐州城內,花爺當機立斷,領兵殺出。
關明最後回望了一眼徐州,心中極為不甘,但也只能率殘兵一路往東南逃竄。
王笑一路追殺,直到駱馬湖畔,遠遠眺望,見關明殘旗破卷,惶惶如喪家之犬,想必是不敢再來奪徐州了,這才下令收兵。
花爺猶不盡興,問道:「國公,為何不繼續追?」
「前面是童元緯的地盤,再追就危險了。」
花爺一拍腦門,有些懊惱,悔沒有出城前先了解清楚。
「你很好。」王笑拍了拍他的肩,掉轉馬頭。
花爺身子一顫,心中一陣激盪。
——不容易啊!
是役,殺敵三千餘人,俘虜一萬餘眾。當夜王笑宿營在牛蹄山,審訊俘虜的將官……
「去你丫的!」
一聲喝罵,一個投降到王笑這邊的徐州兵一腳踹在馮弘山腚上,把他踹進營帳。
王笑眉頭一皺,那士卒意識到自己的舉動不妥,連忙抱拳跪下,喃喃道:「國公,小的知錯,小的是太恨這個姓馮的了……」
「下去吧。」王笑目光轉向馮弘山,道:「有錢嗎?」
馮弘山一愣,連忙重重磕了幾個頭。
饒是他手腳被縛,磕頭非常不方便,也是磕得咚咚作響。
「有錢!罪將有五十萬兩銀子,願全數獻給國公!」
王笑輕笑一聲,轉向秦小竺道:「你看,我說的吧,身家豐厚的都捨不得死。」
「國公。」名叫姜英的商務處官員看著前面的冊子,道:「不止五十萬兩。」
「哦?馮弘山,我再給你一個機會。」
馮弘山大驚,這才想起徐州已被王笑拿下了,自己的錢早不在自己手上。
「罪將……罪將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銀子啊!國公明鑑,罪將真是不知道,從來沒數過啊……百萬兩應該是有的,願全獻給國公!」
姜英道:「已清點出來的現銀,兩百三十六萬五千兩。」
「呵,貪歡畏死,極至癲狂。」王笑搖了搖頭低語了一聲,吩咐道:「簽字畫押吧。」
馮弘山見這帳中有條不紊也不知是在做什麼,急道:「國公,罪將願降!願為國公鞍前馬後……」
「降?降什麼呀?我們大家同為楚臣,哪有什麼降不降的?」
馮弘山懵了,恨不能哭出來。
「國公啊,罪將想在你麾下效力啊……」
「不用。」王笑擺擺手,道:「你來攻打山東的事,齊王自會去問小皇帝。我們現在說的是你吃空餉占民田搶民女……唔,罪證太多,我就不念了,總之都不是什麼叛逆大罪。簽字畫押吧。」
馮弘山更是發懵,自有士卒抬起他的手在供狀上「啪」的一按。
一連審訊了好幾個徐鎮將領,姜英收了一疊供狀,忍不住還是問道:「國公是要做什麼?」
王笑道:「如果是清朝攻下來,這些人反戈投降也許還能既往不咎吧……但我不一樣,我是楚臣,那便該執楚律。往後治理徐州,整頓吏治、嚴肅法紀為第一要務,那便從今日始。」
「下官明白了。」
「你替我寫份奏摺發到南京,把這些供狀一併發過去。」王笑又沉吟道:「就說……徐鎮將領罪行累累,本國公願替朝廷發落他們,請朝廷批一個處刑條文。還有關明,關明自己也不乾淨,還縱容手下。罪不容誅,請朝廷下令批捕……」
「噗。」
說到這裡,秦小竺不由笑了出來。
她想到南京朝廷讀王笑這份奏書的樣子,越想越好笑,身子晃來晃去,終於忍不住背過身笑了好一會。
王笑也笑了笑,又對姜英道:「這個奏摺你得寫好一些,不要太晦澀,要簡單易懂,等寫完了,讓人在徐州各地都傳諭下去。」
姜英含笑,道:「這可是個大難題啊,有了這些供狀,南京朝廷若不處置,必定民怨沸騰,若敢處置,便與各地軍鎮離心。還有關明,他在淮安與童元緯更要互生警惕……」
這件事忙完,王笑又問道:「俘虜中可有叫『李成棟』的將領?」
「稟國公,似乎沒有。」
「唔,那便算了。」
王笑說著,驅散了心中那點顧慮。
如今看來,揚州的十日能避免,嘉定的三屠大概也不會發生了吧。
他前世對南明歷史所知不多,但也聽說一星半點的小故事,比如說南明的徐州總兵高傑麾下將領李成棟。
李成棟這人在南明時,平平無奇。投降清軍之後卻非常賣命,打江南、打江西、打福建,射死了南明隆武皇帝,又生擒了紹武皇帝。
他甚至舉起屠刀,製造了嘉定三屠,屠戮了嘉定十萬同胞。
漢奸大多這樣,一開始貪生怕死,投誠之後特別賣力。
大概多爾袞也會感到奇怪,「跟我打的時候,完全沒見他們這麼能打啊。」
擒殺兩個皇帝,聽起來非常厲害,可稱得上戰功赫赫。但大概清廷覺得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給李成棟授了個廣東提督,甚至還不是總督。遠不如他看不起的那個吳三桂……
亂世之中這種人多了,如果事情就到這裡,王笑大概也不會知道歷史上有這個人。
但李成棟的獨特之處在於……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天忽然良心發現了,搖身一變,又決定反清復明,偷襲廣州城、迎接南明永曆帝,並對永曆帝異常忠心,而且赴湯蹈火,死而後已。
可惜幡然悔悟之後,他那猛將的光環又馬上消失了,在清軍的進攻下接連戰敗,最後兵敗溺死於河中,永曆帝追贈其為太傅,追封寧夏王。
王笑以前看這段故事的時候覺得……很懵,完全不明白南明那些人在做什麼,荒唐可笑如同鬧劇一般,醜態頻出。
殺過皇帝都能封王,那駙馬是不是還能多娶幾個平妻?
如今王笑就明白了——也許是李成棟後來也成了穿越者,和自己一樣。
好吧,如今他身處亂世,大概能明白一點點了。這種世道極易扭曲人性,亡國的序幕一旦拉開,秩序喪失,人都容易陷入迷茫與癲狂,貪歡畏死到了病態的程度。
正是『國之憂者,不在奴、不在賊、不在兵餉。神州陸沉,必自此病狂喪心始』。
對於王笑而言,眼下多鐸身死、徐鎮覆滅,揚州嘉定那兩個頗具代表性的慘案大抵不會再發生。
但江南各軍鎮之中,如李成棟般能欺戮百姓者甚多、如李成棟般能幡然悔悟者寥寥無幾。
決毀黃河之堤容易,築堤卻難。同理,毀滅秩序容易,重建秩序卻難……
「就在徐州,先打個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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